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思想,又且本著他的思想而行動的人
【專訪梁培寬:我的父親梁漱溟】1988年6月23日,思想家、哲學家梁漱溟先生逝世。他的長子、現(xiàn)年92歲的梁培寬,和我們講了父親的故事。終其一生,先生都希望做到“寬和恕”。(出自梨視頻)
梁漱溟在給友人的信中曾寫道:“外間有人因誤解而詬罵我,是常事,‘名滿天下而謗隨之’,但當自省,不必計較。弟長處在認真,惜失之隘,失之急迫,似宜從容寬大。我正未能寬宏,故以培寬培恕名吾二子也。”
讀梁先生書信,尤覺心驚。一件一件濃墨重彩的歷史大事,在字里行間竟平淡如斯。禍福、榮辱、得失,種種境況下,梁先生始終能夠安然坦定,不失常度,如他所說:“自己的前生是一個和尚?!?/p>
梁先生書信
寬恕兩兒:
我們從阜陽即與軍隊同行。因軍隊人多,走得慢,并不累,身體卻因之甚好。但臉色紅黑,是風吹日曬的原故。
……路上有敵軍偽軍阻截,所以遲遲不得前進。到山東恐怕很晚了,那么,回四川更不定在何時。
1939 年春初,梁先生與友人從四川大后方到抗戰(zhàn)前線巡視,出入敵后游擊區(qū)域約八個月。寫這封信的時候,梁先生一行初入游擊區(qū),途經(jīng)安徽蒙城,“蒙城亦經(jīng)陷敵,城內民房破壞慘重,城內房屋約僅存十之一”。
兩個多月后,一行人遭遇了敵兵圍堵,飛機轟炸,“此時前后各山頭敵我兩軍漸集,不久開火,各種槍聲、炮聲、炸彈聲、飛機聲振耳”;第二天,“三兩敵人下山搜索,兩次經(jīng)洞口外走過,卻不入內探視,我等乃得以安然無事,緊張即過,陡然思食,蓋不進食已兩日矣。……不覺相對失笑”。
寬恕兩兒:
茲因張先生赴渝之便,順道到北碚看你們。關于我在香港我出香港的事情,問張先生便知,不贅。我在貴縣寫給你們的信收到否,何以不見你們有信來呢,我甚焦盼也。
1941年日軍侵占香港,此時梁先生正在香港任《光明報》社長。他與友人設法離港北上,倉促間只尋得一只小帆船渡海,“途中曾遇有敵機盤旋而過,又有敵艇自遠駛來”,終于平安轉至澳門;后又與友人搭乘一批運棉紗的小船,才到了廣東臺山境內。
而這一批運棉紗的船,共十三條,僅到達了三船;而到達的三船,一船被劫精光,一船被劫兩次。不論情勢如何險惡,梁先生總是神色自若,如同無事。旁人都有慌張的時候,他總沒有慌過。與梁先生同行的友人,無不驚奇稱嘆:梁先生了不起,若無其事!
致某友人:
我的事情諒必知道,即不多談。計自八月廿四日以來到今天既有四十多天。初時如疾風暴雨,但近四十天寂無音響,似一時不會解決。
聞艮庸已回粵。昨接馬先生一信,他亦被遣送回鄉(xiāng)。秉華不會有問題。淵庭不知有無受我的影響?如愿回我一信即回信。否則,不回亦無所謂耳。
1966年8月24日,紅衛(wèi)兵沖進了梁先生的家。
“遭遇不可謂不慘:先曾祖、先祖、先父三代書畫軸冊兩大皮箱盡被焚毀,內人被捶打以致脊背血透內衣,被拉去開斗爭大會,我未被打而亦罰跪一次?!?/p>
事情發(fā)生的初期幾天內,梁先生稍有些不自然,但從內心到外表基本不改常度;幾天之后就完全平平常常了?!拔倚卮沃恍⌒〔挥淇於??!?/p>
床鋪沒有了,席地而睡。半個月不能出門買菜,只就所存米糧度日。紅衛(wèi)兵占據(jù)梁先生家北屋近二十天之久?!叭怀鍪略诎嗽仑ニ娜?,九月六日我便操筆為文,寫出《儒佛異同論》一、二、三短篇。正為自信極強,環(huán)境任何變化不挫其氣?!睘楸苊饨o他人帶來麻煩,梁先生減少了與親朋好友的往來,只寫信給兩個兒子:“知父莫如子,知子莫如父。我完全懂得你們,你們亦應當懂得我。既然懂得,我就不必須多說什么話了。你們不必掛念?!?/p>
致周植曾
……我以拒不批孔,政治上受到孤立。但我的態(tài)度是獨立思考和表里如一,無所畏懼,一切聽其自然發(fā)展。
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梁先生不愿附和批孔,遭到了長達四個月的大批判,形勢隨即轉變?yōu)椤芭峙住庇峙?。梁先生在日記中從容寫下:“早起準備赴會,會上發(fā)言完暢,有自然應有之事?;丶椅顼??!?/p>
自然應有之事,便是對他的輪番批判。梁先生坐在臺下,安靜聽會,沉穩(wěn)、坦然;會議休息時,梁先生走出會場,到外面一小片空地上,打起了太極拳。會議主持人問梁先生對大家的批判他有什么感想,梁先生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p>
致田慕周
我使命完畢,可以去矣。與艮庸信之外,再有信與恕兒。因為有些身后事交代他。信外且面談,平平常常,絲毫沒一點感情之波。
我一任其自然,無意求速,亦不作推延之想。
1975年,在寫給友人田慕周的信中,梁先生說:“我要做的事,大體將完功。雖精神身體俱佳,隨年壽之自然,或亦將去矣?!碧锵壬鬄閭?,回信問,您一向身體精神雙健,怎么突然流露消極情緒?上面即是梁先生給田先生的回信。梁先生自認所肩負溝通古今中西學術文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無遺憾。人生壽數(shù)不可強求,只隨它去罷了。
時刻自警
一切法畢竟空。心凈如虛空,永離一切有。照見五蘊皆空,何從有我。(空)
于無我中幻有今我,從眾緣生。(假)
此如此菲材,值如此運會,不可免地有其艱難險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要當目不旁視,心不旁用,好好負起歷史使命而行。(中)
1974年3月11日,梁先生夜來忽然有悟,早晨四時氣起身,寫下了上述的“空、假、中”座右銘。梁先生的歷史使命,正如他一再申述的那樣:
“吾自信此一生是負著溝通東西古今學術思想之使命的。一生遭際都非偶然幸致。年來胸懷只有盡我責任之一念,相信一切皆在天命中。假如有什么禍福、榮辱、得失到來,完全接受,不疑訝,不駭異,不怨不尤。”
以上信文均選摘自我們將出版的《梁漱溟往來書信集》(上下卷)。
《梁漱溟往來書信集》輯錄了梁漱溟先生往來書信七百余封,由梁漱溟先生的長子梁培寬先生幾十年來整理、分類,并配以注釋說明,時間跨度從1916年到1988年梁漱溟先生去世,歷七十余年,包括與家人、師友、有關人士,及有關單位、團體的書信往來,是迄今最全面的一次梁漱溟書信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