在的年輕人,“出去”和“留下”的,也猶如活在不一樣的次元里,去了北上廣的,過年回家可能會被催婚催娃,百般不適應;而他的那些留在鄉(xiāng)間過著尋常煙火俗世生活的舊日同窗們,卻蠢蠢欲動想“生活在別處”。
《白鹿原》(影視劇照/圖)
在熱播劇《白鹿原》中,白鹿原上的年輕人們紛紛上線,故事開始變得更加精彩,白靈、白孝文、白孝武、鹿兆鵬、鹿兆海、黑娃,每個人的命運都徐徐展開,除了孝文和孝武,其它的年輕人都先后做了一個重要的選擇——逃離白鹿原。
“逃離”是任何時代、任何地方年輕人的生命主題,和白鹿原上的年輕人不同的是,現(xiàn)代社會為“逃離”提供了種種便捷。
誰都能開始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從自己厭煩了的地方逃到別人呆夠了的地方去,從小城鎮(zhèn)逃往北上廣,從大城市逃到小島上去發(fā)呆曬太陽。人人都能啟動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從自己受不了的人身邊逃跑到別人膩味了的人那里去,好像只要起心動念,就能“飛越瘋?cè)嗽骸?,從此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黑娃穿過滾滾的金色麥浪奔向遠方的圖景,與現(xiàn)代的年輕人乘著飛機去國離鄉(xiāng)的情緒何其相似,新鮮的生活撲面而來,金燦燦的未來盡在掌握。白靈背著行囊大闊步走出白鹿原的背影,和古時候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游俠們的心勁也異曲同工??吹竭@里,竟然有種張愛玲小說里“30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但是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之感,故事的主人公,換了一茬又一茬,就像白鹿原上的麥子,割了一茬又一茬,而故事的套路沒變。
眼下,正值畢業(yè)季,留下還是離開,也會成為每個年輕人都會面臨的人生考題,不管是留下的,還是離開的,都會有故事或事故發(fā)生。
回到《白鹿原》,西安城被圍的時候,鹿兆鵬回到白鹿原當校長,白孝文心里一萬個不愿,各種嫉妒、不甘、氣場不和,而鹿兆鵬對于白孝文的攻擊、非難完全顧不上,他心里雜草叢生、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糟心:他的同事們在城里浴血奮戰(zhàn),他自己離婚未遂,天天被老爹和爺爺逼著跟媳婦同房,而新婚燕爾的白孝文則被奶奶勸說“悠著點,別把身子骨折騰壞了”……這可能就是典型的“出去”和“留下”之人的反差。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出去”和“留下”的,也猶如活在不一樣的次元里,去了北上廣的,過年回家可能會被催婚催娃,百般不適應;而他的那些留在鄉(xiāng)間過著尋常煙火俗世生活的舊日同窗們,卻蠢蠢欲動想“生活在別處”。
2013年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的小說《逃離》中,出逃少婦卡拉“心里埋藏著一個幾乎總是對她有吸引力的潛意識,一個永遠深藏著的誘惑。”她從父母身邊逃離到丈夫那里,從丈夫身邊再次逃離,最后她回到婚姻里,學會了控制、隱忍,“對于埋在心里的那個刺痛她已經(jīng)能夠習慣了?!痹凇栋茁乖防铮谕迯陌茁乖系拈L工變成了關(guān)中某村的長工,最后又回到白鹿原,那根階層之刺還是扎得他坐臥不寧,他繼續(xù)逃離,可是在哪里都是另一種囚禁。
而白靈,表面上一直在逃離,實際上一直被囚禁,從裹小腳里逃離,被囚禁在族人的指指點點里,從白鹿原逃離,被囚禁在被包圍了的西安城里,從西安城逃離,被囚禁在陌生的土地里……通過白靈和黑娃不斷逃離,卻越逃離被繩索綁得越緊,最后交出了生命,作者點出逃離的后果是:逃離不過是另一種囚禁。
《白鹿原》(影視劇照/圖)
然而,再平凡的人也有英雄夢想,這個夢想也許是遠方,也許是愛情,總之和平常人生迥然相異的一場歷險。
即便是生活平庸乏味的白孝文也有他的逃離之夢,因為沒能進城讀書,沒有見更大的世面,沒有讓他揚眉吐氣的事業(yè),成為了這個鄉(xiāng)村年輕人心里永遠的恨憾。活在父親白稼軒陰影里的生活讓他窒息,他選擇了逃到情人田曉娥那里去。白孝文這個不甘平庸的男人,既然不能選擇遠方,試圖從二流的生活中逃離的方式就只有類似于私奔的鬼混,何況作為一場私奔的元素都齊備了,一個勾搭他“學壞”的女主角,一個敵人——他嚴苛古板的父親;一個明確的目的地——忘卻世事的溫柔鄉(xiāng),一種“以為墮落是在飛翔”的快感……這種心理不過是庸人的避難所,人想改變自己太難,改變別人更難,于是只好在改變男女關(guān)系上折騰。從貌似不斷的被人擁抱被人爭奪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確認自己的價值。
相形之下,鹿兆鵬的“逃離”的級別要高些,他的逃離姿勢有點像高更或切·格瓦拉。
高更曾經(jīng)是堂堂巴黎證券公司的CEO,他跑到荒涼的布列塔尼,從巴拿馬運河的工地流浪到阿爾小城,最后到南太平洋小島當了野蠻人……反映在小說《月亮與六便士》里,以高更為原型的證券交易所股票經(jīng)濟人離家出走后,他妻子的好奇幾乎壓倒了怨憤,隨之而來的N多種猜測是:他和小三私奔了?他去會網(wǎng)友了?當她知道她丈夫去學畫畫了差點被驚倒:第一反應就是懇求知情人千萬別把這個見不得人的真相擴散,她寧愿讓輿論以為她丈夫和酒吧女鬼混去了,都不愿讓上流社會嚼舌他年近不惑還做什么流浪畫家去了。
前者說明他只是偶爾發(fā)瘋“犯了個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兒”,而后者說明她瘋了:怎么找了如此不成器的腦殘丈夫——放棄百萬年薪的中產(chǎn)身份去流浪?這和鹿兆鵬的逃離一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棄舒適生活和俗世利益,追求人生價值的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追求生命綻放得更加絢爛……被他的父母、爺爺乃至白鹿原上全族人所不理解,他到底在折騰個啥?
《月亮與六便士》的結(jié)局是,高更以為自己逃往極樂島就能追求到絕對自由、與大自然相契、變成高貴的野蠻人、生活在未曾墮落天真無垢的人群中??墒牵斔竭_那極樂島的彼岸,真的融入了土著生活,發(fā)現(xiàn)那原始的魔力慢慢的褪去,野蠻人也變成了一個糟糕的存在,一項可怕的生活規(guī)則,野蠻人的社會教條一樣狹隘可憎。高更終于發(fā)現(xiàn)他關(guān)于野蠻人想象的全部意義在于他壓根當不成野蠻人。
而陳忠實先生的原著《白鹿原》的高明之處也在這里,鹿兆鵬沒有衣錦還鄉(xiāng),后來不知所終……令人想到切·格瓦拉的命運,格瓦拉一生中有著四種形象:年輕時是一位像凱魯亞克一樣的反叛者,成年在游歷后決定成為一名醫(yī)生,結(jié)果后來在機緣巧合下變成了一名國際主義戰(zhàn)士,直至走上無法回頭的路,最后發(fā)現(xiàn)“他的國不在這個世界上” ,他傳奇的一生充滿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激情,幾十年來,格瓦拉那幅20世紀最有名的肖像,那蒼茫又清澈的眼神,猶如一道炫目的霹靂和閃電,凝視過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成長,這是一個充滿火熱生命能量的人該有的結(jié)局:通過不斷地追求詩和遠方來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曾經(jīng)來過,永遠不被庸常生活所同化、收編、招安。
從這個意義上講,逃離不是悲劇,生命不息,逃離不止,“逃離”是有著創(chuàng)造力的人,用生命表演的,華麗麗的行為藝術(shù)。(文/肖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