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字適之)與丁文江(字在君)均為中國現代史上的知名學者,是各自學術領域的領軍人物?!耙粋€是人文學者,卻竭力為科學而吶喊宣傳,熱情辯護;一個是科學家,卻熱衷于人文學科,為人文學科的科學化而殫思竭慮,煞費苦心。”大約1920年3月,經北京大學教授陶孟和介紹,胡適與丁文江初次晤面。他倆經歷相似,志趣相投,因此一見如故。此后交往頻繁,相互影響而又相互支持,成為一對相知相惜的好朋友。但是思想體系的差異也曾使二人觀點相左、思想對立,進行過針鋒相對的激烈爭論。
胡適
摯友
作為自然科學家的丁文江,對政治也極為癡迷,對胡適早前津津樂道的“二十年不干政治,二十年不談政治”很不以為然,他對胡適說:“你的主張是一種妄想:你們的文學革命、思想改革、文化建設,都禁不起腐敗政治的摧殘。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會改善的必要條件?!倍∥慕鲝?,“我們有職業(yè)而不靠政治吃飯的朋友應該組織一個小團體,研究政治,討論政治,作為公開批評政治或提倡政治革新的準備?!闭窃诙∥慕拇罅ν苿酉?,胡適介入政治,一對摯友攜手締造了議政論政的共同事業(yè)。
1921年5月,在丁文江的鼓動下,胡適、王徵、任鴻雋等組織了“努力會”。胡適草擬的組織大綱中提出了“我們當盡我們的能力謀中國政治的改善與社會的進步”。有了“努力會”這個議論時政的組織,就要去尋求合適的發(fā)言方式。1922年3月,胡適與丁文江書信往來,討論建立一個公共平臺來公開政見,監(jiān)督政治。4月,丁文江與胡適面談,落實具體事宜。最后由丁文江提議努力會的成員每人每月捐出固定收入的5%作為辦報經費,報紙由胡適命名為《努力周報》。
1922年5月7日《努力周報》創(chuàng)刊,其核心成員除丁胡二人外,還有高一涵、朱經農、徐新六、任鴻雋、陶孟和、張慰慈等,這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首次聚集。5月14日,在《努力周報》第2期上發(fā)表了胡適、丁文江和蔡元培、李大釗等16人聯署的《我們的政治主張》,提出了他們思考已久的治世良方——“好政府主義”,引起社會各界熱議。
早在1921年,胡適就提出要一班“好人”都結合起來,為實現好政府作積極的奮斗。“好人不出頭,壞人背了世界走”。丁文江則呼吁“好人出來奮斗”。正當胡適和丁文江在全力以赴宣傳好政府主義之時,現實政治出現奇異一幕:在政治主張中簽名的王寵惠、羅文干、湯爾和三人于1922年9月出任內閣總理、財政總長和教育總長,史稱“好人內閣”。丁文江、胡適大喜過望,提出全盤方案,滿懷信心地指導王寵惠等治國理政??上?,軍閥當道,翻云覆雨,兩個月后,王寵惠內閣被迫辭職,羅文干鋃鐺入獄,“好政府主義”宣告破產?!杜χ軋蟆芬苍谒拿娉柚杏?923年10月31日???。胡適、丁文江“努力”介入政治,卻以慘敗告終。胡適回顧這段歷程說:“一年半來一切謀求政治改革的夢想都失敗了,我們談政治的人到此地步,真可謂止了壁了?!?/p>
《努力周報》停刊后,丁、胡二人并未遠離政治,一直游走在學術與政治之間,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更是迎來了傾力問政的另一高峰。
國難當頭,丁文江和胡適再次走到一起,和幾個朋友成立了“獨立評論社”。后又按照丁文江的提議,每人捐出每月固定收入的5%作為辦刊經費。經半年籌備,1932年5月22日,由胡適任主編,丁文江任助編的《獨立評論》正式出版?!丢毩⒃u論》出版后,社會聲譽和影響越來越大,發(fā)行量節(jié)節(jié)上升,到第4年高達13,000多份,在全國報刊中獨樹一幟,被胡適稱為“小冊子新聞事業(yè)的黃金時代”。
《獨立評論》于1937年7月25日???。5年間,共刊載了1309篇文章,其中胡適撰寫的文章有123篇,是編輯時間最長,作文最多的。丁文江僅次于胡適,從創(chuàng)刊到其去世前三年零七個月的時間撰寫文章64篇。胡適說,就在丁文江最忙的時候,我的一封告急信過去,他總會騰出工夫寫文章寄來。丁文江也常常自夸,他是胡適“最出力的投稿者”。研究胡適的美國學者賈祖麟認為:“《努力周報》與其說是胡適的事業(yè),不如說是丁的事業(yè)?!薄丢毩⒃u論》同樣如此。胡適對此亦深有體會,他說:“在君治學之外,實有辦事的干才,不像我們書生只拿筆桿,不能做事?!?/p>
戰(zhàn)友
1923年2月,張君勱應吳文藻之邀,向一群即將出國赴美的清華學生作了題為《人生觀》的講演。在演講中,張對“科學萬能”的思想傾向提出批評,斷言:“科學無論如何發(fā)達,而人生觀問題之解決,決非科學所能為力,惟賴諸人類之自身而已?!痹撐碾S后刊發(fā)在《清華周刊》第272期上。此文發(fā)表后,立即引起了丁文江的注意,在私下多次與張君勱商榷無效后,他不得不撰文公開予以反擊,從而挑起了“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這是中西文化接觸以來的第一次大論戰(zhàn)。這次論戰(zhàn)參與人數之多,內容之廣,意義之深遠均為中國近代思想史所罕見。
丁文江在公開發(fā)文前曾多次與張君勱私下交流,并于3月26日的信中將他與張在24日的一次論辯詳細告訴胡適。私下交流無法達成一致,為防“謬種流傳”,丁文江在4月份《努力周報》第48、49期發(fā)表一萬字的長文《玄學與科學》。他把張君勱的人生觀哲學斥為“玄學”,稱張君勱“玄學鬼附身”,并從八個方面駁斥了張君勱。丁的結論是:只有科學才能解決人生問題,玄學只能誤人子弟。
丁張的論爭引起了廣泛關注,學界名流紛紛卷入。科學派除主將丁文江外,還有胡適、任叔永、朱經農、吳稚暉、唐鉞、王星拱、章鴻釗、孫伏園等,玄學派除主將張君勱外,還有梁啟超、張東蓀、菊農、林宰平、范壽康等。
論戰(zhàn)期間,胡適正在杭州煙霞洞養(yǎng)病。他抱病通讀了張丁“打的筆墨官司”“未免有點手癢”,于5月11日,揮筆寫就《孫行者與張君勱》一文加入科學派,成為與丁文江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文中他把張君勱比作孫悟空,而把“賽先生(科學)和羅輯先生(邏輯)”比作如來佛;認為玄學縱有天大的本領,也跳不出科學的掌心。此后因樂享“煙霞山月,神仙生活”而無暇參戰(zhàn)。直到11月29日為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科學與人生觀》一書寫了長序,對這場論戰(zhàn)進行了總結。在長序中,他較為系統(tǒng)地批評了張君勱的論點,但同時也指出丁文江等科學派的不足,即沒有具體說明科學的人生觀是什么,卻抽象地力爭科學可以解決人生觀問題。
這場論戰(zhàn)以科學派的獲勝而告終,丁文江、胡適等人大力提倡科學,影響、啟發(fā)了一代中國人的理論思考。
諍友
與胡適的學者身份不同,丁文江兼有“實干家”的秉性,這決定了兩人論政中雖在許多問題上屢有契合,但關注角度不同。胡適著眼于民主制度的構建,丁文江多注重實際的“可操作性”,這使二人觀點出現差異,最終在國難日益危迫的特定形勢下發(fā)展為民主與獨裁之爭。
民主與獨裁之爭,與當時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密切相關。國際上,西方民主政體因日益嚴重的經濟、政治危機受到嚴峻挑戰(zhàn)。國內,《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于1931年5月被通過,國民黨一黨專政以法律的形式被確認,因此有人開始倡導實行專制政體。
1933年11月,蔣廷黻發(fā)表《革命與專制》一文引起胡適警覺,胡適隨即發(fā)表了《建國與專制》《再論建國與專制》等文對蔣的觀點表示反對,由此開啟了民主與獨裁之爭。
這場爭論吸引了全社會的廣泛參與,當時社會的重要輿論力量,如藍衣社、獨立評論派、再生派、救國會、中社,以及《申報》《中央日報》《大公報》《民國日報》《晨報》等,無不卷入,形成了一場陣勢壯觀的思想大論戰(zhàn)。
爭論的初期,丁文江并未參與。此時,他剛從美國、蘇聯考察回國??疾熘校e目所見盡是斯大林第一個五年計劃取得的輝煌業(yè)績和羅斯福新政的勃勃生機。這對丁文江產生了觸動,他的政治思想發(fā)生了一定轉變。
1934年12月,胡適再次發(fā)文《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以批評錢端升、吳景超等人鼓吹獨裁政治的觀點,從而觸動了丁文江。丁文江撰寫了《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發(fā)表在《大公報》上。并在當月14日致胡適的信中說明這篇文章正是對胡適上文觀點的“針鋒相對之作”。事實確實如此,胡適認為中國當前的發(fā)展狀況決定獨裁絕無可能。丁文江則相信“在今日的中國,獨裁政治與民主政治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民主政治不可能的程度比獨裁政治更大”。丁為此提出“新式獨裁”作為現實政治的改進方向,所謂“新式”是指:獨裁的首領完全以國家的利害為利害,徹底了解現代化國家的性質,能夠利用全國的專門人才,尤其是能夠利用目前的國難問題,調動全國有參與政治資格的人的情緒與理智,使他們站在一個旗幟之下。
“新式獨裁”論點一出,迅即引發(fā)新一輪論戰(zhàn)熱潮。這其中作出最激烈反應的是胡適。看到丁的文章,胡適感覺極度驚訝和失望,想要狠狠批駁丁文江的觀點,急忙寫出《答丁在君先生論民主與獨裁》一文,和丁文江的文章同時刊登在《獨立評論》第133號上,隱約有撻伐異端以正視聽的用意。胡適認為丁文江對民主政治并不了解。他指出觀點的分歧倒在其次,所造成的惡劣影響至關重要。他闡明實行獨裁政治的危害性,并警告丁文江不可助紂為虐。他說:“今日提倡獨裁的危險,豈但是‘教猱升木’而已,簡直是教三歲孩子放火?!袊袢杖粽孀呱溪毑玫恼?,所得的決不會是新式的獨裁,而一定是那殘民以逞的舊式專制?!?/p>
對丁文江的激烈情緒也反映在胡適日記里。1935年初,胡適在日記里錄有對前一年的簡短總結,主題即為此次論戰(zhàn),文中提及的唯一他人就是“丁文江先生”,這一稱呼在胡適日記里僅此一次,一般都稱“在君”“文江”或“丁在君”“丁文江”,隱含對丁氏立場的極度不滿。胡適在日記中還寫道,他看了丁文后頗感失望,即作長信(即《答丁在君先生論民主與獨裁》)答他,又附一短信說:“你們這班教猱升木的學者們,將來總有一天要回想我的話。那時我也許早已被‘少壯干部’干掉了,可是國家必定也已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時你們要懺悔自己誤國之罪,也來不及了。”
對胡適的反駁,丁文江很不服氣,撰寫了《再論民主與獨裁》,指出“我們飽嘗專制的痛苦,而不能得到獨裁的利益。新式的獨裁如果能夠發(fā)生,也許我們還可以保持我們的獨立。要不然只有自殺或做日本帝國的順民了”。他反詰說:“胡適之先生忘記今日中國的實際了?!擦T,‘三歲小孩’也罷,木已經升了,火已經放了,我們教不教是毫無關系的。我們的責任是使這種火少燒幾間有用的建筑,多燒幾間腐朽的廟堂?!?/p>
對丁論極為不滿的胡適20多年后再次通讀丁文江的文章,豁然體悟到了“他的愛國苦心、他的科學態(tài)度、他的細密思考”,盡管仍然不同意他的看法。
益友
胡適和丁文江相知很深、相惜甚重。胡適說:“在君是最愛我的一個朋友,他待我真熱心?!倍∥慕≡谔旖虻臅r候,胡適只要去天津,大多時間住在丁文江家。后來,丁文江搬到北平,當時寓居上海的胡適到北平開會,一個多月的時間,在丁文江家住了半個月。
胡適愛喝酒。丁文江擔心胡適飲酒過量傷害身體,就多次勸胡適戒酒,還選出胡適《朋友篇》里的詩句請梁啟超寫在扇面上送給胡適,委婉地勸他戒酒。1930年,胡適從上?;乇逼?,丁文江知道朋友們?yōu)楹m送行,免不了要喝大酒,接連寫了兩封信,力勸他戒酒。幾天后,丁文江讀書時看到有首《樊推官勸予止酒》,特地抄下來寄給胡適。這都令胡適很感動,說:“我很感謝他的情意,從此把他看作一個人生很難得的‘益友’”。
胡適說丁文江“最注重生活的舒適和休息的重要”,幾乎每年都要找地方避暑。他還邀請朋友同去,受邀最多的就是胡適。1931年,丁文江邀胡適來秦皇島度假。胡適帶兒子祖望到秦,和丁文江一家度過十天快樂時光。臨別依依,丁文江用他倆一起背誦過的元稹送白居易詩原韻,作兩首詩為胡適送別:
留君至再君休怪,十日流連別更難。從此聽濤深夜坐,海天漠漠不成歡。逢君每覺青來眼,顧我而今白到須。此別原知旬日事,小兒女態(tài)未能無。
胡適回到北平后,也以原韻作詩答丁文江:
亂世偷閑非易事,良朋久居更艱難。高談低唱聽濤坐,六七年來無此歡。無多余勇堪浮海,應有仙方可黑須。別后至今將七日,靈丹添得幾丸無?
除了日常生活的關懷外,丁文江更關心胡適的學術活動。1923年,胡適向北京大學請長假在南方休養(yǎng)。假滿后,何去何從,胡適猶豫不決。丁文江出了三策:“移居南方,專事著作為上策;北回后,住西山,專事寫作為中策;回北大,加入漩渦為下策?!焙m感到“上策勢有所不能,下策心有所不欲”,遂采取了中策。丁文江在1935年4月給胡適的信中說:“你最好還是著你的書……你的朋友雖然也愛你的人,然而我尤其愛你的工作。這一年來你好像是一只不生牛奶的瘦牛,所以我要給你找一塊新的草地,希望你擠出一點奶來?!?/p>
1936年1月5日,丁文江在長沙去世。胡適悲痛不已,情難自禁。2月9日夜,他寫了長文《丁在君這個人》,贊揚丁文江的學問人格。又用元稹詩原韻寫了兩首詩紀念好友:
明知一死了百愿,無奈余哀欲絕難!高談看月聽濤坐,從此終生無此歡!愛憎能作青白眼,嫵媚不嫌虬怒須。捧出心肝待朋友,如此風流一代無!
2月16日,胡適收集丁文江眾多好友、學生的回憶文章18篇,利用《獨立評論》第188期專門編輯了一期《紀念丁文江先生專號》,以示懷念。
1955年秋,客居美國紐約的胡適放下手中的所有工作,集中精力,搜集資料,歷時4個月,撰寫了一本長達12萬字的《丁文江的傳記》。這是胡適寫的篇幅最長、用力最深的一本值得稱道的優(yōu)秀傳記,這本傳世之作表達了他對丁文江的崇高敬意和深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