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有一班“神秘的東方列車”從北京出發(fā)去往莫斯科——K3列車。坐上它,你將用上32個小時橫穿西伯利亞平原,據說每天睡去和醒來時都是完全不同的景色。K3列車如今進入了越來越多背包客的旅行清單,而來自西伯利亞的文字,也從凍土莽原中蘇醒,吸引更多人駐足凝視。
他,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是西伯利亞之子。西伯利亞謎一般的原始森林,奔突不息的葉尼塞河與靜謐的冰雪凍土,給了他一顆感應自然音色和光譜的纖細之心。這個探討大自然與俄羅斯民族心靈的人,曾與拉斯普京一道被稱為“最純粹”的兩個俄羅斯作家。他1924年出生于西伯利亞,在其一生的代表作《魚王》和《樹號》中,一遍遍描繪著這片北極圈邊緣地帶的森林和葉尼塞河,以及在那里的外來者和原住民的生活足跡。
1976年,《魚王》首次在俄國出版,作者1996年說這本書“已經在俄羅斯和國外再版了兩百次”,1982年,漢譯單行本的《魚王》在中國出版,作家王小波把這本書列入個人閱讀中“不可多得的好書”。而今,上世紀80年代那股譯介和閱讀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是否已經遠去?我們并不知道答案,但有一點還可以讓人精神一振——35年后的今天,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復活了,一同回歸的還有《樹號》——一本收集作家在文學莽林中探索記號的散文集。
阿斯塔菲耶夫執(zhí)著探索人生的真諦和大自然的奧秘,在《魚王》這本“集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抒情散文、道德議論為一體”(王小波語)的小說里,生與死,善與惡,懺悔與救贖,自然與人,這些俄羅斯文學中核心的主題一再出現(xiàn)。阿斯塔菲耶夫雖繼承了俄羅斯抒情傳統(tǒng),卻也吸收了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藝術精華,但其根本的創(chuàng)作價值卻被認為是他的道德激情。
上世紀70年代以后,蘇聯(lián)文學從關注英雄主義和戰(zhàn)爭題材轉向對更深層人性的挖掘,尤其體現(xiàn)在對人的道德觀的思辨,阿斯塔菲耶夫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位。他將具有自傳性質的故事根植在廣袤的西伯利亞平原,在自然和人的相處中,他目睹了人在掠奪自然時是如何喪失了人性。
《魚王》里那些注重心靈體驗的文字,仿佛是自然在訴說自己的秘密。阿斯塔菲耶夫憂傷地凝視自然,他說“我們熱愛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們的痛苦?!彼噲D告訴世界,人如何面對自然,就如何面對自我。
在全球生態(tài)環(huán)境日趨惡化的情境下,從西方到東方,自然文學的魅力越發(fā)凸顯。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中,一直深藏著人與自然的命題。這一次,讓我們借助《魚王》的歸來,從阿斯塔菲耶夫的眼睛里,凝視大自然的憂傷。
采寫|新京報記者 柏琳
維克托·彼得洛維奇·阿斯塔菲耶夫(1924-2001),蘇俄著名小說家、散文家,20世紀下半葉俄羅斯文學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伯利亞克拉斯諾亞爾斯克一個農民家庭,作品多取材于自身經歷,被認為繼承了屠格涅夫、普里什文和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自然文學傳統(tǒng),并創(chuàng)造出將小說、道德思辨和抒情散文熔于一爐的獨特風格。代表作有《魚王》《樹號》《牧童和牧女》《最后一次鞠躬》等。
上世紀80年代,封閉已久的國人對譯介而來的外國文學作品如饑似渴,俄羅斯文學亦迎來了一個譯介和閱讀的黃金時代。俄羅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說《魚王》,也許就是那個黃金時代的遺珠。
1982年,《魚王》漢譯單行本在中國出版,作家王小波愛不釋手,他說,“世間一切書中,我偏愛經過一番搏斗才寫成者,哪怕是小說也不例外。這種書的出現(xiàn),是作家對自己的勝利,是后輩作家對先輩作家的勝利,是新出的書對已有的書的勝利”,他將《魚王》列入個人閱讀中“不可多得的好書”。然而,這位“魚王”卻是經歷了一番歷險波折,才迎來了今天的“復活”。
《魚王》問世:來自一位“釣魚人”的問候
1976年,長篇小說《魚王》首次在俄羅斯出版。自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蘇聯(lián)文學開始“解凍”,到70年代時,文學創(chuàng)作趨向轉了個“大彎”——從探索時代、戰(zhàn)爭等宏大主題轉向挖掘人的精神世界,著重思考生活本身的道德意義。在此新舊交替之際,來自西伯利亞的作家阿斯塔菲耶夫成了俄國文壇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如果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里講述哥薩克民族的故事,普希金沿著伏爾加河找尋斯拉夫人的詩魂,屠格涅夫迷失于灰暗白樺林中俄國獵人細碎的憂傷,那么阿斯塔菲耶夫,這位俄國“外省”作家,則畢生都徘徊在家鄉(xiāng)西伯利亞葉尼塞河流域,不厭其煩地講述那片接近北極圈的荒原凍土地帶上人們的真實生活,追索大自然和俄國民族的心靈。
國內首個《魚王》譯本,1982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是結集了八位譯者的經典譯本。
1924年,阿斯塔菲耶夫出生在西伯利亞一個農民家庭,上過六年學,在保育院度過少年時代,參加過衛(wèi)國戰(zhàn)爭,也做過鉗工、鑄工等多種技工。5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60年代成名,70年代享譽文壇,因其作品主要反映鄉(xiāng)村和道德主題,被歸為“農村散文”或“道德-哲理”派作家。
《魚王》一書是體現(xiàn)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最充分的作品,這部由13篇中短篇故事組成的長篇小說,取材于作家在西伯利亞的真實經歷,講述葉尼塞河流域的原住民和外來者的生活,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的道德觀。在《魚王》《達姆卡》《白色群山的夢》等系列中,作家思考自然和人、生與死、善與美的問題,多次表達了這樣的主題:誰在傷害自然,誰就在傷害人性。
這本書在蘇聯(lián)首版后獲蘇聯(lián)國家文學獎,蘇聯(lián)國內報刊上圍繞《魚王》掀起了熱烈討論,阿斯塔菲耶夫被譽為“俄羅斯心靈的表達者”。
《魚王》最新譯本
作者:(俄)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譯者:夏仲翼 等
版本: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7年4月
全書由十三個內容相對獨立的“敘事短篇小說”組成,全部圍繞著人與自然的關系,細致地描繪了神秘的西伯利亞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他們關于生活的沉思。
然而,作家本人卻不喜歡這本書。《魚王》的寫作歷程步履維艱,問世更困難,據阿斯塔菲耶夫回憶,“那時由于創(chuàng)作和校對手稿過于勞累”,他病倒住進醫(yī)院。“但即使在醫(yī)院里我也沒有逃脫掉這倒霉‘魚王’的糾纏”,他被編輯在電話里頻繁地催促協(xié)調和補寫段落,到半夜兩點鐘“還在通過電話‘創(chuàng)作’”。作品得獎后,他的寫字臺堆滿了來自出版界和評論界的贊揚信件,其作品的首位鑒賞者,他的妻子談起《魚王》時卻說:“你自己也不理解你寫的是什么!”(見《最珍貴的稿酬》,收錄進散文集《樹號》)
《魚王》問世后的某年十一月,他遷居回西伯利亞,獨自和葉尼塞河天寒地凍的冷峭相處。一日歸家,發(fā)現(xiàn)“門把手上掛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條魚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送給《魚王》作者。釣魚人。”沒有署名。
這張紙條讓他“感到淚水開始濕潤眼睛”,立刻決定邀請朋友來品嘗魚湯?!斑@是多么鮮美的魚湯??!”阿斯塔菲耶夫需要的,一直是普通讀者。
《魚王》“翻身”:俄國文學回歸文學本身
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命運。對多數中國讀者來說,《魚王》是阿斯塔菲耶夫的名片。早在1979年《外國文藝》第五期,就選登了《魚王》中兩個短篇的譯文——《在黃金暗礁附近》(夏仲翼譯)、《魚王》(張介眉譯)。198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首個譯本,這是結集了八位譯者的經典譯本。讀者對這本書的了解,也許大多來自王小波的文章《掩卷:〈魚王〉讀后》。盡管王小波說“其中的道德思辨叫我頭疼”,然而“世間一切書中,我偏愛經過一番搏斗才寫成者,哪怕是小說也不例外”,在文末他將《魚王》列入個人閱讀中“不可多得的好書”。
《魚王》甚至直接影響了一批中國青年作家的文學之路。藏族作家阿來稱阿斯塔菲耶夫是他的“精神之父”,“其實我寫小說最早是受到《魚王》的作者阿斯塔菲耶夫的影響”。阿來著有自然文學三部曲“山珍三部”,他在早年的創(chuàng)作中,比如短篇《已經消失的森林》在主題上和《魚王》相似,都表達了人類對自然的掠奪會產生精神意義上的惡果。
《魚王》插畫。作者:奧列格·米哈伊洛夫
山東作家張煒對《魚王》的道德主題更為關注,他曾贊嘆《魚王》“俄羅斯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強有力地援助了它,它繼續(xù)了它的余音,讓其在凍土帶上久久環(huán)繞”。張煒的部分早期作品如《九月寓言》《海邊的風》同樣關注人與自然的動態(tài)平衡中體現(xiàn)的道德問題。
對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來說,雖然他只讀過該書中的兩章,卻能記住《魚王》結尾大段關于時代特點的講述,且多次在自己的演講中引用,比如2011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一次演講中,莫言說:“我只記得他那里面寫‘這是建設的年代,也是破壞的年代;這是在土地上播種農作物的年代,也是砍伐農作物的年代;這是撕裂的年代,也是縫紉的年代;這是戰(zhàn)爭的年代,也是和平的年代’等等?!保ā斑@是建設的年代,也是破壞的年代”是莫言自己的發(fā)揮。)
《魚王》是阿斯塔菲耶夫少數被翻譯成英語的作品,1996年已經在俄羅斯和國外再版了兩百次。1997年,繼上海譯文版的《魚王》過去15年后,百花文藝出版社推出了新版本。這之后又過了四年,阿斯塔菲耶夫因中風去世。
王小波雖然在當年曾寫下“從初讀《魚王》到這次再讀《魚王》,盡管已有六年左右,我對它的興趣并未減退”,然而他恐怕并不知道,當年自己的那本《魚王》,是未經正版授權的書。而今《魚王》的作者離開我們已經16年,翻譯和閱讀俄國文學的黃金時代似乎也已經遠去,有多少年輕讀者還知道《魚王》?
是時候做一本新的《魚王》了。李恒嘉是出版機構“理想國”的策劃編輯,兩年前推出被歐美書界譽為“當代的《戰(zhàn)爭與和平》”的《生活與命運》(俄國作家瓦西里·格羅斯曼著)后,一直想繼續(xù)挖掘那些“被遺忘而又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厚厚的《魚王》進入了她的視線。
決定重新出版后,她通過俄語專家的協(xié)助,聯(lián)系到阿斯塔菲耶夫家鄉(xiāng)奧夫相卡鎮(zhèn)圖書館,并輾轉得到了其版權所有人孫子維克托和孫女波利娜的聯(lián)系方式,幾次郵件往返后三方簽訂了授權合約。但譯稿的授權依然讓人發(fā)愁。當年八位譯者而今四散各地,都已是“八零后”老人。李恒嘉“從北京到上海,數十個電話和郵件”,跑北大,奔滬上,終于找齊了譯者。
左:《魚王》俄文版封面;中:《樹號》俄文版封面;右:《魚王》英文版封面。
八人中,翻譯家夏仲翼和高俐敏夫婦、張介眉在上海,另有三人退休后住在北大——以翻譯萊蒙托夫、葉賽寧詩歌而著稱的顧蘊璞,剛剛完成新版帕斯捷爾納克詩集的出版;李毓榛曾任北大俄語系主任,一生奮斗在俄國文學史的教學一線;而杜奉真則一直保留著她的舊版《魚王》,里面用纖細工整的字體標記了諸多需要修訂之處。
遺憾的是,譯者肖章始終失聯(lián),而翻譯《漁夫格羅霍塔洛》和《鮑加尼達村的魚湯》的石枕川已經去世,所幸編輯從他的兒子那里拿到了授權。此外,阿斯塔菲耶夫于1990年在《魚王》中補上的一篇《沒心沒肺》,并未收錄在上譯版和百花版中,這次也請北大出版社外語部的張冰補譯了。
今天看見的新版《魚王》,600多頁,厚達40毫米,新讀者可直接一窺“全魚”,老讀者從此補上失落的一角。然而,在長篇小說閱讀式微的新媒體時代,究竟有多少人會耐著性子讀它呢?
李恒嘉并不悲觀,“很多讀者在豆瓣和理想國的后臺留言,說起上世紀80年代他們第一次讀到此書的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記憶”。而新一代讀者也并未如預想中那樣生疏。2003年就讀中文系的吳劍文說,“《魚王》是繼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后,最讓我感動的俄羅斯之‘詩’,”,他當年意外得到上譯版《魚王》,“是我大學時代最美好的閱讀收獲”,“寫出了俄羅斯的苦難與壯美,人在天地間的渺小與尊嚴。阿斯塔菲耶夫是‘大地之子’,他不需要典故以炫博學,不需要修辭以示文采。如果說文學是人學,那么阿斯塔菲耶夫的世界,比人的世界大?!?/p>
劉文飛對《魚王》乃至俄國文學在中國的閱讀狀況,從來沒有悲觀過,他認為經過了中國百年三次譯介作品閱讀的浪潮,而今已經進入一個真正的“文學接受時代”,“從前的三次浪潮,對俄羅斯文學的接受都是非審美、不正常的方式,現(xiàn)在閱讀個性化了,俄國文學回到了文學本身?!痹谒磥?,現(xiàn)在如果有人去讀《魚王》,一定是源于對文學的愛。(文/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