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和議(宋仁宗四年,即1044年與西夏達成的和議,內(nèi)容包括元昊取消帝號,宋朝每年賜予西夏絹、銀、茶等,重開沿邊榷場貿(mào)易——編者注)締結(jié)后,宋遼邊界仍有一些問題需要交涉。主要的問題是兩國邊境的百姓互相爭地,或越界引起爭執(zhí)。宋遼在河?xùn)|邊境設(shè)有緩沖地帶,稱為“禁地”,但北方人馬時常侵入。慶歷元年(1041),代州報告,謂契丹舊界在蘇直等耕地,卻移文以故買馬城為界。朝廷下詔由代州以牒答復(fù)?;实v五年(1053),韓琦在河?xùn)|任地方官,將禁地的范圍劃為距邊界十里,讓百姓可以利用荒廢的田地重新耕種。比較嚴重的越界交涉發(fā)生于嘉祐二年(1057),河?xùn)|發(fā)生地界糾紛,契丹遣使至宋廷,指控宋人侵入北界。宋廷以河?xùn)|地圖示契丹使,辯稱所謂入侵不過是恢復(fù)過去被北人占領(lǐng)的田地。治平二年(1065),英宗遣官員與契丹定疆界。司馬光(1019-1086)批評知雄州趙滋(?-1063)處理北人在界河捕魚的手段過當。這些糾紛,雙方都有責任。后來韓琦指出,百姓侵占北界的田地應(yīng)當交還:
宜遣使報聘,優(yōu)致禮幣,開示大信,達以至誠……且疆土素定,當如舊界,請命邊吏退近者侵占致地,不可持此造端,欲隳祖宗累世之好。永敦信約,兩絕嫌疑。
自神宗熙寧五年(1072)起,宋廷開始收到契丹人馬越國界擅入宋境樵采及在界河捕魚的報告。五年正月,寧化軍送契丹西南面都招討府牒到府州,稱南朝兵騎越境,射傷百姓。宋廷下詔給河?xùn)|緣邊安撫司,令其移牒北界依理交涉。當時正值王安石當政,與神宗忙于西夏事勢。
四月,王安石對神宗說:
邊事尋當帖息,正宜討論大計。如疆場尺寸之地,不足校計。要當有以兼制夷狄,乃稱天所以畀付陛下之意。今中國地廣民眾,無纖芥之患,四夷皆衰弱。陛下聰明齊圣,憂勤恭儉,欲調(diào)一天下,兼制夷狄,極不難。要討論大計而已。
神宗認為兵糧皆不足,又無將帥。王安石不認同神宗的觀點,說:“自古興王,皆起于窮困寡弱之中,而能為富強眾大。若待富強眾大然后可以有為,即古無興王矣。方今之患,非兵糧少,亦非無將帥也,若陛下能考核事情,使君子甘自竭力,小人革面不敢為欺,即陛下無為而不成,調(diào)一天下,兼制夷狄,何難之有?”
顯然,王安石的意思是當政者不必計較細枝末節(jié),而應(yīng)該討論制伏夷狄的大計。為了說服神宗,王安石說即使國家還沒有富強起來,只要有心努力改革,最終一定會成功。神宗聽了,“大悅”。
王安石
同月,河北緣邊安撫司報:“北人漁于界河及奪界河西船,并射傷兵級,雖已指揮都同巡檢以便婉順止約,慮彼國不知邊臣不顧歡好,信縱小民,漸開邊隙?!背⑾略t同天節(jié)送伴使晁端修等諭北使,稱宋廷素來信守條約,從來沒有挑起事端,請轉(zhuǎn)告遼廷,嚴加約束。不久,知雄州張利一報告,北界有七八千騎兵越過拒馬河,到兩輸?shù)?。歸信、容城縣尉帶兵前往,遼騎即離去。所謂兩輸?shù)兀址Q兩屬地,是上述兩縣之地,其中人戶向遼宋兩方納稅,雙方均不可派兵進駐。兩輸?shù)厥撬芜|之間的緩沖區(qū),遼方在此之前從未派兵進入此地。朝廷令安撫司調(diào)查后提出報告。
五月,雄州上報,涿州又來牒,謂白溝增修館舍及添駐兵甲。神宗下詔緣邊安撫司官員仔細調(diào)查后速具上奏。
同月,雄州報告,點交歲幣中絹的部分,遼人不顧過去的交割方式,要一匹匹驗收。朝廷下詔:北界多不循舊規(guī),近來頗生事,慮可能另有陰謀,令河北、河?xùn)|以豐厚賞金找人刺探對方動靜。不過,后來派人檢視交給遼人的絹,發(fā)現(xiàn)真有幾百匹穿孔的絹。宋廷因此處罰了雄州官吏。
六月,知雄州張利一報告,遼人修城隍,點閱甲兵,一定有陰謀,宜先做準備。王安石認為不要無端引起對方的疑心,對契丹應(yīng)當“靜以待之”,對方自會安定。張利一又報告北界差兵過拒馬河巡查,要派官兵驅(qū)逐,宣示強勢。王安石說,恐不宜如此。若爭小事,恐壞了大計。于是神宗令張利一不可輕妄出兵,只以文牒詰問。
七月,神宗同意經(jīng)略使孫永的意見,命令雄州歸信、容城縣不得無故鄉(xiāng)巡,免致騷擾百姓。王安石主張停止鄉(xiāng)巡,希望雙方都不要升級對抗。參知政事馮京(1021-1094)認為這樣會讓契丹占領(lǐng)兩屬地。王安石辯稱必無此理。他認為如果朝廷有“大略”(大計劃),即使放棄兩屬地四千人戶也沒有損害。王安石還勸神宗不要“只與彼日夕計較邊上百十騎人馬往來,三二十里地界相侵,恐徒勞圣慮,未足以安中國也”。馮京和樞密使文彥博(1006-1097)都反對罷鄉(xiāng)巡。王安石則強調(diào)“契丹主必不容邊吏如此非理生事也”。
結(jié)果契丹巡馬不停地入侵。七月,契丹來牒,指責雄州修驛館,作箭窗、女墻、敵樓,制造事端。神宗命拆去。閏七月,雄州張利一追逐過界的契丹巡馬。王安石反對用武力,并譴責張利一生事,神宗也同意。九天后,張利一說,因朝廷決定罷鄉(xiāng)巡,遼人見宋人怯弱,巡馬過河的次數(shù)更多,擔心遼向南移口鋪(邊界的地標),占兩輸?shù)?。王安石認為遼人充實守備,是恐怕宋人陵蔑,力主“遇之以靜”,“應(yīng)契丹者,當以柔靜而已”,并勸神宗:“契丹主即位已二十年,其性情可見,固非全不顧義理,務(wù)為強梁者也。然則陛下以柔靜待契丹,乃所以服之也?!庇终f張利一“生事”,不能留在雄州。于是,神宗罷張利一,命客省使、文州防御使馮行己知雄州,皇城使、端州團練使、樞密副都承旨李綬為西上門使知代州。
八月初,馮行己尚未到雄州,張利一上奏請“理會”(理論)巡馬過河一事,王安石不肯。神宗仍令回復(fù)“婉順”的牒本。幾天后,王安石對神宗抱怨張利一移牒涿州不講理,所以涿州來牒言語“甚激切”。又說張利一“非理侵侮北界事極多”。文彥博指出遼人要求宋人將送禮物到白溝稱作“送納”,以前稱“交割”,張利一當然可以和對方理論。王安石說,從前爭“獻納”,現(xiàn)在“送納”與“交割”為何爭論?文彥博說,不理會的話,他們必定會移口鋪。王安石答,等他們移了口鋪再說。文彥博等人退下后,王安石對神宗說:
交割與送納無所校,陛下不須令邊臣爭此。臣保契丹無它。若出上策,即契丹移口鋪,陛下亦不須問。若出中策,即待移口鋪,然后與計校未晚。若縱邊臣生事,臣恐以爭桑之小釁,成交戰(zhàn)之大患……只契丹移口鋪,陛下便須為之惶擾,即聽惑,聽惑即奸人過計或誤而見聽,奸人過計或誤而見聽,即宗廟社稷安危未可知。陛下既未能堪事,即未宜使邊鄙有事。陛下欲勝夷狄,即須先強中國?!对姟吩唬簾o競維人,四方其訓(xùn)之。然則強中國,在于得人而已。
神宗說:“契丹慶歷中亦為西事故來求關(guān)南?!蓖醢彩f:“慶歷中,為仁宗計事者,皆全軀保妻子,妨功害能之臣。如公孫弘之徒眾,而如汲黯者寡。此中國之所以不強而契丹敢侮也?!睒忻茉捍蛩懔钚壑蓦轰弥堇碚撍图{字。王安石反對,說:
天命陛下為四海神民主,當使四夷即敘。今乃稱契丹母為叔祖母,稱契丹為叔父,更歲與數(shù)十萬錢帛,此乃臣之所恥。然陛下所以屈己如此者,量時故也。今許其大如此,乃欲與彼疆場之吏爭其細,臣恐契丹豪杰未免竊笑中國。
孫永奏:張利一移牒遼人不當,妄要占兩輸?shù)貫槟铣兀灾逻|人回牒不遜。王安石指出張利一的過錯是“創(chuàng)館驛不依例程,添團弓手,決百姓為不合與北界巡兵飲食,又行公牒要占兩屬地界,此即是利一引惹”。
因朝廷派到雄州調(diào)查的孫永、閻士良等人的上奏所見不同,神宗再令入內(nèi)供奉官、勾當御藥院李舜舉前往查看。
不久,雄州又奏契丹巡馬過河。樞密院認為契丹必定會增置口鋪。王安石仍說,契丹大國,怎會爭區(qū)區(qū)口鋪?他們爭到口鋪地,有何利益?雙方地方官將對抗升級是為了爭功勞,而這都是張利一生事。遼人未必肯渝盟,神宗要想經(jīng)略四夷,就應(yīng)當討論所施先后。
九月,雄州報告契丹欲以兵來立口鋪。文彥博、樞密副使蔡挺(1014-1079)主張如果來立口鋪,必須拆除。神宗說:“拆卻若不休,即須用兵,如何?”蔡挺說:“不得已須用兵?!鄙褡跒殡y。王安石說:“大抵應(yīng)口鋪事當寬柔徐緩,修中國守備當急切。以臣所見,口鋪事不足計,惟守備為急切。茍能修攻守之備,可以待契丹,即雖并雄州不問,未為失計。若不務(wù)急修攻守之備,乃汲汲爭口鋪,是為失計?!睅滋旌?,朝臣為宋遼爭口鋪事辯論,文彥博力爭保持口鋪,說:“國不競亦陵?!蓖醢彩瘎t說,等對方不可柔服然后用壯。神宗擔心引起戰(zhàn)爭。朝廷上,文彥博與王安石辯論:
文彥博:“交兵何妨?”
王安石:“河北未有備,如何交兵無妨?”
文彥博:“自養(yǎng)兵修備到今日,如何卻無備?”
神宗:“朕實見兵未可用,與契丹交兵未得?!?/p>
文彥博:“契丹若移口鋪,侵陵我,如何不爭?”
王安石:“朝廷若有遠謀,計契丹占卻雄州,亦未須爭。要我終有亦勝之而已?!?/p>
文彥博:“彼占吾地,如何不爭?占雄州亦不爭,相次占瀛州又不爭。四郊多壘,卿大夫之辱!”
王安石:“太顛、閎夭之徒為文王卿大夫。文王事昆夷不以為辱,以為昆夷強,非由我不素修政刑,以致如此故也。要之吾終有以勝昆夷而已。自古大有為之君,其歙張取與必有大過人者。非特中國,雖四夷之雄亦必如此。冒頓鄰國請其所愛閼氏,乃曰與人鄰國奈何愛一女子!至請棄地,乃發(fā)兵,遂滅鄰國。其操縱如此。此所以能當漢高也。若但一口鋪尺寸之地而必爭,恐非大有為之略?!?/p>
吳充:“冒頓至請棄地即必爭?!?/p>
王安石:“臣所論者,以為當如冒頓知歙張取與,非以為如冒頓爭地也。”
文彥博:“須先自治,不可略近勤遠?!?/p>
王安石:“文彥博言須先自治固當,即七十里、百里可以王天下。孟子曰:‘未有千里而畏人者也?!褚匀f里之天下而畏人,只為自來未嘗自治故也。”
神宗:“呼契丹為叔,契丹鄰敵乃呼為皇帝,豈是不畏彼?歲賜與金帛數(shù)千萬已六七十年,六七十年畏契丹,非但今日?!?/p>
文彥博:“吾何畏彼?但交兵須有名。如太祖取河?xùn)|亦須有蠟書之事?!?/p>
神宗:“患無力,豈患無名?”因言太祖答江南使人事。
王安石:“茍非無力,便取幽燕,不為無名。陛下以堯舜文武有天下,肯終令契丹據(jù)有幽燕否?”
文彥博:“要服契丹,即先自治,當令人臣不為朋黨?!?/p>
王安石:“小人乃為朋黨,君子何須為朋黨?……”
從這場辯論來看,可見王安石的主張仍然是不計較小利益。文彥博本來力主爭口鋪,不惜用兵,但后來也認為要先自治??梢娚褡谫澇赏醢彩拇蟛呗?,由他主導(dǎo)外交。不過最后辯論的焦點竟是朋黨,而大臣因意見不同動輒指責對方為小人,頗為偏激??傊?,關(guān)于遼人巡馬侵入兩輸?shù)匾皇?,王安石認為,契丹的舉動引起一些小沖突不足為慮,宋廷應(yīng)以充實國防為重。雖然契丹騷擾宋邊境的報告仍不斷地傳入宋廷,但是誠如王安石所料,河北方面并沒有發(fā)生重大沖突。神宗派馮行己去調(diào)查雄州的情況,馮行己回來說增加弓手騷擾百姓,百姓怨,才引起北人巡馬過河。李舜舉的調(diào)查報告也說遼人并沒有移口鋪的意思,但增加鄉(xiāng)巡弓手的確擾害百姓,現(xiàn)在已經(jīng)罷鄉(xiāng)巡,情況已經(jīng)安定。王安石認為張利一罪狀明確,于是神宗將張利一降為皇城使、達州刺史、衛(wèi)州鈐轄。
張利一顯然企圖建立功名而又操之過急。王安石為推行自己的主張,必須除去張利一。《宋史·張利一傳》則沒有記載他被罷的事,反而說他曾知保州、雄州,遼人抓兩屬地的百姓當兵,當?shù)厝瞬粍倨鋽_,利一安撫百姓。有大姓南遷,同來的達兩萬人,都得到張利一的接濟。而且利一移文詰問涿州,讓遼人不敢再來兩屬地抓人。
熙寧六年(1073)二月,起居舍人、直集賢院章衡等使遼回朝,說河北沿邊罷鄉(xiāng)巡弓手不便。提點刑獄孔嗣宗也附和。神宗說,此事在開始就有過失,但現(xiàn)在如復(fù)置,遼人必定增兵,不可不謹。王安石指孔嗣宗為張利一游說。
六月,雄州上報北界巡馬五百余騎進入兩輸?shù)?。神宗說:“北人漸似生事?!倍颖北鞫疾豢捎谩M醢彩f,增強邊備并不難。
十一月,宋廷得到有關(guān)遼人將爭蔚、應(yīng)、朔疆界的消息。熙寧七年(1074)二月,神宗擔憂契丹事,又收到諜報稱遼人欲再求關(guān)南地。
三月,遼道宗遣林牙興復(fù)軍節(jié)度使蕭禧來,將要求重新劃界的國書呈給宋神宗,并抗議宋朝地方官在河?xùn)|沿邊越界實行的措施,要求雙方共同調(diào)查疆界:
爰自累朝而下,講好以來,互守成規(guī),務(wù)敦夙契。雖境分二國,克保于和,而義若一家,其思于悠永,事如聞于違越,理惟至于敷陳。其蔚、應(yīng)、朔三州土田一帶疆里,祇自早歲曾遣使人止于舊封,俾安鋪舍,庶南北永標于定限,往來悉絕于奸徒。洎覽舉申,輒有侵擾,于全屬當朝地分,或增修戍壘,或存止居民,皆是守邊之冗員,不顧睦鄰之大體,妄圖功賞,深越封陲。今屬省巡,遂令案視,備究端實,諒難寢停。至于縷細之緣由,分白之事理,已具聞達,盡合拆移。既未見從,故宜伸報。爰馳介馭,特致柔緘,遠亮周隆,幸希詳審。據(jù)侵入當界地里所起鋪形之處,合差官員同共檢照,早令毀撤。卻于久來元定界至再安置外,其余邊境更有生創(chuàng)事端,委差去使臣到日,一就理會。如此,則豈惟疆場之內(nèi)不見侵逾,兼于信誓之間且無違爽。茲實便穩(wěn),顓俟準依。
王安石不認為遼使會提出無理的要求,但神宗認為遼人會要求關(guān)南地。及至見到遼國書,神宗認為爭疆界“此細事,疆吏可了。何須遣使?”,認為派一個官員和對方官員去辦就好了。神宗問蕭禧還有什么事,蕭禧說:“雄州展托關(guān)城,違誓書?!鄙褡谡f:“誓書但云不得創(chuàng)筑城池,未嘗禁展托。然此亦細事,要令拆去亦可?!笔掛f:“北朝只欲南朝久遠不違誓書。”神宗說:“若北朝能長保盟好,極為美事。”又問蕭禧還有何事,蕭禧答:沒有其他的事。
神宗任命權(quán)判三司開拆司、太常少卿劉忱至河?xùn)|路商量地界,并與知忻州、禮賓使蕭士元,檢詳樞密院吏、后房文字、秘書丞呂大忠共同商量,且與契丹的蕭素、梁穎在邊境會商。
蕭禧等辭行,神宗面諭,令官員與北朝官員一同檢視地界;雄州修城并非創(chuàng)筑城隍,北朝既然關(guān)注,會停止后續(xù)工程;朝廷向來約束邊臣不令生事,有人擅入北朝地方,都已被處罰。宋廷回復(fù)遼朝的報書指出兩國應(yīng)和平共處,有如一家:
經(jīng)界之間,勢形可指,方州之內(nèi),圖籍具存。當遣官司,各加覆視。倘事由夙昔,固難徇從,或誠有侵逾,何吝改正?而又每戒疆吏,令遵誓言,所諭創(chuàng)生之事端,亦皆境候之細故,已令還使具達本國,緬料英聰,洞垂照悉。
即疆界以圖籍為依據(jù)。宋廷以兵部郎中、天章閣待制韓縝假龍圖閣直學(xué)士、給事中為回謝遼國使。
四月,王安石罷相。呂大忠請樞密院將有關(guān)疆界的地圖文籍交韓縝赴遼廷交涉。神宗下詔,命韓縝說明兩朝通好以來,宋朝一直遵守舊規(guī),未嘗挑起爭端;白溝館驛增建部分已經(jīng)毀去,雄州舊城的修復(fù)并非創(chuàng)筑;河?xùn)|邊界,已遣人與遼朝派來的官員商量;蘇直一帶,過去雙方已經(jīng)畫定標示,今日卻要變動,不可;彼此都是大國,應(yīng)守信約。神宗令韓縝“隨宜應(yīng)答”。韓縝到遼廷,與遼相李相熙“略相酬對而還”。另遣劉忱往河?xùn)|與遼人商議地界。
七月至九月,劉忱、蕭士元與遼使蕭素、梁穎在河?xùn)|大黃平會談。蕭素以自己是平章事,要正南面坐,并且以座位的高下分坐。劉忱等人不從,移文辯論十幾次,后來國信所查出,“至和元年,國信使蕭德帶平章事,與館伴使行馬坐次,皆分賓主以報”,有了這樣的先例做依據(jù),遼使才不再爭,終以賓主禮相見。
十一月,宋廷改以西上門副使、知石州呂大忠代替蕭士元。劉忱等與遼人談判,蕭素等人堅持蔚、應(yīng)、朔三州以分水嶺為界。呂大忠參與后,屢次以理辯論,但蕭素等人仍不肯讓步。同時,劉忱報告遼人侵入宋界橫都谷,邊臣觀望,而不驅(qū)逐。劉忱希望朝廷遣郭逵駐代州,協(xié)力辦理邊疆事務(wù),但沒有得到回應(yīng)。到了月底,宋遼官員在大黃平舉行的會議進展并不順利,蕭素、梁穎決定回去請遼主另派大使。于是,劉忱、呂大忠回朝,雙方只以公牒往還。
熙寧八年(1075)二月,呂大忠建議置地界局于代州,劉忱、蕭士元主持與遼人長期談判。呂大忠認為遼人只會在一種情形之下用武,就是被激怒了。但不可妄動的原因有五點,主要原因是不會放棄歲幣,且遼人兵力已不如以前。后來,宋廷在太原建地界司。
二月,王安石復(fù)相。
遼使蕭禧至白溝驛,逗留了幾十天,由太長少卿向宗儒、皇城使兼門通事舍人王擇接伴。引起宋廷疑慮。
三月,遼使林牙興復(fù)軍節(jié)度使蕭禧再來致書,由韓縝館伴。蕭禧面見神宗,抱怨宋人遷延,催促劃界:
乃者蕭禧才回,韓縝續(xù)至,薦承函翰,備識誠悰。言有侵逾,理須改正。斯見和成之義,且無違拒之辭。尋命官僚同行檢照,于文驗則甚為顯白,其鋪形則盡合拆移。近覽所司之奏陳,載詳茲事之縷細,謂劉忱等雖曾會議,未見準依。自夏及冬,以日逮月,或假他故,或飾虛言,殊無了絕之期,止有遷延之意。若非再憑緘幅,更遣使人,實虞詭曲以相蒙,罔罄端倪而具達。更希精鑒,遐亮至懷。早委邊臣,各加審視。別安戍壘,俾返舊常。一則庶靡爽于鄰歡,一則表永敦于世契。
神宗命兵部侍郎、天章閣待制韓縝和西上門使、樞密副都承旨張誠一往河?xùn)|與遼人會識地界,速速結(jié)案。呂大忠與劉忱覲見神宗,神宗有意接受遼使的請求,呂大忠說:“敵他日若遣魏王英弼來盡索關(guān)南地,陛下將欲從之乎?”劉忱說:“大忠所言,社稷至計也。愿陛下熟思之?!鄙褡谀?,于是改命韓縝。
又遣右正言、知制誥沈括假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為回謝遼國使報聘,西上門使、榮州刺史李評假四方館使為副使。因蕭禧久留不走,所以神宗命沈括為泛使,到遼廷當面談判。神宗問沈括:“敵情難測,設(shè)欲危使人,卿何以處之?”沈括答:“臣以死任之。”神宗說:“卿忠義固當如此,然卿此行,系一時安危,卿安則邊計安。禮義由中國出,較虛氣無補于國,切勿為也?!鄙褡趯τ谶吔鐔栴}有幾點指示,擔心使人的處境。中書、樞密院的意見,則是以分水嶺為界的問題,使人不能自作主張,不過遼人沒有“苦辱使人”的道理。
沈括在樞密院看案牘,發(fā)現(xiàn)遼人過去以古長城為分界,現(xiàn)在所爭的是黃嵬大山。沈括在資政殿覲見神宗,神宗驚喜,對沈括說:“兩府不究本末,幾誤國事?!鄙褡谧约寒嫷貓D,責備大臣,并以圖示遼使。另賜沈括銀千兩。根據(jù)沈括的研究,蔚州所爭地東西約七里以上。朔州以黃嵬大山分水嶺為界,所爭地南北約三十里。武州所爭地南北十里以上。應(yīng)州所爭地南北約十七八里。
沈括
四月,遼使蕭禧辭行。宋朝答遼朝書指出遼使理屈,要點是:“重念合天地鬼神之聽,共立誓言,守祖宗疆土之傳,各完生聚。不嗇金繒之巨萬,肯貪壤地之尺尋?特欲辯論,使無侵越,而行人留館,必于分水以要求。樞府授辭,則以興師而移拆,豈其歷年之信約,遂以細故而變渝。已案輿圖,遙為申畫,仍令職守,就改溝封。遐冀英聰,洞加照悉?!币c是兩國交好,遼國得到歲幣,難道為了貪圖疆土小事,不顧誓約?
神宗賜韓琦、富弼、文彥博、曾公亮手詔,問:“敵情無厭,勢恐未已。萬一不測,何以待之?”韓琦認為過去“好進之人不顧國家利害,但謂邊事將作,富貴可圖”,獻策圖幽薊之地,讓遼人懷疑。他主張遣使,“優(yōu)致禮幣,開示大信,達以至誠”,要把近來侵占的土地退還,再將遼人所疑之事,如在河?xùn)|河北增置將官之類罷去。文彥博主張不退讓,重守備。曾公亮主張遣使報聘,說明疆界案驗明白,不可侵越,使遼主知道,不被邀功之臣所惑。
神宗詔雄州移牒涿州,說明沈括為回謝使,“不可以審行商議為名”。原來涿州移牒雄州,要改宋使的名稱。王安石建議回答:“受旨回謝,不合預(yù)商議?!比绻欢ㄒ拿?,請派泛使來談。神宗問王安石:“他們真的派泛使來,如何?”王安石說:“他們以為我們怕泛使,我們無所謂?!鄙褡趩枺骸胺菏箒砹瞬蛔呷绾危俊卑彩穑骸叭舨豢献?,就厚待他們?!苯?jīng)過討論,神宗詔雄州等沈括過界幾天后再移牒。
六月,宋廷立法禁止邊民賣地給北人,因過去邊民與遼人買賣土地,日久疆界不明,往往引發(fā)事故。
沈括至雄州,遼人不讓入境,沈括在雄州待了二十多天,直到蕭禧北歸,才能入境。沈括將遺奏交付兄長、雄州安撫副使沈披:“臣不還,敵必傾國為寇。敵之器甲、材武皆不逮中國,所恃者惟眾而習勞苦,不持糧?!鄙蚶ㄌ岢觥爸茢持g(shù)”在于充實邊防。
沈括與遼南府宰相楊益戒在永安山遠亭子會談。沈括出使前曾在樞密院查閱有關(guān)宋遼邊界的文件和地圖,加以詳細研究,并且令部屬背誦文件,因此在與遼廷談判時,他能根據(jù)歷年宋遼雙方的來往文書,振振有詞,不肯讓步:
括至敵庭,敵遣南宰相楊益戒就括議。括得地訟之籍數(shù)十于樞密院,使吏屬皆誦之。至是,益戒有所問,顧吏屬誦所得之籍。益戒不能對,退而講尋。他日復(fù)會,則又以籍對之。益戒曰:“數(shù)里之地不忍,終于絕好,孰利?”括應(yīng)之曰:“國之賴者,義也。故師直為壯,曲為老。往歲北師薄我澶淵,河潰,我先君章圣皇帝仁宗不以師徇,而柔以大盟。慶歷之初,始有黃嵬之訟。我先皇帝于是有樓板之戍,以至于今。今皇帝君有四海,數(shù)里之瘠何足以介?國論所顧者,祖宗之命,二國之好也。今北朝利尺寸之土,棄先君之大信,以威用其民,此遺直于我朝,非我朝之不利也。”凡六會,敵人環(huán)而聽者千輩,知不可奪,遂舍黃嵬而以天池請。括曰:“括受命黃嵬,不知其他。”得其成以還。
根據(jù)沈括的報告《乙卯入國奏請并別錄》,楊益戒指出蔚、應(yīng)兩州已經(jīng)談妥,只有朔州的天池、黃嵬大山有爭議,要以分水嶺為界。沈括提出證據(jù),力爭黃嵬大山屬于宋朝,應(yīng)以大山腳下為界。爭執(zhí)的地區(qū)最大的東西長約二十里,南北闊約三十里,也就是六百平方里左右。沈括與遼人會談的結(jié)果,是在河?xùn)|遼朔州與宋寧化軍交界處,以黃嵬山腳和天池為界。
談判中有一個有趣的插曲:遼帝居然到沈括隨員的帳篷中談話。沈括的《別錄》中載,“五月二十九日,北朝皇帝與皇子各變服來帳前,書表司王純、鮑忻,職員張履,御廚李回,指使王宣等,同皇帝相揖后,地上列坐。”茲引一段遼道宗與職員張履、御廚李回的對話:
時皇子亦在。吃茶罷,王純謂皇帝曰:今日天涼,太師可飲京酒一兩杯?;实墼唬汉谩K炀呔乒啻?。皇帝先發(fā)問曰:地界還如何了當?張履云:地界事已了。蕭琳雅已受了擗撥文字,別無未了?;实墼唬狐S嵬、天池本是北朝地土,昨因蘇鈐轄等強來侵占,今來只要依舊。張履云:康定中,兩朝已曾定奪蘇直所爭地土了當。鮑忻云:記得北朝曾差教練使王守源、副巡檢張永、句印官曹文秀計會。南朝陽武寨都監(jiān)翟文秀、崞縣令教練使吳岊指揮撥立定蘇直地土。已立定黃嵬大山腳為界。此事甚是分白。張履曰:天池,南朝自有順義軍開泰五年牒,稱地屬寧化軍,亦是照據(jù)的確。皇帝又云:天池既是南朝地土,因甚于天池廟左側(cè)旋蓋鋪形?張履又云:亦是自家地土上修蓋,有何不可?鮑忻因舉手謂皇帝曰:北朝來理會五處地土,南朝已應(yīng)副了三處,此兩處為已經(jīng)定奪了當,及有文字照據(jù)的確,決南為應(yīng)副。北朝皇帝須是體認南朝皇帝意度,便是了當?;实塾衷疲捍颂幍赝?,某曾親到來。遂指畫鋪形去處。鮑忻、張履同指李回謂皇帝曰:李司徒久在河?xùn)|,盡知子細?;实蹎柪罨卦唬菏捈m格太保曾來否?回曰:今日不曾來。蕭糾格太保便是蕭愛六宅?;实墼唬汉?xùn)|三州疆界,左藏甚知次第。黃嵬大山有些爭競事,為甚未了?回答云:聞蕭琳雅昨來商量已了,更無爭競?cè)ヌ?。已將過文字來,太師必曾見上面都了也。皇帝云:只為未見道黃嵬山分水嶺。回答云:北屬代州陽武寨,自康定二年及嘉祐二年兩次兩朝遣使差官商量,定奪了當,必更難言。分水嶺其黃嵬大山北腳下為界,更如何改得?
上引談話,主要在于土地和邊界的辯論。沈括的隨員對于爭議的地點和過去的爭執(zhí)都完全了解,也熟記文書檔案,顯然是有備而來,對遼帝毫不畏懼。道宗是游牧民族的領(lǐng)袖,可以和來使的三節(jié)人員談話,其平易近人的作風與高高在上的中原皇帝大為不同。
《遼史》記載這次交涉十分簡略,不但沒有夸耀外交上的大勝利,而且只認為是取回宋人所侵之地,是“正疆界”。可惜宋廷不能堅持立場。王安石罷相后,主持劃界交涉的韓縝會同遼使在河?xùn)|分劃地界,結(jié)果是大致以分水嶺為界,使宋方遭受頗大的損失,所失之地據(jù)說東西達五百至七百里。時人黃廉反對讓步,說:“分水畫境,失中國險固,啟豺狼心?!眱刹桓囟急黄醯と∪ィ案咐弦詾楹蕖?。
元祐元年(1086),御史中丞劉摯,諫官孫覺、蘇轍、王覿論韓縝與契丹談判,割地六百里,“邊人怨之切骨”,不可在相位。韓縝遂罷相。
在這次交涉中,王安石的策略遭到群臣的嚴厲批評?!皸壍亍背蔀橥醢彩恼彻羲慕杩?。據(jù)說王安石自始至終主張放棄若干土地以換取和平,而且還說過“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話。后來也有很多史家批評王安石的策略,認為王安石應(yīng)當為“棄地”負責。實際上,王安石的主張是:在宋廷做好收復(fù)燕云的準備工作之前,維持和契丹的良好關(guān)系是必要的,至于富國強兵的步驟,必須先內(nèi)后外,所以對于契丹的騷擾必須忍耐。同時,王安石積極布置河北、河?xùn)|的防務(wù),在河北實行保甲法和保馬法,訓(xùn)練軍隊,增加邊將。熙寧八年(1075)王安石對于地界糾紛的言論,隨著北疆防務(wù)的鞏固而轉(zhuǎn)為強硬。最后宋神宗和韓縝對契丹讓步時,王安石已經(jīng)不在相位主持大計。因此,后來蘇轍抨擊韓縝時,根本沒有提到王安石。
宋遼劃界交涉,表明當時宋遼是兩個對等的國家,他們以“契丹”和“宋人”稱呼彼此,認為兩個朝代是“北朝”和“南朝”,兩國人民是“北人”和“南人”。這次邊界交涉,雖然神宗認為是小事,但是負責談判的使者,如劉忱、呂大忠和沈括,都鄭重其事,不肯讓步??梢妰蓢挤浅V匾晣业慕梁蛧?,詳細會商,達成協(xié)議。中國過去歷代雖然重視土地,但直到宋代才明確地以和約的形式制定國界,而且明文規(guī)定人民不可以隨意越界。這一點不但在宋以前的朝代沒有發(fā)生過,即使在當時的世界上也是空前的創(chuàng)舉。
總之,宋遼關(guān)系是中國歷史上值得重視的平等外交關(guān)系。宋人在無法消滅契丹收復(fù)失地的時候,只好采取理智的態(tài)度,運用外交策略和賄賂,與強敵維持和好關(guān)系?!跺Y盟約》締結(jié)以后,若干宋人對于契丹的態(tài)度逐漸變?yōu)樽鹬?。政治家和外交家如韓琦和富弼,都指出宋朝不應(yīng)以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去應(yīng)付契丹,而應(yīng)當承認契丹是勢均力敵的平等之國。在這種情況之下,宋人暫時放棄了“攘夷”的口號,而將對于政治的關(guān)注放在“尊王”和內(nèi)政方面。外交方面,“以德懷遠”的理論遂大行其道。長期的和平使宋人感覺不到來自北方的沉重的軍事壓力,范仲淹說:“自古王者外防夷狄,內(nèi)防奸邪。夷狄侵國,奸邪敗德。國侵則害加黎庶,德敗則禍起蕭墻。乃知奸邪之兇,甚于夷狄之患?!辈贿^他仍然認為“御戎之計,在北為大”,想湔雪石晉割地稱臣的“千古之恥”。王安石變法的目的在于富國強兵,強兵旨在收復(fù)燕云,“制夷狄”。
本文摘自知名歷史學(xué)家陶晉生所著的《宋代外交史》。
《宋代外交史》,陶晉生/著,重慶出版社,202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