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書》,馮象譯注,牛津大學出版社,2021年即出
此書可說是我在癘疫之年的辛勞所得。
去年二月《先知書》交稿,開始譯注《歷史書》。那時正值武漢封城,全國支援;美國這邊,航空公司剛發(fā)布改簽和退票公告,一切似乎都是可控的。待到今年四月書稿殺青,因為疫情失控和政治化的操作,世界已經大變——也許永遠地改變了。
習慣上,譯注修改完畢,停下來讀幾本書,換換腦筋再作序(導讀)和前言。歷史書(不打書名號,指經書劃分)可討論的問題較多,導讀寫長了,前言就短些,主要談兩點:經書順序和譯名。
一、圣書各篇的順序,拙譯從希伯來圣經(詳見本書開頭的“經書簡字表”)。細心的讀者或已發(fā)現(xiàn),這個順序跟流行的教會譯本即基督教舊約,略有不同。例如《路得記》,舊約放在《士師記》和《撒母耳記》之間,屬歷史書;希伯來圣經歸之于圣錄,屬“五小卷”(megilloth),即五篇一組較短的經書:《雅歌》《路得記》《哀歌》《傳道書》《以斯帖記》,會眾傳統(tǒng)上在逾越節(jié)、五旬節(jié)等五個節(jié)期誦讀。舊約的歷史書,《約書亞記》至《列王紀》六卷之外,還有一志兩記:《歷代志》重述圣史;《以斯拉記》和《尼希米記》按猶太傳統(tǒng),是同一部書的上下卷,講波斯居魯士大帝滅巴比倫之后釋囚(前538),子民回返圣城,重修圣殿再頒圣法等一段歷史。這幾篇,希伯來圣經也歸于圣錄,并以《歷代志》為全書收尾。
舊約的內容(正典范圍),基督教各主要教派亦不一樣。新教的舊約同希伯來圣經,天主教和東正教則增加了數篇希臘語“次經”,如《多俾亞傳》《尤迪絲傳》《瑪加伯》《智慧篇》《德訓篇》《巴路克》等。舊約的篇目次序,可以追溯至圣經的第一個(也是最偉大的)譯本,希臘語七十士本,是公元前三世紀中葉至二世紀末,埃及亞歷山大城的猶太學者譯經的豐碑(馮象:《創(chuàng)世記:傳說與譯注》修訂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3頁)。當時希臘語是近東各國的行政、外交、商貿和學術共同語。耶穌運動興起后,原始教會走出巴勒斯坦,讀經宣道都用七十士本。面對新宗派迅速成長為新宗教的挑戰(zhàn)和競爭,猶太拉比遂強調“讀原著”,回歸希伯來圣經,棄用七十士本了。
《創(chuàng)世記:傳說與譯注》修訂版,馮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4月出版,382頁,46.00元
希伯來圣經的結構,大體依照內容與歸典的先后劃分。圣法或摩西五經領頭,接著是眾先知的記述(歷史書和先知書),余者歸在一處,稱圣錄。七十士本卻是內容跟文體兼顧,而不論歸典先后:前半部分,摩西五經同歷史書,是散文;后半部分詩體為主,即智慧書(《約伯記》《詩篇》《箴言》等)和先知書。
拙譯從希伯來圣經,也有學理上的考量。人神關系的演進,從希伯來圣經到《新約》,其啟示是貫通的。《新約》的編排,明顯套用并對應著希伯來圣經,而非七十士本的順序。福音書載耶穌的言行,相當于摩西五經;《使徒行傳》講耶穌復活升天后,諸門徒的事跡同保羅傳道,是歷史書;保羅書信及通函,論道辯義批駁謬說,類同先知書;《啟示錄》反思犧牲和苦難,見證新天新地與新人,繼承光大了圣錄的《約伯記》《傳道書》《但以理書》的倫理智慧跟天啟主義理想。圣書的這一大結構的呼應,極具政治神學的意蘊(參閱邁爾斯[Jack Miles]:《上帝傳》[God: A Biography],Vintage Books,1996年),非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容將來另文闡發(fā)。
《新約》修訂版,馮象譯注,牛津大學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599頁,168.00港元
Jack Miles, God: A Biography,Vintage Books,1996
二、譯名,特指人名地名神名等專名的翻譯。西方譯本的慣例是音譯,中文舊譯(如和合本)從之,但并不講求一音一字:以撒(yizhaq)不作以茲哈克,以色列(yisra'el)也不作以斯拉艾爾。我以為這做法是對的。我小時候學過俄語,喜歡俄國文學。覺得俄人的姓和父名的中譯,動輒六七個字,難念難記,不好。原文其實音節(jié)不多,詞尾變化(斯基、維奇、索夫、諾娃之類)也不復雜??墒且驗槎砦妮o音豐富,按“規(guī)范化”的譯法每個輔音給它一個字,譯名自然就拖沓了。好在希伯來文是閃語,輔音沒那么“強勢”。
拙譯的原則是,專名有選擇地意譯,并注意控制字數。這么做的好處,一是方便閱讀,二是盡可能地再現(xiàn)/提示原文一些語詞的照應、雙關、隱喻、諧音、反諷等旨趣。當然,普通讀者業(yè)已熟悉、約定俗成的不動,如摩西、約書亞、撒母耳、掃羅、大衛(wèi)、所羅門。這些名字的含義及聯(lián)想,便用夾注說明。比如參孫(shimshon),意謂“太陽力士”,對應他戀上的非利士美人兒德麗拉(delilah),“風情萬種”的“黑夜”之女(士16:4)。
但是,耶開(yiphtah,“他[耶和華]開[口]”)不作耶弗他/依弗大(和合本/思高本),因為此名頗不尋常,暗示了大士師因貿然許愿而不得不獻祭獨生女的悲劇:人向耶和華“開口”所許的愿,不能收回。這民間故事風的母題或“橋段”濃縮在了他的名字里,須以意譯出之(士11:34以下)。
再如耶光妻誓女的故事(撒下11章)。耶光('uriyah)忠勇,人如其名,奉耶和華為生命之光(詩27:1, 56:13)。他沒想到大衛(wèi)王如此陰險,為了霸占他的嬌妻,不惜對他,一個在前線殺敵的戰(zhàn)士,下毒手。譯為烏利亞/烏黎雅,主仆之間,義與不義的反差就少了一層。誓女(bath-sheba`),舊譯拔士巴/巴特舍巴,在故事里始終沉默著,除卻有了身孕后給國王帶過一句話:我懷孕了。圣言儉省,我們不知道她的想法和感情。但大衛(wèi)就開始算計她的男人,踏入黑暗的罪途。
當她第二次被圣書記錄時,大衛(wèi)已經老了,“蓋了幾床被子,仍不覺暖和”。突然先知納丹來報,她兒子所羅門的對手四王子耶主('adoniyah)策動政變!誓女拿出了膽略與決斷,立刻叩見臥病的國王,說他曾指耶和華“立誓”,承諾日后讓所羅門繼位?!翱扇缃瘢故且鞣Q王,而您,我主君上一無所知”。正說著,納丹也進了宮,問四王子聚眾吃喝呼喊萬歲,怎么回事。大衛(wèi)一聽,急了,馬上認了他同誓女的“誓約”,并“起誓”下詔,傳位所羅門(王上1章)。誓女之名,若是音譯,這些意味深長的語詞照應和隱喻便不見了,譯文要失色不少。
古人的觀念,名實統(tǒng)一,人神皆然。認識一人,猶如認定一神,始于其真實的名。所以摩西在西奈山遇荊棘燃燒而蒙召時,曾求問圣名。耶和華回答:“我乃我是者”('ehyeh 'asher 'ehyeh,出3:14),賜先知聆受了圣者的不可名之名,那萬名之名(馮象:《寬寬信箱與出埃及記》第二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182頁以下)。
《寬寬信箱與出埃及記》第二版,馮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11月出版,316頁,36.00元
猶太哲人、密宗思想家肖棱(Gershom Scholem)嘗言,譯經是一番再造,不啻重寫圣書,做一回寫經人(福克斯[Everett Fox]譯注:《前先知》[The Early Prophets],Schocken Books,2014年,xii頁)。以此“再造若寫經”觀之,專名意譯的倫理指歸,說到底,正是那萬名之源。
Everett Fox trans., The Early Prophets: Joshua, Judges, Samuel, and Kings: The Schocken Bible, Volume II, Schocken Books, 2014
天災疫病,寫經人視為神明降罰,或世人須承受的神跡的磨難。癘疫之年,因此也稱“奇跡之年”(annus mirabilis)——對于每一個逃過了神跡的“余數”即生者來說。這讓見不足者越發(fā)感到了譯經的緊迫。
為此,要特別感謝各地朋友的關心、祝福和支持,包括寄送口罩跟防護用品。因而也常常想起在邊疆勞動和教書的日子。那時候,半個世紀前,也有災荒和流行病肆虐,也是靠眾人團結互助,靠信仰與大愛,再造并重寫生命的光。
一年多來,內子承擔了書稿的第一讀者的全部職責。但更要緊的是,她同時還仔細檢索追蹤了今世在神跡面前的失控,并每天堅持著,清掃那失控帶來的各樣后果。
老話說,堅持就是勝利。這在奇跡之年的譯經,也是成立的。
二零二一年六月于鐵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