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與皇帝：你永遠不知道什么問題會激怒皇帝

奧莉婭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意大利女記者，作家。

法拉奇可能是上個世紀最著名的記者了。她的性格非常強悍，好惡鮮明，絕不相信“記者的態(tài)度要中立”之類的說法。有人評論說，她看起來就像一頭挑釁的公牛，而她的采訪“就像是把兩只壞脾氣的貓放進一個麻袋里頭，然后讓它們就那么待著”。就像她采訪霍梅尼的時候，霍梅尼氣得拂袖離去，法拉奇還要跟在后面追問：“您這是要去方便么？”當(dāng)她和拳王阿里爭執(zhí)起來，阿里沖著她打嗝，法拉奇則直接把錄音機扔到他身上揚長而去。

法拉奇對權(quán)勢都有一種免疫力，總是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和大人物平等的位置，提出各種棘手的問題，捕捉他們邏輯里的漏洞，與他們展開爭辯。在這些爭辯中，她基本都能占據(jù)上風(fēng)。但是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她對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的采訪。在那次采訪里，所有的尖銳問題都像是泥牛入海，皇帝巋然不動，法拉奇束手無策。不過，這倒不是因為塞拉西格外的聰明伶俐，而是因為他格外的遲鈍。接受采訪的人經(jīng)常和法拉奇格格不入，但再格格不入，雙方畢竟存在觀念上的交流碰撞，你來我往，有攻有守。可塞拉西陛下的世界卻是渾然自成一體，法拉奇根本滲透不進去，更談不上什么攻守了。

海爾·塞拉西當(dāng)了將近40年的皇帝，有一大串奇怪的頭銜，王中之王、猶太雄獅、上帝之特選者。直至今天，在牙買加還有一個很奇特的教派，非說塞拉西是上帝轉(zhuǎn)世，是彌賽亞。但在法拉奇眼里，這個皇帝一點也不偉大，因為她看到了讓人惡心的場景。這位皇帝在野外辦宴會，成群結(jié)隊的窮人擁擠在營地外圍，求廚師們施舍剩菜剩飯。但這些廚師寧肯把剩飯剩菜喂兀鷹。兀鷹從天上俯沖而下，每一次啄食食物，圍觀的窮人們都會發(fā)出“哎呦呦”的哀嘆。當(dāng)然，皇帝也不是完全不施舍。他巡游的時候，會施舍些一元票面的紙幣，人們踩踏著孕婦和孩童，瘋狂地爭搶。法拉奇注意到，“陛下見此場景，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

海爾·塞拉西一世（1892年7月23日－1975年8月27日），埃塞俄比亞帝國末代皇帝。

皇帝在寶座上接見了法拉奇。和陛下形影不離的兩條吉娃娃也參加了采訪。這兩條小狗警惕地嗅了嗅法拉奇，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這個看上去怪怪的女人。在宮殿外頭，有兩頭大吼大叫的皇家獅子。就是在這種超現(xiàn)實般的場景中，意大利女記者和埃塞俄比亞皇帝開始了交流。

法拉奇劈頭就提一個尖銳問題：我看到那些窮人爭搶您的施舍，甚至相互廝打，您對此有何感覺？但是陛下沒有感覺。陛下說：窮人和富人一直都存在，解決貧窮的惟一辦法是勞動。法拉奇有一拳撲空的感覺，轉(zhuǎn)而問：對那些不滿現(xiàn)狀的年輕人，您有什么看法？陛下從容回答：年輕人不知道他們需要什么，因為他們?nèi)狈?jīng)驗和明智，必須由朕來給他們指出正道，對他們嚴加管教。朕是這么想的，也應(yīng)該是這樣。

整個采訪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換上其他的領(lǐng)導(dǎo)人，法拉奇的問題都會激發(fā)起一次爭辯，法拉奇就可以乘勢一步步施展她經(jīng)典的“海盜式提問”。但是塞拉西遲鈍到了感覺不出海盜和商船的區(qū)別，法拉奇就像老虎啃烏龜，找不到下嘴的地方。無論法拉奇提出什么問題塞拉西總是給出一個無可置辯的回答，然后來句，“朕是這么想的，也應(yīng)該是這樣”。而每當(dāng)法拉奇想要提出一個不同的看法，塞拉西就會說：“你應(yīng)該去學(xué)習(xí)，去學(xué)習(xí)吧?！蔽业谝淮巫x的時候，還懷疑這皇帝太狡猾，但是仔細讀下來，就發(fā)現(xiàn)他不是狡猾，而是完全不理解除了他自己的邏輯以外，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邏輯，比如面前這位女記者的邏輯。

陷入困境的法拉奇想出一個新問題：“您對世界的變化有何看法？”皇帝回答說：“朕認為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變化?！蹦敲垂埠椭坪途髦颇兀俊半蘅床怀鲇腥魏尾顒e??事情應(yīng)該是這樣，事情就是這樣?！睘E施死刑呢？“朕不能取消它，否則就等于取消懲罰那些敢于議論權(quán)威的人。朕是這樣想的，也應(yīng)該是這樣?！?/p>

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偶爾會碰到這樣絕望的對話。不管你拋出什么觀點，對方都像物理世界里的絕對光滑平面，把問題一下子彈開。他們是不可戰(zhàn)勝的。沒有人能戰(zhàn)勝一個蠢得嚴絲合縫的人。他們的思維就像披著一層厚厚的鎧甲。對這種人我實在想不出什么好的稱呼，勉強可以稱之為“龜思者”。法拉奇繞著這位龜思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沒辦法下手。但她最后無意中刺痛了塞拉西，讓這次采訪有了喜劇性的收場。法拉奇問皇帝陛下：“您如何看待死亡？”皇帝回答任何問題都從容不迫，現(xiàn)在卻被震動了：“看待什么？看待什么？”法拉奇老老實實重復(fù)了一遍：“看待死亡啊?！被实酆敖衅饋恚骸八劳?？死亡？這個女人是誰？她從什么地方來？她到這里干什么？把她趕走！走吧！行了，行了！”在最后一刻，法拉奇終于知道了什么才能讓皇帝激動起來。（文/押沙龍）

刊于《財新周刊》2017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