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居所將被洪水席卷,人類將歸于滅絕……巨大力量的風(fēng)暴與臺風(fēng)混合,洪水漫過神廟,七日七夜,境內(nèi)一切都淹沒?!币话似叨陱哪崮嵛⒊鐾恋摹昂樗喟濉睘槲覀儽A袅巳祟愖钤绲乃疄?zāi)記錄文獻,《吉爾伽美什》這部蘇美爾-巴比倫史詩在大約四千年前就將洪災(zāi)歸于神的旨意。當(dāng)洪水英雄烏特納庇什?。║tnapishtim)向淡水與智慧之神埃阿(Ea)求問神諭,埃阿除了指點他如何建造船只,還用謎般的語言讓烏特納庇什丁向城里的人們傳話:“(我要)去阿普蘇,與我主埃阿同住/他將向你們降下如雨的豐收!/大量鳥和魚的藏匿/……豐收時節(jié)的財富!/早晨他會降下面糕之雨/夜晚則降下小麥之雨。”(巴比倫標準版第十一塊泥板,第42-47行)
“閃爍其詞的水神埃阿”(中間被魚包圍者),阿達印章,約公元前2300年
雖然以上就是這幾行詩的字面意義,然而對即將被洪水滅絕卻一無所知的人群談起豐收,豈不是十分可疑?古巴比倫與埃及學(xué)家馬丁·沃辛頓(Martin Worthington)在他二○一九年的新著《埃阿的兩面性與吉爾伽美什洪水故事》(Ea's Duplicity and the Gilgamesh Flood Story)中,以扎實的語文學(xué)進路為我們析出了這幾行詩的另一種讀法。只需換一種斷詞法(比如將詞組“早晨的面糕”[?ēr kukkī]看作一個詞“誦咒”[?ērkukkī]),或?qū)⑼卧~理解成字典里同樣成立的其他義項(比如“魚的藏匿”[puzur nūnī]也可以讀作“魚覆蓋”[萬物]),這幾行詩的意思就會從豐收的祝福搖身變作兇險的末日預(yù)警:“[我要]去阿普蘇,與我主埃阿同住/他將向你們降下滔天暴雨!/大量鳥[將]被剪除,魚[將]覆蓋[萬物]/……大量收割(生命)!/通過唱誦咒語以及女鬼莉莉圖/他會降下豐沛如小麥的豪雨”。如此,一條本質(zhì)是詛咒(或洪水預(yù)警)的神諭,卻被以詭計著稱的埃阿神包裝成賜福(就像后世希羅多德在《歷史》中記錄的諸多模棱兩可的神諭那樣),為的是穩(wěn)定民心,讓城里的人幫助被選中的烏特納庇什丁修建完船只,雖然很快他們都將葬身海底。沃辛頓翔實可信的解讀被古代近東史學(xué)界同仁戲稱為“發(fā)現(xiàn)了人類歷史上第一例假新聞”。
《吉爾伽美什》中烏特納庇什丁和他的船的故事直接成了古代世界諸多洪水?dāng)⑹碌臉影?,包括《希伯來圣?jīng)》中家喻戶曉的挪亞方舟敘事:“方舟在水面上漂來漂去。水勢在地上極其浩大,天下的高山都淹沒了”(《創(chuàng)世記》8:18-19);以及散落在印度-雅利安梵語文學(xué)各處的先祖摩奴的故事:“(毗濕奴)在察蘇薩摩奴期的洪水中化身為魚,以大地之船救脫摩奴·毗婆室伐多。”(《毗濕奴往世書》)沒有洪災(zāi)的日子里,海洋就成了這種普世末日敘事的舞臺。從古代到中世紀早期的各語種史詩與抒情詩作品中,洪水是形成中的海洋,海洋是和平年代的洪水,是人居社會的反面,人類活動的邊界,一切文明終止的地方。
古典梵語文學(xué)中亦有將海洋等同于受詛咒之地、鬼國、地獄或監(jiān)獄的傳統(tǒng):“海洋仍容納難以承受的地獄之火”(《毗爾訶納五十詠》);“我贊美投山仙人的胃!大海呼嘯翻涌,/海中充滿鱷魚和鯊魚,填不滿他的胃,/而且,他的胃肯定有消化烈火的能力,/乃至感覺熾烈的海底之火柔軟如絲綢”(《妙語寶庫》);“我那一座美麗的楞伽城,/坐落在大海的對岸上,/里面擠滿了可怕的羅剎,/像因陀羅庵摩羅婆底一樣……這座楞伽城有一百由旬,/它的四周全是大海洶涌;/你無論如何逃不出去”(《羅摩衍那》)。最后一例中,夸口的正是史詩中的頭號反派,十首羅剎王羅波那(Ravana),正是他劫走了羅摩的妻子悉多,越過印度洋的洶涌波濤(“這里是魚和鱷魚的家鄉(xiāng),/他一下子就把大海飛渡”),前往他統(tǒng)御的惡魔之島楞伽(Lanka)—即今日斯里蘭卡(Sri Lanka,直譯“圣楞伽”),那里與印度本土隔著帕克海峽,位于印度之南。雅利安-吠陀文化以北為尊,北面是濕婆的居所吉羅娑山(Kailasa,今我國境內(nèi)喜馬拉雅山岡仁波齊峰)所在地,通向白半月、天神世界和解脫;南方則被視為死地,是死神閻魔(Yama)的居所,是煙與黑夜之地,通向黑半月、祖先世界與輪回,也是當(dāng)年雅利安人從伊朗高原向南亞次大陸遷徙擴張的盡頭—大海所在的方向。在古代北印度文明的地理—心靈版圖上,大海之外,皆為南方死地,皆是禁忌與蠻荒。
中世紀盛期T-O地圖中載滿船只的海洋,14世紀手稿
即使在古代海洋或類海洋文明地區(qū)的敘事中,大海引誘人,更多時候依然毀滅人,是上古神話中神祇爭奪世界統(tǒng)轄權(quán)的戰(zhàn)場,也是史詩英雄證明其勇氣的終極試煉場。荷馬在《奧德賽》第五卷中刻畫了奧德修斯與海洋絕望的搏斗:“一峰巨浪從大海里攀升,可怕,噴砸/干實的陸基,飛濺的浪沫將一切蒙罩……他躲過[浪的]峰口,但激浪的回彈又將他逮獲,/扯開他的抓袍,將他遠遠拋入水中。/像一條章魚,被強行拖出壁窩,/吸盤上糊滿厚厚的泥污,/同時,他那粗壯的手掌與巖面粘觸,/被扯去表皮,巨浪將他淹沒?!崩掀樟帜嵩凇蹲匀皇贰分邪押胶Pg(shù)看作人類最值得自豪的技藝:“因為還有什么力量能夠比大海、風(fēng)、旋風(fēng)、暴風(fēng)雪的力量更猛烈?……人類在任何領(lǐng)域表現(xiàn)出高超的技巧,還能有比使用帆和槳更高明的嗎?”塔西佗在《阿古利可拉傳》中用海洋來劃定不列顛(當(dāng)時是羅馬最偏遠的行?。┠酥烈阎澜绲谋辈窟吔纾骸霸诹_馬人所知道的島嶼中,不列顛(Britannia)是最大的一個島……它的北面是一片汪洋大海,略無涯際,唯有驚濤拍岸而已?!?/p>
與此同時,四面被海包圍的不列顛人自己很早就對家園位置的島嶼性(insularity)—這個詞同時也表示“與世隔絕”和“狹隘”—有著深刻的認知,并從中衍生出獨特的海洋敘事和身份想象。我們得到的最早記錄之一來自不列顛圣徒吉爾達斯(St.Gildas)寫于公元六世紀的《論不列顛的摧毀和征服》(De Excidio et Conquestu Britanniae),盡管他用拉丁文而非俗語寫作:“在這個位于世界一隅、被寒冰和嚴霜凍僵的島嶼上(glaciali figore rigenti insulae),基督這位真正的太陽送去了光芒,即他的教義,這光芒普照整個宇宙……我們知道在提比略這名愷撒的統(tǒng)治下,盡管死亡威脅著信仰的傳播者,信仰還是得到了無礙的宣揚?!惫耸兰o,盎格魯-撒克遜人可敬的比德(Venerable Bede)在《英吉利人教會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 Gentis Anglorum)開篇同樣以拉丁文寫道:“不列顛是一個大洋中的島嶼(oceani insula),曾被稱作阿爾濱(Albion),它坐落于西北方,在構(gòu)成歐洲主體的日耳曼、高盧、西班牙對面,與它們隔著遙遠的距離?!北鹊聸]有將自己出生的不列顛看作世界中心(雖然對兩三個世紀前陸續(xù)從斯堪的納維亞南部、德國北部和尼德蘭地區(qū)遷徙至不列顛的盎格魯-撒克遜人而言,不列顛作為故鄉(xiāng)的年份并不悠久),而是和歷代羅馬編年史家和地圖編繪者一樣,將它看作羅馬的遙遠邊地—他稱不列顛位于“(羅馬的)西北方”(inter septentrionem et occidentem locata),而沒有說羅馬位于(不列顛的)東南方。羅馬才是“定位點”(oriens)、朝圣終點、精神“首都”,而不列顛—阿爾濱—英格蘭是政治、宗教、精神上的邊地—隔絕地—孤島,與羅馬和“歐洲主體”代表的真正的世界遠隔重洋。
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以古英語(Old English)寫作的文學(xué)和歷史作品中,大海同樣被描述為難以逾越的天塹、兇險的蠻荒之地、只有迫不得已才會踏足的棄絕之地。古英語文學(xué)最重要的手抄本《??巳爻尽罚?em>Exeter Book,成書于10世紀)里收錄了一首后來被命名為《流浪者》(The Wanderer,約創(chuàng)作于7-9世紀)的挽歌,它以沉重的聲調(diào)捕捉到了大海作為流放地的悲劇氛圍,其中大海被看作命運(wyrd)施行其冷酷意志的媒介:
那孤獨的人,時常盼望著
好運和神恩,盡管心中悲慟,
他必須用雙手劃槳,穿越大洋之路,
在冰冷的海上(hrimcealde s?),久久流浪,
踏上放逐之路(wr?clastas),命運如此無情!
(第1-5行,包慧怡譯,下同)
古英語挽歌《流浪者》手稿,《埃克塞特抄本》,10世紀
類似地,另一首收錄于《埃克塞特抄本》的古英語挽歌《航海者》(The Seafarer,7-9世紀)也以鏗鏘的頭韻、曲折如波濤的迂回修辭(kenning)、醒目的行間停頓(caesura)、嵌套豐富的同位語結(jié)構(gòu)(apposition)串起了海洋的一系列嚴酷屬性。大海成了一個空心的處所:充滿陸地生活的蒼白替代品,充滿由暢飲蜜酒的“廳堂”為象征的俗世生活的回憶,卻捧不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美好之物,可被視為虛無本身。第一人稱敘事者/詩人感到需要為海洋這片虛無空間填上凄厲的鳥鳴聲(盡管它們并未給“我”送來慰藉),這本身也體現(xiàn)了中世紀心智中無處不在的“空白恐懼癥”(horror vacui)或“豐盈饑渴癥” (appetitio uberitatis):
我什么也聽不見,除了咆哮的大海(hlimman s?)
那凜冽的波濤。有時我把天鵝的歌聲
收集來愉悅自己,用塘鵝的聒噪
還有麻鷸的尖叫,代替人類的歡笑,
用海鷗的長嘯,代替蜜酒的暢飲(medo-drince)。
(第12-22行)
讓-佛朗索瓦·馬特(Jean-Fran?ois Mattéi)在《柏拉圖與神話之鏡:從黃金時代到大西島》(Platon et le miroir du mythe:De l'age d'or à l’Atlantide)中如此評論海洋:“海水的虛假的直流、倒流,并不能如地獄河水那般,引領(lǐng)靈魂走向正確的終點……大海是腐敗和死亡的處所,海面則是一個遺忘的迷宮,透過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影所反射的只是一些存在的表象……大海所呈現(xiàn)的形象就如創(chuàng)世之初:它是對辨證術(shù)的迅速否定……海上只有流通或戰(zhàn)爭,交換或死亡,而沒有思想和生命的沉靜平原?!比绻@段話對于柏拉圖對話中的海(主要為地中海)是貼切的,對于裹挾不列顛的浩瀚的北大西洋就更為貼切,對《貝奧武甫》(Beowulf,8世紀或更早)的匿名作者筆下的挪威海與北海也同樣適用。《貝奧武甫》雖然是古英語第一大史詩,其主要情節(jié)卻發(fā)生在今日斯堪的納維亞諸國,甚至都沒有提到英格蘭,以至于被它早年的編輯格里姆爾·托爾克林(Grímur Thorkelín)戲稱為“一首用盎格魯-撒克遜方言寫就的丹麥史詩”。
史詩開篇(第10行),詩人夸贊長矛丹麥人(Dar-Denes)的王朝奠基者堅盾·希夫松(Shield Sheafson)的勇武:“最后,鯨魚之路(hron-rade)以外/所有海岸線上的每個部族/都向他屈服,前來納貢。那真是個好國王!”以“鯨魚之路”代指海洋是古英語詩歌和古諾斯諸語(Old Norse)詩歌中最常見的迂回修辭之一,在古冰島語史詩《埃達》(Edda)中出現(xiàn)得尤為頻繁。古英語中其他用來指稱海洋的復(fù)合表達還有:“怪獸之家”“流亡之路”“風(fēng)之大陸”“塘鵝的浴池”“波濤的繩結(jié)”“天鵝之路”,等等。在丹麥王霍斯加(Hrothgar)的宮殿、“廳堂之中的廳堂”雄鹿之廳(Heorot)中,貝奧武甫直面質(zhì)疑他勇氣的翁法爾斯(Unferth),講述了自己在一場海泳競賽中與怪獸的搏斗:“海獸把我拖到海底……我的肉不是為了被吃/不會有怪物在海底大擺筵席/狼吞虎咽,大口啃噬/相反,早晨到來,被斬碎的它們/陷入劍之沉睡,墜落又浮起/如同海洋廢墟”。深海中棲息著可怖的食人海怪,這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海洋想象中與在他們的古希臘前輩那里一樣確鑿。《貝奧武甫》中,“海洋”(古英語mere或者s?)還常與其他名詞組合成新的迂回表達,比如“(貝奧武甫的)海之勇”(mere-faran)、“海之挑戰(zhàn)”(mere-str?ta)、“(對)海洋(感到)疲憊”(s?-mete)等。這些詞語或處理人類與海洋搏斗的狀態(tài),或處理海上經(jīng)歷給人造成的精神影響,同樣是我們窺視盎格魯-撒克遜人海洋品格的隱秘窗口。
“鯨魚”,13世紀英國動物寓言集手稿,BL Harley 4751,f.69
到了以中古英語寫作的十二至十五世紀,大部分詩人放棄了押頭韻(alliteration)這一古英語詩歌最為醒目的韻式特征,許多精彩的關(guān)于海洋的迂回表達也讓位于中古英語中更為“平衡”的偏正結(jié)構(gòu)。然而在倫敦為代表的大城市之外,以西北部方言寫作的十四世紀中古英語詩人中出現(xiàn)了一波“頭韻復(fù)興”的浪潮,個中翹楚就是長詩《珍珠》《清潔》《堅忍》《高文爵士與綠騎士》的作者“《珍珠》詩人”(Pearl-Poet)—由于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學(xué)界只能用他代表作的題目來稱呼他。這位與喬叟同時代的、手藝精湛的匿名詩人在改編自圣經(jīng)《約拿書》的長詩《堅忍》(Patience)中,生動刻畫了約拿被投入大海那一瞬的驚心動魄:“鯨魚的下顎龐大無比,[約拿]形如大教堂門內(nèi)的一粒微塵?!保ˋs mote in at a munster dor,so mukel wern his chawlez.)這是《堅忍》的第二百六十八行,在這首長達五百三十二行的頭韻詩里幾乎位于正中的位置。在雙重意義上,約拿被大?!翱ㄔ谡小保╟aught in the middle),也被自己的渺小與鯨魚嘴的碩大之間的反差徹底震懾了。鯨魚只是其棲息地—海洋—的一個換喻(metonym),是“怪獸之家”中不可窮盡的海獸之一;假如光是一條鯨魚的入口就已如此龐大,使得落入其中的約拿形如蜉蝣,誰又能丈量抑或想象他即將進入的汪洋的邊界呢?在黑暗的鯨腹里度過三天三夜后,約拿終于能夠接受這一事實:自己的無能與造物主的全能之間沒有對等可言。于是約拿在第三個夜間誠心懺悔,作了一首贊美詩兼禱歌,鏗鏘的中古英語頭韻喚起了數(shù)世紀前古英語音節(jié)的回響,使之在六百年后仍保留著不減當(dāng)年的悲劇力量:
我曾仰望你,主啊,一邊悲慟哀哭,
當(dāng)我藏身于漆黑的地獄子宮,你聽見我;
你將我浸沒于深海的幽暗之心,
你的海洋用驚濤駭浪包圍我:
你的洪流四涌,你深不可測的水淵
還有你的漩渦在各自的道路上
咆哮發(fā)怒,爭先恐后,滾過我的頭頂。
可是我說,即使我被困在這深海之底,
滿心憂懼,被迫與你清澈的目光分離,
不得見你,但我希望終有一日我能
再度踏入你的殿宇,重新侍奉你。
我的四周被水墻和自己的悲傷圍起
海淵捆綁我的身體,使我在此地為囚。
(《堅忍》第305-318行,包慧怡譯)
這是一種幽閉恐懼癥的海洋—不見于古英語詩歌、由“《珍珠》詩人”新創(chuàng)的迂回修辭“地獄子宮”(helle-wombe)是其寫照—正是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海淵”將先知囚禁。這片海成了古英語詩歌中象征一切塵世歡愉的“廳堂”的扭曲鏡像,一種熄滅所有人間希望的“反廳堂”。對約拿這名不情愿的先知而言,大海千真萬確就是地獄、利維坦乃至撒旦本人的象征,是某種他必須首先砸碎,才能讓自己的聲音再次獲得神之垂聽的阻隔之物。他也的確這么做了:通過他真摯的懺悔、痛苦的祈禱、請求垂憐與哀矜的懇切,約拿的聲音穿透了看似密不透風(fēng)的海洋。這支在至深的黑暗與囚禁中唱出的禱歌,或許如約拿本人一樣微小脆弱,最終卻堅定地洞穿鯨腹,洞穿大海,洞穿云層,抵達了他的祈禱對象所在的蒼穹,“你的殿宇”,天上的“廳堂”。在“《珍珠》詩人”這位十四世紀中古英語頭韻大師筆下,《約拿書》中形象寡淡的小先知憑借信仰的力量,重新定義和劃分了海洋、陸地、天空之間的邊界。
最后,我們來到被看作“最后一個中世紀詩人、第一個文藝復(fù)興詩人”的杰弗里·喬叟(Geoffrey Chaucer)那里,打開有“英語文學(xué)第一書”之美譽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完全忽略了整個用古英語寫作的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喬叟雖然是“《珍珠》詩人”的同輩,兩人甚至可能打過照面,但在《自由農(nóng)的故事》(The Franklin's Tale)中,用中古英語倫敦大都會方言寫作的海關(guān)官員喬叟刻畫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海景。對主人公奧雷利烏斯(Aurelius)而言,大海不再是吞噬一切的禁地,不再是上演《啟示錄》式終末劇的絕望舞臺,不再等同于地獄或命運,而是可被游說、打動和操縱的寓意式自然力量。為了讓大海漲潮淹沒布列塔尼的礁石,好讓自己能與發(fā)下魯莽誓言的有夫之婦多麗根(Dorigen)共度春宵,奧雷利烏斯苦苦向太陽神阿波羅(一個略顯曲折的祈禱對象)求情:
福波斯大人……
你有福的姐妹,明亮的露琪娜月神
是海洋的主神和王后
(盡管涅普頓才是海中的神祇
但她是駕馭于他之上的女王)……
她毫不懈怠地追隨你,
正如大海自然而然地渴望
追隨她,因為她是掌管
大海以及大小河川的女神。
因此,福波斯大人,這是我的祈求—
展現(xiàn)這奇跡吧,否則我就會心碎—
在下一次日月對沖的時分,
—那將發(fā)生在獅子宮內(nèi)—
懇求她升起滔天巨浪
至少要比布列塔尼阿莫里凱地區(qū)
最高的礁石還要高出五英尋;
并讓這波漲潮持續(xù)整整兩年。
如此我就可以明確對我的夫人說,
“信守諾言吧,礁石們已經(jīng)消失。”
(第1041-1154行,包慧怡譯)
凡人希求為了自己的風(fēng)流韻事向冷漠的大海施壓—盡管拐了兩道彎—這在充斥著英雄與海怪的殊死搏斗的古英語文學(xué)中是不可想象的。并且在這個故事里,大海真的幫了情人的忙,用潮水隱去了礁石—雖然并非是被奧雷利烏斯的修辭術(shù)打動,而是由于后文中一名術(shù)士所施展的占星術(shù)(文中被稱作“魔法”),以及奧雷利烏斯向他支付的一千鎊酬金。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來自歐陸的典雅愛情文學(xué)的影響—主要是法國,喬叟是《玫瑰傳奇》等古法語羅曼司的熱心翻譯者和傳播者—也可以看到奧基坦語吟游詩人和宮廷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以喬叟為典例的倫敦方言中古英語文學(xué)中(以“《珍珠》詩人”代表的西北方言頭韻作家是那個時代的絕對異類,《堅忍》僅有一份孤本手稿傳世,《坎特伯雷故事集》卻有一百多份),大海用一種比此前任何時代都更親民的方式完成了自身形象的擬人化。人類自此可以希冀與海洋周旋、商榷、議價,也能更自信和有效地利用、調(diào)御、馴服海洋。
到了中世紀晚期以及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英語文學(xué)作品中,大海日益呈現(xiàn)出更加活潑、幽默、豐富多變的性情。海洋想象的嬗變背后,航海術(shù)的進步和不久后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的變革當(dāng)然起了作用,但絕非唯一的推動者,只是這一主題如海洋本身一樣龐雜浩渺,小文已無篇幅進一步展開。從“豐沛如小麥的豪雨”到南方死地,再到“怪獸之家”,從“鯨魚之路”到“地獄子宮”,再到露琪娜的追隨者,不同地域不同年代的海洋敘事終究是一面人性之鏡,映照出人類持續(xù)變化的看待自身與這顆海藍星球的方式。
本文首發(fā)于《書城》(2021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