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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文學的藝術》:嘔心瀝血,獨樹高標

《文學的藝術》,劉衍文、劉永翔著,花城出版社,1985年3月出版,475頁,2.85元


《文學的藝術》,劉衍文、劉永翔著,花城出版社,1985年3月出版,475頁,2.85元

《文學的藝術》,劉衍文、劉永翔著,花城出版社,1985年3月出版,475頁,2.85元

劉衍文先生、劉永翔先生父子所著《文學的藝術》,享譽學林,乃是一部極有價值、獨具個性的文學理論著作。早在六十多年前的1956年,衍文先生便完成了《文學概論》一書,不脛而走,先生卻精益求精,決心重寫。不幸成為僇民,而于艱難竭蹶之中,明知無從問世,卻仍以驚人的毅力,重新寫就一百三十萬字的巨著。不幸又在“史無前例”的紅羊劫里化為烏有。劫后重生,乘改革開放的東風,先生以歷盡磨難的病弱之軀,再次重新執(zhí)筆,但終因體力已衰,只能與哲嗣永翔先生一起,先寫就這部《文學的藝術》奉獻于讀者。同時還共同撰寫成《古典文學鑒賞論》,可謂《文學的藝術》之姊妹篇。前后三十年的著書歷程,頗令人想起談遷著《國榷》的故事。

一百三十萬字的書稿分五個部分,全面論述文學的思想、藝術等各個方面,為何重寫時首先論藝術呢?《文學的藝術·后記》說,那是因為藝術性問題,向來是一般文學理論書籍談得很少很粗疏的部分,也就是其薄弱環(huán)節(jié)。但其實藝術性、技巧對于鑒賞和創(chuàng)作是極端重要的。確實如此。在筆者看來,一般書籍之所以少談藝術,固然有種種緣由,而著書者的修養(yǎng)不夠,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二位劉先生不但精于鑒賞,而且擅長詞章,沉思翰藻,自有親切的體會,那是一般空談理論的作者所難以企及的。

重視藝術性,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個傳統(tǒng)。我們試看魏晉以來的詩文評著作,包括后來的詩詞話、文話以至評點,雖然不乏明詔大號標舉“載道”大旗的,但畢竟以談藝術者為其主體,也以談藝者最為豐富多彩。只是古人談藝,零碎者多,有條理成系統(tǒng)者少,《文學的藝術》則秩序井然,而且除大量引證我國古典作品和文論之外,還結合外國的作品和批評,融會貫穿二位先生自己的心得,上升到理論,形成一部面目全新、獨樹一幟的著作。筆者拜讀之下,深感獲益良多。而限于水平,這里只能談一些片斷的理解。

首先,關于什么是文學、什么是“形象”的問題,這部著作給我們很多啟發(fā)。

我國學界,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凡言及文學的特征,就總要突出所謂“形象”?!段膶W的藝術》指出,那是源于俄國十九世紀的評論家別林斯基關于藝術的論述。別林斯基說,藝術與科學的區(qū)別不在于內容,而在于處理內容時所取的方法;文學家是以“形象和圖畫說話”,“運用生動而鮮明的現(xiàn)實的描繪,作用于讀者的想象,在真實的畫面里面顯示”現(xiàn)實。這樣的觀點有其合理之處,衍文先生在《文學概論》里也采用了。該書給“形象”下定義道:“文學的形象乃是具體的、感性的、綜合的人生圖畫;這種人生圖畫,借作家的生活經驗和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給人以一種鮮明的、印象一致的美學上的感受”(劉衍文:《文學概論》,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33頁)。但是,到了《文學的藝術》里,卻對別林斯基的觀點表示異議,把這個定義也自我否定了。《文學的藝術》認為別林斯基的說法嫌片面、簡單,似乎文學是表達某種觀念的,只不過采用了“形象化”的表達方法而已。這可能使人以為文學藝術只要根據(jù)某種思想觀念甚至政治意圖來具體化、形象化一下就行了。事實上文學藝術雖然可能表現(xiàn)某種觀念,但它是那樣豐富、多樣、復雜,絕不僅僅只是表現(xiàn)觀念而已,也絕不是根據(jù)觀念來創(chuàng)作的。劉先生的這一改變,想來和對某種極左文藝思潮的反思有關。在那種思潮鼔蕩之下,“主題先行”,使得文藝花園一片黃茅白葦。至于對原先“形象”定義的否定,則是因為那個定義僅僅強調畫面感,那便“把文學或文學作品的范圍,弄得越來越狹隘了”(《文學的藝術》,26頁,以下引本書只注頁數(shù))。這一點頗為重要。

今天我們討論“文學”的定義,或許可以拓開一些,不一定將“形象”列為文學的必要條件。但是當年學界的情況,如上所述,是深受別林斯基的影響,以“形象”作為文學的首要因素的?!段膶W的藝術》也是這樣,但是卻對于“形象”作了十分寬泛的定義,不像一般著作那樣,強調其畫面感。書中這樣說:“反映生活而能夠綜合地給人的思想和感情以新的感受和印象的,就是形象?!庇终f,文學作品是以“具體的、富于聯(lián)想的、或者是概括的、合于修辭法則的、充滿情緒色彩的語言”作為工具,來完成形象的創(chuàng)造的(28頁)。這里強調的是“感受”和“印象”,而不再提畫面感;又強調語言對于形象創(chuàng)造的重要性?!案爬ǖ?、合于修辭法則的、充滿情緒色彩的”與“具體的、富于聯(lián)想的”相對而言,就是說,即使不是具體地寫,不描寫細節(jié),但是只要具有語言文辭之美,鮮明地傳達出作者的心態(tài)、情緒,那也是“形象”。這與一般對“形象”的理解迥異,也就大大拓展了“文學”的范圍。

書中借用《文心雕龍》的話語,進一步作具體的闡述:“文學的形象化或形象思維的進行,是通過形(色)、聲(音)、情(性)三方面來完成的。而這三方面,既可各自獨樹一幟,也可彼此結成一體,而其中最主要的,還應該是情(性)的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其所謂理,應即寓于情之中,而情乃由性感物而發(fā)?!保?1頁)這就是說,在作家構思過程中,形色即畫面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作家本人感物而發(fā)的感情、情緒、感受、心態(tài)才是最主要的,其表現(xiàn)是多種多樣的,甚至說理也可以包括于其中,只要其理是通過情表現(xiàn),亦即與情結合著,就也屬于形象化或形象思維。

書中舉出許多例子,讓我們拈出數(shù)例體會一下吧。

杜甫的《蜀相》,前四句寫諸葛亮祠堂的柏樹、草色、鳥聲,很有畫面感;后四句“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則并無畫面,“三顧”二句高度概括,“出師”二句長言詠嘆。若依通常的“形象”概念,后四句是缺乏形象性的,但其實后四句體現(xiàn)了詩人深沉的感喟,“千載以來,最感動人的、最能起作用的,卻莫過于最后一聯(lián)”(52-53頁)。按照劉先生的定義,后四句也是形象化的,也可說是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的有機結合。

又如高適的《詠史》,詠戰(zhàn)國時須賈、范雎之事:“尚有綈袍贈,應憐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背鲋宰h論,并無具體畫面,但議論中體現(xiàn)了詩人深深的感觸,暗含著懷才不遇的憤激和抑郁。因此,“不失為較好的形象思維的產物”(47頁)。

《文學的藝術》借用《周易·乾》孔穎達疏的“用象”一語,強調形象思維也可以是高度概括性的,關鍵在于這樣的概括以感觸、感受為基礎,表現(xiàn)出作者的感情色彩、心理狀態(tài),而不是純粹理性的思考。如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yè)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贝嗽娛茁?lián)、尾聯(lián)頗有感情色彩;而中間兩聯(lián),特別是“得相”兩句,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又體現(xiàn)出深深的感喟和惋惜??此谱h論,但議論中實含深情。這樣的概括,仍然是“形象”的、文學的語言。劉先生對此首評價很高。

不僅詩歌如此?!段膶W的藝術》指出,我國古代許多著名的散文、駢文,屬于應用、實用的文字,如詔策、檄移、章表、奏啟、書記、銘箴、頌贊、碑誄、吊祭等,它們不合乎今日一般所謂“形象”概念,但我們不應將它們排斥在“文學”的范圍之外。此點很值得深思。我們知道,不少實用性文章,是具有比較強烈的抒情性的,如唐人駱賓王的《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清人袁枚的《祭妹文》等,那當然屬于“文學”,而有的雖不具有濃厚的抒情色彩,卻還是能讓讀者感覺得出某種心理、態(tài)度,某種活躍生動的神情語氣,我想那也還是屬于“文學”。試舉一兩個例子。漢武帝的詔書:“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誦之不難體會那種對人才的渴求和居高臨下的自信。魏徵的《十漸不克終疏》,讀來深感那種剴切陳言的鯁直和忠悃。“陛下貞觀之初,砥礪名節(jié),不私于物,唯善是與,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褻小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則不見其非,遠之則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則不間而自疏,不見其非則有時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遠君子豈興邦之義?”對比鮮明強烈,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逼近,不說太宗當日,就是今天,讀來都感到凜然悚懼。舉此二例,不難三反。這樣的文字,如劉先生所說,很好地表現(xiàn)了作者的情緒、心理,給讀者以鮮明的印象、感受,我們應該置之于文學之列。

從《文學的藝術》的論述,我們也可以明白:要說什么是文學,不該拘泥于作品的體裁,而應該看作品的性質。即使是實用性、應用性的文字,只要符合上述情況,便也該視之為文學;即使是押韻的文字,如果毫無美感可言,不能讓讀者感受到作者的心理、情緒,那也談不上是文學作品。近年來有的學者認為現(xiàn)代的“文學”概念只是包含詩歌、小說、劇本和抒情寫景的文藝性散文等等,不能籠蓋那些實用性的散文、駢文,也不能涵蓋歷史、哲學等著作里的篇章,于是以為現(xiàn)代的“文學”概念不符合我國的傳統(tǒng)。其實若不拘于體裁,而是從性質著眼,就沒有什么捍格之處了?,F(xiàn)代的“文學”觀念,體現(xiàn)了文學的獨立性;運用這樣的概念,是學術的進步。

所謂“從性質著眼”的“性質”,便是指上文所述《文學的藝術》里所說的那些特征。說得更籠統(tǒng)一點,可以說就是具有美感,由語言文辭所體現(xiàn)的美感。昭明太子的《文選序》說,《文選》的收錄標準,乃著眼于作品是否“綜輯辭采”“錯比文華”,亦即是否很好地運用、組織美麗的文辭。如果作者在這方面很用心,“事出于沉思”,那么就“歸于翰藻”,符合他的收錄標準了。因此《文選》是收錄了許多應用性文字的。我國傳統(tǒng)的許多文章選本,都是這樣做的。這樣的文章,從體裁、從寫作目的說,是實用的,但照蕭統(tǒng)的說法,它們也都是“入耳之娛”“悅目之玩”,是具有審美觀賞價值的。

上文說過,《文學的藝術》將“形象性”亦即文學性概括為形、聲、情三個要素。值得注意的是劉先生對于“聲”給以高度的重視:“聲音與形象表現(xiàn)關系重大”“形象思維的途徑之一,就是通過聲調來完成的”。甚至說:“文學的形象思維……不一定有形有色,但卻會是‘音’和‘性’的某一方面的特殊表現(xiàn)?!保?1頁)聲音的地位甚至在描形摹狀之上。又說:“說到聲文,當代的人似乎不十分注意……但在我國的文學傳統(tǒng)上卻最為重視?!保?3頁)這是非常正確、完全符合我國傳統(tǒng)文論的實際的?!段男牡颀垺酚小堵暵伞菲獙U撟髌返穆曇糁溃抑糜谡摳鞣N修辭手法的篇目的最前面。《神思》篇說:“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睒嬎嫉倪^程,也就是“刻鏤聲律”的過程。這不就是劉先生說的,形象思維通過聲調來完成嗎?劉勰是駢文家,后世古文家也莫不強調聲音之美。韓愈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書》),桐城派主張從字句音節(jié)以求神氣(見劉大櫆《論文偶記》),都是如此。王安石《讀孟嘗君傳》有句云:“卒賴其力以脫于虎豹之秦?!币话愣颊f“虎狼之秦”,王氏卻說“虎豹”,就因為“豹”字更響亮,且“豹”與“秦”一仄一平,有抑揚變化(參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曹致堯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862頁)。筆者曾讀一文,說魯迅《傷逝》的開頭:“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眱蓚€介詞結構倒裝在后面,長短錯落,而且“夠”“哀”“君”“己”四字,仄平平仄,抑揚頓挫。以上聲字“己”結末,傳達出壓抑的情緒;若說“為自己,為子君”,結束在高而平的“君”字上,就沒有那樣的效果了。優(yōu)秀的作家,是一個字一個字考究的。這是我國古來文章家的好傳統(tǒng)?!段膶W的藝術》將聲音提到如此重要的地位,完全符合我國傳統(tǒng)文論的實際,這大約在當今各種談文學原理的著作中是絕無僅有的吧。

從上面所述,該可以見出:《文學的藝術》關于形象性、文學性、文學范圍的思考,是與我國傳統(tǒng)詩文的創(chuàng)作、鑒賞實踐緊密結合的;與一般的文學理論書籍相比,是很富有個人色彩的。

《文學的藝術》的大半部分,是具體地論述作品的藝術技巧、表現(xiàn)手法,占了全書十分之七的篇幅。其所取材料,大多來自傳統(tǒng)的詩詞話、文話、評點之類,也注意與外國的、現(xiàn)代的文藝理論著作相比照,同時列舉大量詩詞、散文、小說、戲劇作品加以闡發(fā)。此點十分重要,因為談藝而不結合具體作品,便很容易流于虛浮,也很容易郢書燕說,產生誤解。

我國古代的詩詞話之類,多結合具體作品,且多真知灼見,體現(xiàn)了鑒賞者藝術感覺之敏銳,頗富于啟發(fā)意義。但常是點到即止,明而未融,又多漫無統(tǒng)緒。二位劉先生的工作,首先是從浩如煙海的資料里沙汰提煉,獲取有意義的材料,然后予以解釋闡發(fā),最后分門別類,納入“語言”“描寫”“結構”“情節(jié)”等項目之下,使之有條不紊,具有一定的系統(tǒng)性。又往往抓住古代文學批評中常用的語詞概念,如煉字煉句、奪胎換骨、賓主、疏密、虛實、方圓等等,探究其涵義,融入自己的見解。這樣的論述,結合具體的鑒賞和批評,落到實處,可說是對于傳統(tǒng)談藝資料的發(fā)掘整理、歸納總結,而又提升到理論的高度;不事空談,而以有利于鑒賞和創(chuàng)作為鵠的。這也是本書不同于一般文學理論書籍的鮮明特色。二位先生本精于賞鑒,而且本就是詩人作家,自然不同于純粹從理論角度思考問題的撰述者,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二位先生的《古典文學鑒賞論》之作[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材料更多,分析更細致)。

下面不揣淺陋,略舉數(shù)例,談談筆者的點滴體會。

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之句,“綠”字幾經改換始得,其事傳為佳話,其詩也因此而備受贊譽。本書則指出:前人早有“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春風已綠瀛洲草”等句,都是將風與“綠”相連,故王詩實在算不得十分新創(chuàng)。而細究之,畢竟有所不同:“綠”字在“秋草萋已綠”之中,乃用作自動詞,在王詩中卻是他動詞;在“已綠湖上山”和“已綠瀛洲草”中雖也是他動詞,但“山”和“草”與綠色的關系比較直接,容易聯(lián)想到春風吹綠,“岸”字則不那么直接,“春風”與“岸”之間多一層轉折,一時就不易想到用“綠”字。因此,王安石此句還是有一些新鮮感的。這樣論述,頗見用心細密。劉先生又說,這首詩也算不上王安石的上乘之作。若不是熟稔王集,確有會心,是下不了這樣的斷語的。

崔顥的《黃鶴樓》,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渾成一氣,今古傳誦。而本書指出,崔詩八句之中,開頭用了四句,只在一個仙人乘鶴的傳說里翻來覆去打滾,顯然比重失調。劉詩也是一半篇幅只寫了王濬伐吳之事,后半首也嫌空泛落套。又說李白擬崔顥的《登金陵鳳凰臺》,在內容比例上實勝于崔,但若以后來日趨精嚴的詩律論,則還未免有率意、松散之感。(筆者體會,此首失粘姑且勿論,其頷聯(lián)、頸聯(lián)較為落套,尾聯(lián)“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似與前三聯(lián)不夠融會。)又舉出宋人郭祥正次太白韻和施逵《感錢王戰(zhàn)臺》與崔、李、劉之作加以比較,認為郭、施之作構思嚴密緊湊,有勝過前人之處。這些論述,讓讀者扎扎實實地體會到篇法、結構中應該注意的問題。

論篇法比重時還舉出王昌齡的七絕《出塞》為例,認為王夫之“未免有頭重腳輕之病”的批評“獨具只眼”(343頁)。王氏此首為其名作,但我們試看,起句“秦時明月漢時關”何等莽莽蒼蒼,給人以闊大雄渾的歷史感,次句“萬里長征人未還”也感喟深沉,而“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卻意思平平,顯得空泛。這也是一種頭重腳輕,比重失調,不過不是句數(shù)比例的問題,而是氣勢方面的問題。

“方”“圓”二字,是古人評說作品時常用的語詞,錢鍾書先生曾舉出大量的實例?!段膶W的藝術》在論篇法時專列一節(jié),從句圓、聲圓、語圓、體圓四個方面加以闡發(fā),又闡明“方”“圓”對舉時的特殊意義,非常細致周到,讓讀者得到具體扎實的理解。黃庭堅的“換骨奪胎”之說,歷來未見有人作過中肯的解釋,只是籠統(tǒng)地說是“點化”“敷演”前人詩句,往往舉例差池,令人迷茫。本書則指出“換骨”“不易其意而造其語”,屬于煉句;“奪胎”“窺入其意而形容之”,屬于煉意;又各自舉出恰當?shù)睦?。前人于“換骨”所舉例子多不恰當,本書則以黃庭堅“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當之。這樣,便把二者的區(qū)別說清楚了。凡此都可見用心之細密,理解之準確。類似情況,書中所在多有,于讀者極有助益。

論篇法時,有“疏密”和“虛實”兩項。劉先生說此二者“同屬于我們民族特有的美學觀”(382頁)。這一判斷也來自對于古典文學和批評的真切體會,一般文學理論書中是見不到這樣的論述的。

關于疏密,指出不僅文學,古典書畫、園林等也都十分講究。文學上的疏,作為一種美學風格,主要因作家的生活、氣質所造成,但是與構思用筆也很有關系。疏的表現(xiàn),是用筆放得開,似乎任意任情,不甚經心,有時宕到別處,有時似不大連貫,而不是拘泥窘束,一步不敢離開。但是,又自然合宜,絕不是松散繁冗。書中舉出司馬遷、韓愈的文章為“疏”的典型,又說《莊子》之縱恣,《離騷》之反復,李白之飄逸,“忽離忽合,忽斷忽續(xù),忽起忽落,忽往忽復”,都是“疏”的表現(xiàn)。這樣,讀者就頗能體會“疏”的涵義。又論疏密相間,指出同為桐城派,方苞謹守“義法”,能密而不能疏;劉大櫆頗具才氣,略有浪漫主義氣質,貴疏貴變;姚鼐則覺得二人各有所偏,遂變而通之,能做到疏密相間,交相為用。三人的創(chuàng)作如此,理論主張也是如此。這確是很有見地的,也是劉先生獨特的心得。

關于虛實,劉先生說其概念與疏密有些接近,卻又完全不同。在列舉、分析古人關于虛實的種種說法之后,指出傳統(tǒng)中屬于正宗的美學觀之虛實,乃是“以敘寫為實,抒情為虛;推理為實,翻空為虛;直陳為實,假借為虛”(378頁);并舉昔人評論杜甫《縛雞行》、柳宗元《桐葉封弟辨》和《小石城山記》的話作為例證。

劉先生特別提出清人唐彪《讀書作文法》的觀點:“文章非實不足以闡發(fā)義理,非虛不足以搖曳神情,故虛實常相濟也?!睂嵰饧缺M,似可“言盡而止”,但是“體裁神韻之間,猶似未可驟止”,故不得不長言詠嘆以“虛衍”之?!拔闹畡尤耍床辉谇鞍雽嵦?,而在此虛處矣”。劉先生對此甚為欣賞,說:“這種‘虛’再往前推進一步,就能做到言有盡而意味無窮,有所謂‘弦外之音’和‘象外之旨’,真能使‘虛室生白’,筆未到處,包孕無窮。這種趣、韻、味和神,它所潛在的力量,決不是‘含蓄’的概念所能概括得了的?!保?80頁)

唐彪的虛衍以搖曳神情之說,使我們想起《世說新語·文學》所載的一則佳話?;笢孛曜鳌侗闭髻x》,賦成,在桓溫座前誦讀。敘及孔子泣麟故事云:“悲尼父之慟泣,似實慟而非假,豈一物之足傷,實致傷于天下?!苯又戕D韻述他事。座上有人提出意見,說“于寫送之致,如為未盡”。袁宏應聲攬筆,添加兩句:“感不絕于余心,泝流風而獨寫?!北娙私苑Q善。這正是以虛寫足其神韻的例子。

劉先生說言有盡而意味無窮,其趣、韻、味和神,乃是“含蓄”的概念不能概括的。筆者以為這是深有體會的話,非常重要。所謂“含蓄”,指作者欲說還休,半吐半吞,讓讀者自己去體會捉摸那未直接說出來的意思;那意思還是實在的,可以說明白的,只是故意不說而已。錢鍾書先生《管錐編》曾提醒我們須明白寄托與含蓄的區(qū)別。而劉先生這里更進一層,所說的趣、韻、味和神,該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虛的東西。宋人周煇《清波雜志》稱秦觀《踏莎行》、毛滂《惜分飛》“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按秦詞結末云:“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可說是“假借為虛”;毛詞下片云:“斷云殘雨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笨烧f是“抒情為虛”。周煇體味到難以言說的一片深情,故有此評(周氏系用李之儀《跋吳思道小詞》語)。永翔先生在其名著《清波雜志校注》的《前言》里特地指出:“‘意’外拈出‘情’字,可謂中的?!?/p>

對于文學作品的虛靈的情味、神韻,古人也是早有體會的。如東晉阮孚讀了郭璞的兩句詩“林無靜樹,川無停流”,便說:“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林逋的“疏影橫陳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朱熹說:“這十四個字,誰人不曉得?然而前輩直恁地稱嘆,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這個便是難說。須要自得他言外之意始得,須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敝祆湔f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那種難以言說的韻味,只是他還只是籠統(tǒng)地說“意”,沒有如李之儀、周煇那樣有意識地將“意”和“意外”之“情”加以區(qū)別而已。周煇之后,元人郝經《與撖彥舉論詩書》說“有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韻”,明人陳子龍說“五七言絕句,盛唐之妙在于無意可尋而風旨淵永”,他們所說的“意”都指比較質實的意指,“味”“韻”“風旨”則指虛靈的美感。欣賞此種虛靈之美,確實是我國傳統(tǒng)文論的一個特色。其實唐人司空圖的“象外之象”“味外之旨”,宋代嚴羽的“興趣”,以至近代王國維“意境”“境界”說的“言外之味,弦外之響”,都是這種美感的表述。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盛唐詩)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用了一連串的比喻,無非就是形容其“無窮”之“意”——也就是“興趣”之虛靈、難以把捉罷了。

《文學的藝術》強調“這種趣、韻、味和神,它所潛在的力量,決不是‘含蓄’的概念所能概括得了的”,這便將古人的一些明而未融的表述說得十分地明白透徹。而在強調這是我們民族一個審美特色之時,又指出不應該以為只有這樣的作品“才算得詩家的絕詣,才是最高的境界,才是最合乎藝術的形象”(26頁)。這真是通方廣恕,十分宏通的見解。

以上是筆者學習二位劉先生這部大著之后的片斷體會,不揣淺陋,希望得到劉先生和讀者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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