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如果文明不是超越性、穩(wěn)定的,不是只有一條標準,中華文明能夠為文明提供什么樣的新定義,并在實現(xiàn)現(xiàn)代文明基礎上超越現(xiàn)代文明?”
關凱(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在任何一種二元對立里,既可以看到對立,又可以看到相互滲透,一定不是單方向的,即使處于弱勢的一方也絕不僅是單方面的受動者。比如我們說“百年恥辱”,難道僅僅是西方改變了中國嗎?中國沒有改變世界嗎?沒有中國革命勝利的精神激勵,第三世界的民族解放運動會不會不一樣呢?我們越強大對世界的影響越大,這是肯定的。
回到這個問題,我想到一個詞——教化。真正的普遍主義文明都自詡有一個使命,就是教化世界。不管是一神論宗教,自由主義、共產(chǎn)主義意識形態(tài)還是中華文明都賦予自身這個使命,也正是因為這個使命才能在觀念里劃分先進與落后、文明與野蠻。今天有政治正確,有相對論、多元主義,很多人不再敢這么說了。但還是可以看到,對不同文明來說,不管是功用上還是哲學高度上、思想深度上,所有文明并非等值的,未來的世界將仍然是文明相互競爭與文明相互塑造的產(chǎn)物。
提問:“光有情懷是不行的,我們還有多少這樣的文明資源、揮灑我們的情懷?”
就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生而言,中華文明的貢獻很少
許章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當我們說中國文明時,不僅是指這一方水土成長化育的紛繁文化藝術成就,同時,它是一個歷史概念,陳述的是五千年來中國文明為人類社會提供了哪些足以支撐生活世界、提供人生意義的生活方式、價值理念與理想社會圖景,關于人際關系和愜意生活的美好設想,以及我們創(chuàng)造了什么樣的信仰體系,它們在今天是活的還是死的,等等,等等。
今天講中國文明,當然不止于此,同時面對的是如此浩瀚時空中十四萬萬生民之生居作息。其之婚喪嫁娶,其之柴米油鹽,其之坐臥行止,其之歌哭和戰(zhàn),其之生老病死。而且,千百年來,此方水土營造中華世界,牽連世界風云,從未止息。問題是1840年以來,文明論意義上,而非解決國族獨立與衣食溫飽的意義上,吾國吾民,究竟做出了哪些貢獻?
在文明論立言,就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生來看,坦率而言,這一百多年間,中國文明的貢獻微乎其微。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一時段一時代,文明有高低,發(fā)展有快慢,聞道有先后。當其古典樞紐文明時代,中華文明民胞物與的普世主義和猶太基督教的救贖精神,產(chǎn)生于不同地域,各領風騷,難言高下。因為它們在不同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氛圍中孕育了不同的人生哲學、宇宙圖景、價值觀念和社會制度,養(yǎng)育了各自的人民,都算功德圓滿。
問題在于,人類這波大轉型起自十七世紀前后,三、四百年來的世界就處于這波文明大轉型的漩渦之中,終于造就出了一個叫做現(xiàn)代、現(xiàn)代文明與現(xiàn)代秩序的文明體系,并于旦夕之間,指東打西,席卷全球。而率先啟動這波大轉型的不是中國,而是地中?!笪餮笪拿鳌Q言之,這次人類文明更新?lián)Q代、第次邁向新境之際,人家走在了前頭。所以,無論是工商文明還是現(xiàn)代性的個人設計,不管民主法治抑或日用家常的鍋碗瓢盆,的確,如你所言,多半發(fā)明自西方,舶來自西方。這是歷史事實,毋庸諱言。
但我以為,沒什么關系,見賢思齊歷來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學就是了?;仡^一看,從開始的懵懂蒙昧到后來的自明自覺,從一味抗拒到被迫學習、主動學習,而至今日之銳意進取,就器物層面來看,多半學到手了,甚至在某些領域領先世界。制造業(yè),包括重工制造業(yè),在世界上是領先的。實際上,近代中國大轉型已然超逾一個半世紀,放眼大中華,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易,不簡單。
在此,中國文明體量之大,蘊含之深,從而,大轉型所牽動的勢能之浩瀚與阻力之沉重,確非小型國族或者小型文明體系所能比擬,而使得中國的轉型較諸其他文明,更多一份艱辛,可能,也更多一點曲折。實際上,走到今天,也不能說中國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生毫無貢獻。一百多年來,中華大地億萬生民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實踐,史無前例,非英美德法的成例所能框含,其之試驗,其之效應,就是對于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我相信,并且再次重申這一信念,那就是,再干一、兩代人,好自為之,凡此治國安邦的現(xiàn)代體制安排與理念資源,中國人全都能學會,全都會運用自如,而且,因地制宜,一定會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在此,如何避免民粹主義,如何防止極端民族主義等等,均需也終將會獲得中國式解答。這一波大轉型完成之際,也就是歷史到此終結之時,那時節(jié),如同黑格爾當年所說,世界歷史精神在德意志翱翔,也許我們可以說,世界歷史精神在中華大地翱翔。
對此,我相信,你我都有這份愿望。而小步子慢慢走,但卻走個不停,和平、理性、漸進,一直走出歷史三峽,才是核心所在。在此進程中,力避革命、動亂、暴亂,不要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社會動蕩,一步一步地走向理想圖景,我相信,這就是政治精英、思想精英和財富精英在內(nèi)的全體中國心智,應當擔負起的責任,也是刻下必得回答交卷的問題。
所謂的“天下”是一種文教本質(zhì)性
正是在此,今天重溫“家國情懷”或者“家國天下”意識,尤為重要。實際上,自古以來,“天下”并非實體,而是理念。生而為人,我們的認識范圍有限,不僅肉眼所見有限,而且,一生所歷也很有限。中國之外是什么?穹窿之下,四合茫茫,究竟有些什么?宇宙之中,人類的鄰居在哪里?凡此種種,我們并不確知,而放飛想象,權以“天下”籠統(tǒng)之。即便是中國周邊,一個中華世界,自古以來,歷經(jīng)戰(zhàn)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凄婉哀絕,但也分合無定,同樣為此天下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置此情形下,古典中國所謂的“天下”,與其說是地理概念,不如說是一種文教本質(zhì)性,一種典范性價值真實。所求者何?朋友,一家人嘛,都是同胞嘛,別打仗,一起過日子,過好日子嘛。
實際上,就“天”之一字而言,古來中國人命意,如先賢早已揭橥,包含多重含義,而有“自然之天”、“義理之天”與“德性之天”。換言之,首先是地理空間概念,然后是文明概念,最后是道德概念,使得天下概念總是意味著一種文教取向。所謂“文教”相對于“政教”,意味著和平文化、文明開化、崇尚王道而非霸道。就此而言,對于此間的和平文化、文明開化與王道精神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或有救濟當今世界體系之處,也就是中國文明對于這個紛紜人世有所貢獻之處。
畢竟,當今世界依然是一個帝國體系、霸權體系和條約體系錯綜交織的世界。置此世界,中國不能天真,徑認其一派美好,而需清醒認識到這個世界體系的霸權本質(zhì)和民族國家體系的自利本性,時刻保持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另一方面,中國文明倡揚“天下為一家,世界為一人”的“家國天下”理念,賦予了中國民族和中國文明以德性超越,一種基于內(nèi)在道德緊張的向上提撕勁道。
嘉賓介紹
許章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法理學、西方法哲學、憲政理論和儒家人文主義與法學等。近著有《現(xiàn)代中國的國家理性》(2011),《坐待天明》(2013),《漢語法學論綱》(2014),《國家理性與優(yōu)良政體》(2015),《文化中國的法意敘事》(主編,2015),《重思國家》(主編,2015),《國家建構與法律文明》(主編,2016),《政體與文明》(2016)等。
關凱,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富布賴特訪問學者。研究方向:民族與民族主義、族群政治和社會發(fā)展項目應用研究,曾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國家民委、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會、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北京樂平基金會的多項課題研究,發(fā)表過《族群政治》(2007)等專著及中英文論文數(shù)十篇。
(本文為嘉賓在閑談系列“中華文明的天下情懷”活動上提問部分發(fā)言,有刪減,經(jīng)嘉賓本人修訂,編輯: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