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昨日當我年少時》,朱天心,簡媜 著,重慶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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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都怪水牛啦!
我們坐在廟口榕樹下的冰店,等待冰塊從制冰廠運來。除了村民,還出現(xiàn)一頭牛。據(jù)主人阿旺伯的說法,牛中暑了,想給牠吃碎冰??墒潜鶋K一直沒來,趁著空檔,我們拿出了成績單比較。
說實在,鄉(xiāng)下小孩很少把成績單掛在嘴上。我們常比的,不過是誰的眼睛銳利,找到被樹藤淹沒的百香果,或誰爬得高,能掏到樹頂?shù)镍B蛋。視力二點零,爬樹三十公尺,潛水四米深,被烏秋或虎頭蜂攻擊時,在零點五秒內“落跑”,這些數(shù)字才是“成績單”。不過,無聊時,我們也會對彼此的成績單好奇。
“太夸張了,我天天爬圍墻進學校,操行也能拿‘甲等’!”張大胖說。他說這句話時,語帶炫耀,意思是他這胖子還挺能爬墻的。
張大胖的這種開場白,接下來,誰還比正規(guī)的?我們比的是“邪門歪道”。
“我這學期跌斷腿,體育還拿甲,見鬼了!”說話的是“光頭蛋”。可想而知,他說話時一邊搔著光頭,一邊自豪的拍自己的右小腿。
該我炫耀了,但拿什么呢?好像沒什么值得說嘴的。我微笑著,手按著椅子邊的書包。
光頭蛋靠過來,把我的成績單從書包抽出,趁我搶回來時大喊:“哇,你的數(shù)學最低分,‘乙等’,乙只有一筆畫,最好改。”
“改什么?”我驚訝問。
“反正要畢業(yè)了,也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大方分享。”光頭蛋大笑幾聲,湊過頭來,“其實,我改過自己的成績單,方法很簡單?!?/p>
光頭蛋的言詞令人驚訝。我不大相信,原因是成績單“改良”了,各科學期分數(shù)用“優(yōu)、甲、乙、丙、丁”替代,90分以上為優(yōu),80到89分為甲,其余類推,如果拿到丁,表示這科不及格。據(jù)老師的說法,教育部這樣做是避免學生過于倚重具體分數(shù),達到概念成績。
可是,我們私下的解釋更有公信力──這是防止竄改成績。比如75分,把7的腳底勾一筆,立即變成85分。至于65分,6上頭拉出個圈,馬上變85分。反正分數(shù)越低,改得越兇。改以“優(yōu)、甲、乙、丙、丁”,學生沒轍,就難以涂修了。
所以,我不大相信光頭蛋的話,至少,改成績這檔事,要造假很困難。
張大胖也不相信,皺著五官做鬼臉,哼了一聲:“唬爛也要打草稿吧!”
光頭蛋被激怒了,他最討厭張大胖作出一張恐怖的“豬頭臉”,于是從書包搜出了美工刀,推出刀片,發(fā)出恐怖的“達達達”聲響。
“干么?我隨便說,你就當真要殺了我?”張大胖嚇壞了,身子往后縮,腰部的油脂抽動,發(fā)抖到整個人的線條都要糊了。
“窮緊張,這樣就嚇到了。”光頭蛋說完,也不理人,把成績單拿過去,悶著頭,很仔細的用美工刀在成績單上刮來刮去。不久,成績單數(shù)學的“乙”,很快就要糊掉了。
成績單像獎狀厚,刮掉一層,還不致影響外觀。還好導師的筆跡不是“力透紙背”,不然刮破紙也沒用。而且,光頭蛋說,成績中“乙”的筆畫最少,最好刮了,刮干凈后,填上“甲”就行了。
光頭蛋一邊刮,一邊用不屑的口氣說:“數(shù)學考乙等,算很正常。你要是沒去‘老潘’那里補習,拿不到好成績的。”
老潘是我們導師。在民國七○年代,不少老師私設“加強班”,白天在學校沒教的,晚上在家里開班教學。老潘就是。而且,他出的考題有幾題是國中數(shù)學題型,不到他家上課,還真解不出來。我的玩心重,不想到老潘家補習,數(shù)學當然拿不到高分。
天氣太熱了,光頭蛋認真干活,額頭冒出豆大的汗水。我有股沖動想揩去他的汗水。他像外科醫(yī)生,執(zhí)刀幫我醫(yī)治成績單,我應該如護士般在一旁用手帕幫他擦汗??墒?,我感到這樣幫他擦汗,男生幫男生,有種芥蒂。
在我猶豫的瞬間,噩夢發(fā)生了。光頭蛋的汗水匯到下巴,滴了下來,恰巧落在成績單上他動刀的位置。刀子一勾,紙破了,透出個傷口。我看了,心抽動一下。
“手術很成功,只是傷口有些感染。”光頭蛋對我尷尬微笑。
“你不是說很有經驗,怎么會搞砸了?”我急著喊。
“誰說我很有經驗,”光頭蛋停頓一會,才繼續(xù)說,“其實,每次幫我改分數(shù)的,是我阿公啦?!?/p>
這說法太令人驚愕,就在張大胖都數(shù)落他“唬爛也要打草稿”時,光頭蛋眼眶一紅,說:“前一陣子,我阿婆生病,后來,我阿公想到妙招,改我和哥哥的成績,用好的成績單讓阿婆看,要是她心情好些,病也會好。”
光頭蛋的阿婆重病,最后離世了。這件事我和張大胖都知道,卻不曉得改成績單的內幕。看到光頭蛋的愁苦,我也不忍苛責。
誰知道,光頭蛋不改頑皮特性,悲傷不過三秒,立即抬頭說:“其實用美工刀刮成績單是錯誤的,我阿公都用鐮刀刮,厲害吧!他說他割稻子割了一輩子,絕對不用這種殺螞蟻的小刀?!蔽覀兟犃舜笮ζ饋?。
這時候,冰塊運來了,三十公分見方的冰磚放在機器上,刨下一堆白花花的冰屑。把碎冰覆蓋在紅豆、仙草蜜、芋圓上,淋上紅糖水,絕對是碗鎮(zhèn)暑的清涼刨冰,令人忘卻煩惱。
可是,我的煩惱絕對不是冰塊能澆熄的。一張破爛的成績單,說明我成績不好之外,還是改成績單的壞學生,回家我如何說明呢?我苦惱不已,決定不管這一切了,先吃冰重要。
不料,一站起身,撞上拿碗冰回來的光頭蛋。冰與配料掉落桌子,把桌上的成績單弄濕了。我大叫,光頭蛋叫得更慘,因為阿旺伯的那只水牛走過來了。牠伸出舌頭,舔著桌上的冰塊,連配料也吃了。牛趕也趕不走,而且體積龐大,很快把我、張大胖與光頭蛋三人擠開,惹得我們一身臭味。
牛吃完冰,連成績單也一起吃掉,最后搖搖擺擺走了。張大胖與光頭蛋蹲在地上笑歪了,口水夸張的流下來。我氣呼呼跟在牛后頭,跟阿旺伯理論,把今天的不滿發(fā)泄在他身上。
可是,當我看到阿旺伯蹲在榕樹下蒼老的身影時,一時間,什么委屈與無奈都忘了,淚水落下,說:“你的牛吃了我的成績單。”
“那是什么東西?”他說。
即使我說破了嘴,也很難對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解釋,一張寫滿符號的紙如何控制你的情緒。我兩手一攤,對他說:“反正你的牛吃了我的東西,你看怎么辦?”
他兩手按著大腿,從地上緩緩站起來,走到牛的后頭,猛力拍牛屁股。牛嚇壞了,拉出一坨屎。阿旺伯從口袋拿出塑料袋,套在手里,把地上那坨牛屎撈起來。塑料袋一拉,牛屎裝在袋里,手也干凈。
“拿回去吧!你說的成績單都絞碎了,剩下一堆屎?!卑⑼f完,牽著牛離開榕樹下的冰店,往鄉(xiāng)間小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了。(文/甘耀明)
作品簡介
《昨日當我年少時》,朱天心,簡媜 著,重慶出版社,2017年5月
本書的主旨是“作家寫童年”。朱天心、簡媜、張曉風等十四位臺灣著名作家合寫童年放學后的難忘時光。十四位作家,各自回憶自己的童年時代:描寫放學后與同伴戲耍的歡樂時光;回憶小時讓自己印象深刻的同窗;分享自己才成長經歷和心得……十四位作者均為已成名的作家,筆法嫻熟,用語老練,回憶自己童年舊事,感懷昔日風光,情真意切,一篇篇文字娓娓道來,使文章充滿自然清新的童真童趣,也可從中一窺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臺灣舊日風情。
那段爛漫無邪的童年歲月,隨著記憶絲絳,娓娓道來那些趣味的爆笑的傷感的動人心弦的成長故事。童趣、童真中,讓我們看到了臺灣幾代人的成長,同根同源的文化背景,也讓我們依稀看到了父輩或者我們自己似曾相識的成長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