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魯迅：魯迅一直在，一定在

【編者按】對許多中國作家而言，無論在文學意義，還是在思想與精神層面上，魯迅都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今年是魯迅誕辰140周年，在“讀魯迅”這個系列中，我們將請作家、研究者們談?wù)勊麄冏钕矚g的魯迅作品以及魯迅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附上他們欣賞的魯迅作品原文（片段），讓我們一起來讀魯迅。

徐則臣

在魯迅的作品里，茅盾文學獎得主徐則臣最喜歡的小說是《在酒樓上》，最喜歡的片段是《野草·題辭》，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p>

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喜歡《在酒樓上》是因為這篇小說最具魯迅的氣息，藝術(shù)上臻于完美，在魯迅的小說里也比較獨特，故事情節(jié)很淡，但迅速進入人物寬闊蒼茫的內(nèi)心的能力極強；喜歡《野草·題辭》是因為它至簡又至豐，于內(nèi)心于世道，皆可為參照，是真正的有價值的文學；至于“無盡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這句話體現(xiàn)了一個最真實也最可崇敬的魯迅，是一個為人的標高，也必是所有人應(yīng)該努力的方向。

其實，徐則臣小時候并不喜歡魯迅，因為語文老師總讓他們解釋魯迅作品中的微言大義。“本身他的散文、雜文和小說思想深度就在平常課文之上，遇到了經(jīng)?；夭贿^神來，且課本中他入選的文章又比較多，所以對我們一直是個困擾。那時候?qū)ξ膶W和語言實在也懂得淺薄，屢屢腹誹，完全不相信‘然而……但是……’這樣的轉(zhuǎn)折連詞和省略號能代表那么多欲說還休的含義。”

后來，尤其是自己開始寫作以后，徐則臣越發(fā)認識到魯迅的文章就是有海量的微言大義。“我開始認真讀魯迅是從高中開始。那會兒喜歡文學，私下里開始寫作，我想找一種適合我的文字和腔調(diào)。開始學錢鍾書，張嘴就是‘錢腔’，后來發(fā)現(xiàn)對我來說那是個‘假嗓子’；似乎跟魯迅的文字更對路子，沉郁頓挫，偶有佶屈聱牙。那個時候，我整個情緒黯淡，一天到晚拉著張臉，落落寡合，自認有些憂世傷生，比同學都深沉，也就縱容自己的想象，整天抱著魯迅讀。那感覺有點像練習書法，覺得臨魏碑才夠勁兒。進了大學，我開始決定當一個作家了，終于承認，魯迅的腔調(diào)也并不完全適合我?；蛘哒f，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應(yīng)該去尋找自己的聲音。”

在大學里，徐則臣逐漸從魯迅腔調(diào)的余音里走了出來，但魯迅的文字和腔調(diào)之外的東西，已經(jīng)越來越深重地進入到了他的內(nèi)心。在他看來，魯迅的影響不僅在文學的意義上，更在思想和精神層面。

“我想，很多人會跟我的感受差不多：就像那火炬，日夜在高燒，不經(jīng)意抬起頭，就能看見；甚至也不一定非得看見，因為你知道它一直在，一定在；由此便更篤定，愿意繼續(xù)去精進與努力?！?/p>

附：《野草·題辭》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