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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之城》:旋轉的紐約魔方里,性將不同階層的人連接起來

《流動之城》繼芝加哥黑幫近五年的追蹤研究之后,素德文卡斯特(Sudhir Venkatesh)開始了他的紐約生活,同時也開啟了他對紐約地下經(jīng)濟的田野調查和追蹤研究,


《流動之城》

《流動之城》

繼芝加哥黑幫近五年的追蹤研究之后,素德·文卡斯特(Sudhir Venkatesh)開始了他的紐約生活,同時也開啟了他對紐約地下經(jīng)濟的田野調查和追蹤研究,《流動之城》就是這樣一部以“我”為第一人稱的包含傳記色彩的紐約穿行之作。不知是不是反諷,《黑幫老大的一天》(又譯《城中城》)當中老大的名字J. T. 在《流動之城》貴族女子安娜麗絲的男朋友J. B. 中找到莫名其妙的相似,雖然后者是一個玩世不恭、品行敗壞的紈绔子弟。該作既可以看作是《黑幫老大的一天》的續(xù)集,因為是J. T. 在得知素德要去紐約后把他在紐瓦克的黑幫老大朋友科特斯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他,科特斯在《流動之城》之中幻化為夏恩,成為素德從地獄廚房進入上流社會的第一領路人。既然是心照不宣的開始,那同樣是不言而明的結尾:“我們站在一起,望著窗外我們腳下的光彩奪目的城市?!痹撟饔挚梢钥醋魇恰逗趲屠洗蟮囊惶臁吩谏鐣碚搶用娴耐黄?,芝加哥種族分明的邊界被打破,在紐約,進入到地下經(jīng)濟的多元人群在流動,研究者也在追隨著多元人群不斷地流動,場景不斷變化。我粗略地統(tǒng)計,研究者描述了將近二十個場景,貫穿上層和下層階層,讓上層和下層階層的成員不期而遇,而又迅速“各分東西”。這種魔幻的場景變化效應就像是穿上了停不下來的紅舞鞋,追隨著尋求改變的機遇和渴望,生存與欲望混合在一起,“要么離開,要么繼續(xù)”,每個人都在這一奇妙的魔咒中掙扎著、掙脫著。

《黑幫老大的一天》

《黑幫老大的一天》

那么研究者又何嘗能逃脫呢?“我必須流動起來”,作者身不由己地跟隨漣漪而卷入洶涌浪潮。研究者的流動遵循了地下經(jīng)濟擴展極限的邏輯,讓他驚訝不已的是,一旦從地獄廚房來到上流社會,一個鐵的事實浮出水面:地下經(jīng)濟支持地上經(jīng)濟,而性交易是紐約地下交易的重要部分。性把人們連接到了一起,性把社區(qū)整合到了一起。這樣,無論是拉丁裔站街女安吉拉,還是擅長跟白人打交道的卡拉,還是從事高端性工作者中介的白人瑪歌特,抑或是摘掉貴族面具露出老鴇面目的安娜麗絲,命運將她們連接在一起。只不過具有實質連接意義的是瑪歌特與卡拉的會面,安娜麗絲與夏恩的會面,前者是高端性工作者嘗試接納有色人種妓女加入的“野性風”試探,后者是皮條客與毒品生意之間合作的可能,為此,作為見證人的素德興奮不已而又猶疑不定。

在性從業(yè)者的階梯中,安吉拉和安娜麗絲天壤之別,安娜麗絲擁有選擇的自由,從老鴇經(jīng)營中積累財富而又能隨時抽身而去。安吉拉她們竭力想往東城區(qū)移動,把生意做到東城區(qū),但是經(jīng)過種種努力,她們失敗了,又回到了下城區(qū)。但是反諷的是,安娜麗絲被J. B. 偷錢,甘愿投資J. B. 的電影,又頻繁被打的經(jīng)歷,與卡拉被前男友控制、動不動就被揍的經(jīng)歷又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不過階級仍舊是不可逾越的屏障??ɡ€是無法割舍她和下東區(qū)下等妓女們的聯(lián)系。在她為保護姐妹而被嫖客暴打住院的時候,瑪歌特拋給她冰冷的殘酷的事實,“總有一個人被打”。瑪格特告誡她的是往前走、“冷血地”對待周圍。安娜麗絲挑選來自她的世界的伴游,而排斥想往上爬的“中間分子”,她依賴文化資本確認對方的背景,她需要和上流社會品味一致的“姐妹們”。

研究者敏感地發(fā)覺,上層和下層階級之間使用相同的語言卻是完全不同的含義,例如“你是做什么的?”這樣簡單的一個問題問三遍,而對方答非所問。甚至就連嘔吐的方式都不一樣,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都是冷漠自處。在扒著地獄廚房往上延伸的藤蔓向上攀緣、進入蘇荷區(qū)、華爾街等酒吧、脫衣舞俱樂部、酒店等公共場所時,研究者的狀態(tài)也并非如此容易適應,和安吉拉、曼軍等人廝混在一起的自在與親切,換成了被高端性工作者——中產(chǎn)階級“小姐”對其毫不客氣的質疑與否定,換成了被玩藝術的富家子弟的漠視與熟視無睹——作者發(fā)現(xiàn)很難融入上層階級,他們完全漠視的態(tài)度讓人類學“作壁上觀”的研究方法看起來是自取其辱,仿佛一曲尷尬的無聲交響樂。不過意外的是,恰恰也是接觸瑪歌特這樣的善于讓對方敞開心扉的高級“解語花”,或者也是她專為姐妹排憂解難、安慰情緒的心理治療,素德將自己正處于分居的糟糕婚姻狀況一股腦地向其傾訴出來,這和自己在底層社會一直保持的“端著”的學生形象大相徑庭。而他的隱私也通過中介達琳的雇員凱茜傳遞到了高級嫖客馬丁的耳里,在二人見面之時在“為什么嫖”的尷尬話題之上又增添了難堪。

研究者在上流社會那里遭遇的嘲諷、無視和質問,與芝加哥的背叛經(jīng)歷略為不同的是,當瑪歌特質問他為什么要背著她找妓女聯(lián)系的時候,素德在愧疚和震驚之余,還是接著去酒吧見馬丁和他的兩個商人朋友,也就是被迫的嫖客訪談。而在芝加哥J. T. 的地盤里,當他興高采烈地向J. T. 和貝利女士匯報他這一段時間大樓有關地下經(jīng)濟的調研成果和發(fā)現(xiàn)時,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為此失去了大樓群眾的信任,當他再次返回時,他被孤立而且忍受受訪者向他投來蔑視和憤怒的眼神。

拜托,我到底做了什么?告訴我。

你要學著閉上你的嘴。

閉上我的嘴?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別跟我?;印N腋惆阉惺虑槎颊f出來了。我介紹給你的所有那些黑鬼。要是你事先告訴我,你會告訴J. T. 他們的生計,我就什么也不會告訴你的。(素德·文卡斯特:《城中城:社會學家的街頭發(fā)現(xiàn)》,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91頁)

而紐約的教訓在幾乎重蹈覆轍之際,又似乎給他開了一個玩笑,瑪歌特不多久又依賴他找到卡拉,她出手擺平卡拉和客人的糾紛。

紐約的魔幻處處提醒作者,這里不是芝加哥。芝加哥公租房的黑幫集團和租戶、庇護者之間的平衡關系、相對安全的邊界在紐約魔方的旋轉下流失殆盡,感情最應該首先被拋棄,就像曼軍消失后,另謀他處的薩托什不愿再提起曼軍這個名字。跟隨夏恩、安吉拉等當事人從哈林區(qū)流動到上東區(qū)、蘇菏區(qū)等“上只角”地帶,這種流動由“滾雪球”方法——朋友介紹朋友的朋友來展開,這種流動也是夏恩一開始就建議他的——開一輛車到處轉轉,就像是流水的漩渦在彎道發(fā)生連接一樣,帶領素德往前游走的人物一個個粉末登場,將地下經(jīng)濟的擴張脈絡漸漸呈現(xiàn)出來。

就像夏恩與研究者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而始終保留其販毒事業(yè)的神秘,即使邀請他到家里做客也難以達到在芝加哥羅伯特·泰勒大樓被J. T. 一家接納近乎一家庭成員的親密。當素德抱怨他的研究事業(yè)遲遲沒有進展時,夏恩不緊不慢地開車將他送到曼軍的店里,租借成人碟片,兼給妓女提供小房間,賺取外快,由此認識了曼軍和安吉拉。隨著曼軍的消失和安吉拉的離開,素德也流動到下一個地方。研究者的流動是多線展開的,一方面是夏恩要往上東區(qū)等白人聚集地方拓展毒品生意,一方面是安吉拉和其他三個妓女在布魯克林區(qū)租住公寓,嘗試站街女的生意轉型,另一方面又是通過麥克警官認識了高級伴游中介瑪歌特,流連于各色酒吧,接觸到高端性工作者,更高層面是素德和貴族“女神”安娜麗絲交往,在藝術展、在她投資的畫廊、在她組織的社交沙龍以及高端宅邸,接觸到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尤其是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富人從事的正經(jīng)商業(yè)與地下經(jīng)濟不可描述的勾連與曖昧,例如優(yōu)雅的安娜麗絲是比瑪歌特更高一級的“老鴇”,例如安娜麗絲投資畫廊不過是“洗錢”的計劃之一。流動的線索就在多個故事線的曲折發(fā)展中展開,而高潮是不同階層的故事線在某個場合的交匯,其場景頗具戲劇性、既出乎意料又似乎水到渠成。就像曼軍的消失、安吉拉的挫敗,故事線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又會暫時中斷,例如卡拉的自殺、安娜麗絲和布蘭特妮的決裂,種種瞬息萬變的遭遇提醒人們注意到地下經(jīng)濟的暴力黑暗,以及命運本身的戲劇性。由此,素德更加確認一個又一個中間人的聯(lián)絡角色,他將其稱之為掮客,即跨越邊界的人。也正是一個又一個掮客,讓地下經(jīng)濟的無數(shù)賴以謀生的底層民眾與那些不斷嘗試跨越邊界建立陌生人打交道的外交語言系統(tǒng)的精英建立了潛在的聯(lián)系,它是以不確定的社群網(wǎng)絡現(xiàn)身的。“傳統(tǒng)社會學中生活圍繞著緊密連接的社區(qū)的觀點已經(jīng)過時了。”魔幻的立方體旋轉的鐵律給研究者的暗示是——我必須流動起來。

值得注意的是,與紐約清潔運動推動的城市“士紳化”運動(gentrification)相匹配的是紐約黑幫老大的“士紳化”,在想要拓展毒品業(yè)務的夏恩身上淋淋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這里涉及到跨越邊界、創(chuàng)造連接的技術和特質,用素德的話就是掌握文化資本。對于夏恩而言跨越邊界、走出地獄廚房、在白人聚集區(qū)的酒店、酒吧、脫衣舞俱樂部和藝術市場等有錢的癮君子中扎根,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對他而言,還意味著跨越邊界的勇氣和決心,尤其面對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他需要學習,需要改變在哈林區(qū)販賣毒品的街頭模式,需要打通聲色場所的內線等,除了這一系列的變動,他還需要對外表和談吐進行士紳化的改造。研究者尤為細致地刻畫了夏恩在酒吧會面時的著裝變化。在萊諾克斯大道的酒吧跟研究者談他的這個計劃的時候,他穿著一身翠綠色的運動服,頭戴棒球帽,脖子上戴著一串項鏈,腳上穿著白色的阿迪達斯運動鞋。穿這身衣服進酒店的酒吧“踩點”,被保安趕出來。當他和研究者再次走進中城區(qū)的一家高消費酒店酒吧時,他的著裝大變:上穿一件紫色亞麻襯衫,下擺沒有扎進褲腰里,搭配一條一條深藍色的迪賽牌牛仔褲,手上戴著一只時尚精巧的勞力士手表。盡管夏恩在這群年輕人當中顯得“云淡風輕”,但是素德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內心的緊張。如果對照杜月笙的自我改造,那么夏恩則應該略感輕松,因為發(fā)跡后的杜月笙不僅苦練書法、苦讀詩書,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與梨園名流結交,一眾名伶參加他的浦東祠堂典禮,將自己打造為“滬上名士”?!笆考澔本谷槐憩F(xiàn)出不同程度的自我修煉的文化差異。

在研究者結束芝加哥羅伯特·泰勒之家的黑幫田野,即將踏上新的學術征途往返紐約、芝加哥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變成一名流氓社會學家:打破傳統(tǒng)、無視規(guī)則。在紐約圍繞地下經(jīng)濟展開的頭暈目眩的流動田野之中,由于以性產(chǎn)業(yè)為焦點,常常出入賣淫、販毒、非法移民等風險叢生的三教九流之地,又能夠在光鮮亮麗的酒店、酒吧標配門童的上流社會“門面”嗅到高級賣淫的暗流涌動,和各路嫖客接觸,被脫衣舞俱樂部的保安推搡驅趕,千方百計和老鴇管理的小姐接觸被老鴇誤以為“和妓女睡覺”,在曼軍的成人碟片店幫忙給客人找指定“艷片”,薩托什等色情放映廳老板都知道他要研究“肚臍以下”的世界但總有猥褻之嫌。正是混跡在性工作者出沒的場所,素德坐實了“流氓社會學家”的名聲。雖然我還是更喜歡研究者根據(jù)芝加哥田野經(jīng)歷撰寫的羅伯特·泰勒區(qū)的主體敘事,其敘事平穩(wěn)起伏的節(jié)奏感更加吸引人,不過不得不說,《流動之城》還是創(chuàng)造了紐約敘事,依靠作者強大的剪輯手法,讓多頭進行的故事線在飆車一般的速度中橫沖直撞,常常是突然的急轉彎把讀者耍得找不著北。“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繼續(xù)探索把我們連接在一起的力量。我會繼續(xù)在城市中流動,追尋線索,跨越界限,看看紐約的地下世界究竟會把我?guī)睦??!笔堑?,就連作者也不知道下站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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