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wǎng)-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文化

焦慮簡史

對我來說我是一團焦慮和一個謎,一座魔法和恐懼的島嶼,所有人或許都是如此,你也曾是如此,在另一片星空之下。

對我來說我是一團焦慮和一個謎,

一座魔法和恐懼的島嶼,

所有人或許都是如此,

你也曾是如此,在另一片星空之下。

——博爾赫斯《致匈牙利第一位詩人》

遠古時期,人類祖先在風雨大作的夜晚瑟縮于山洞,洞穴外的雷電與暴風肆虐著大地,同時,各種兇猛野獸的虎嘯龍吟在森林和荒野中回蕩。自從人類從本能中分離出情感以后,恐懼所伴隨而來的焦慮便如影隨形。焦慮是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表征,人類適應周圍的險惡環(huán)境,焦慮時時刻刻起著調節(jié)作用。

竊以為,焦慮和無聊一樣,是透視和反思人類文明史的一個關鍵詞。所不同的是,無聊基本是一個現(xiàn)代概念,而焦慮的歷史幾乎和人類一樣悠久,它的內涵也更為復雜。焦慮既是精神和心理層面上的體驗,也可以在分子和生理層面上被計量。它既是自然的產(chǎn)物,也是文化的產(chǎn)物;既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也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一言以蔽之,焦慮處于生物學與哲學、身體與心理、本能與理性、個性與文化的絕妙交匯點。正是在此意義上,焦慮成為一面理解自我、社會和文明的神奇之鏡。

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名醫(yī)希波克拉底提出了“病理性焦慮”的概念,他認為焦慮是一個純粹的生物學和醫(yī)學問題?!叭绻虚_(精神疾病患者的)頭顱,你會發(fā)現(xiàn)大腦潮濕,充滿汗液,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希波克拉底認為,人的身體狀態(tài)和情緒狀態(tài)取決于四種體液(即血液、黏液、黃膽汁和黑膽汁)在體內所占的比例。這一體液理論后來被羅馬的醫(yī)生蓋倫所發(fā)展,成為后世著名的“氣質學說”。希氏認為,一股黑膽汁突然流向大腦會使人產(chǎn)生焦慮。因此,這位西方醫(yī)學之父堅信,焦慮和其他精神疾病都是醫(yī)學和生物學問題,最佳治療方法是保持心情處于合適的均衡狀態(tài)。

對此,與希波克拉底同一時代的哲學家柏拉圖不以為然。柏拉圖認為,醫(yī)生有時能夠為輕度的精神問題提供解決辦法(因為有時情緒問題會反映在身體上),但深層的情緒問題只有哲學家能夠解決。在他看來,焦慮和其他的心理不適并非來自生理上的不平衡,而是來自心靈的不和諧;康復需要更深的自我認識、更好的自我控制,以及由哲學指引的生活方式。柏拉圖相信“如果一個人的身體和頭腦總體上都處于良好的狀態(tài),醫(yī)生可以治愈一些微小的疾病,就像管道工人來修好水管一樣;但是如果人的生理結構受損,醫(yī)生就無能為力了”。這位哲學王堅信,哲學是治療心靈唯一的合適方法。

《靈魂論及其他》

《靈魂論及其他》

當然,希波克拉底對這種來自哲學家的看法同樣嗤之以鼻。對此,他語帶譏諷地宣稱:“哲學家們就自然科學所說的一切,與醫(yī)學之間的距離不比與繪畫之間的距離小?!彪S后,柏拉圖的弟子、西方第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亞里士多德以一種更為宏闊的眼光審視了焦慮問題,他在《靈魂論及其他》一書中指出,醫(yī)生與哲學家用不同的方法定義靈魂的疾病。例如,哲學家認為憤怒是一種情緒,源自對冒犯進行回擊的欲望;而醫(yī)生則認為這是一種血液涌向心臟周圍的現(xiàn)象。頗有意思的是,亞里士多德繼承了希波克拉底的學說,注重膽汁的溫度:暖膽汁形成溫暖和熱情,冷膽汁產(chǎn)生焦慮和怯懦。在此,我們可以鮮明地看到,亞氏對其老師柏拉圖并非亦步亦趨,而是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和判斷,無怪乎他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會寫下那句著名的話語:“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

探索真理的道路總是崎嶇而漫長。公元1世紀,斯多葛學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提出了錯誤認知的概念。在《論焦慮》一文中,愛氏寫道:“困擾人們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人們看待事物的方式?!睈郾瓤颂┑抡J為,焦慮的根源并不在我們自己身上,而在于我們對現(xiàn)實的擔憂。因此,緩解焦慮是一個“修正錯誤認識”的問題。與愛比克泰德同時代的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卡寫道:“警告我們的事物比傷害我們的事物更多,我們在憂慮中受到的傷害比在現(xiàn)實中受到的更多。”這一論斷與認知行為療法(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 CBT)的創(chuàng)始人阿朗·貝克(Aaron Beck)在20世紀50年代所說的相差無幾,但比后者早了整整2000年??梢哉f,斯多葛學派正是認知行為治療師的祖師爺。

《愛比克泰德論說集》

《愛比克泰德論說集》

西羅馬帝國滅亡后,漫長而黑暗的中世紀開始籠罩著西方世界。由于天主教權威對人民思想的高度禁錮,以及封建割據(jù)所帶來的頻繁戰(zhàn)爭,任何政治、社會、技術和其他方面的進步都難以出現(xiàn)。這讓人們有些順從于那種可能具有進化適應性的情感生活:所有事物一成不變的感覺既令人沮喪又令人欣慰——不需要去適應技術或者社會的變化;對更好生活的希望也不會破滅,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希望。當生活被對永恒的罪(一位德國的方濟會傳教士認為任意一個人遭受詛咒的概率是1/100000)的恐懼(以及期望)統(tǒng)治的時候,中世紀時期人們的思維并不會像現(xiàn)代人一樣,被發(fā)展的希望和對衰落的恐懼占據(jù),焦慮似乎在人們的生活中隱匿不彰了。

直到中世紀晚期,由于猶太-基督啟示的影響,加之橫掃歐洲的黑死病,才急遽改變了這種狀況,對于罪過和譴責的焦慮(黑死病流行時期,“天譴說”成了社會的主流認知)成為一種決定性的焦慮,英語的Anxiety一詞,源自拉丁語Anxietas,指的正是向上帝懺悔并獲得原諒之后的釋然。然而,當這一焦慮發(fā)展到頂點的時候,就將被另一種焦慮所代替(正如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一書中的妙見:生活就是用一種焦慮代替另一種焦慮。),正是后者開啟了一個波瀾壯闊的嶄新時代。

1336年4月26日,一個名叫彼特拉克的意大利人成功登頂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地區(qū)的旺圖山(Ventoux)。這是彼特拉克個人生命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也是西方-世界歷史的一個華麗轉身的時刻:正是以此為標志,近世歐洲迎來了文藝復興的第一縷曙光。站立高山之巔,俯瞰下界人間,彼特拉克不禁心神激蕩,同時也倍感孤獨,如其事后所說:“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極其強烈的欲望,想重新見到我的朋友和家鄉(xiāng)?!边@時他想到了奧古斯丁,于是信手打開隨身攜帶的《懺悔錄》。正好看到第十章中的一段話:“人們贊賞高山大海、浩淼的波濤、日月星辰的運行,卻遺棄了他們自己?!狈路瘐囗敚颂乩祟D時醒悟:原來,真正的高山,或者說真正需要認識和征服的對象,不是任何外界的有形存在,而是“我”的內心!這是他在五十八歲時的自我認識。而他早年的自我認識承載和透顯了更多自我批判(同時也是自我期許)的沉重和緊張:

在我身上還有很多可疑的和令人不安的東西……我在愛,但不是愛我應該愛的,并且恨我應該希求的。我愛它,但這違背了我的意愿,身不由己,同時心里充滿了悲傷……自從那種反常和邪惡的意愿——它一度全部攫取了我,并且牢牢統(tǒng)治了我的心靈——開始遇到抵抗以來,尚未滿三個年頭。為了爭奪對我自身內二人之一的領導權,一場頑強的、勝負未決的戰(zhàn)斗在我內心深處長期肆虐而未有停歇。(1336年4月26日致弗朗西斯科信)

這種沉重和緊張源于并且表達了中世紀人(以奧古斯丁為其原型)特有的一種生存焦慮,而這種焦慮——從歷史的后見之明看——正預示了后來蒙田和笛卡爾表征指認的現(xiàn)代意識與精神癥候。與此同時,我們還在彼特拉克身上看到另一種“在世的心情”:不同于上述所謂的自我懷疑,它更多是一種源于他者——確切說是作為他者的古人和前人——知識(knowledge of the Other)的“影響的焦慮”。事實上,正是后者使彼特拉克成為“一個最早的真正現(xiàn)代人”(而不是一名單純的中世紀西塞羅主義基督教道德哲學家),并率先開啟了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轉型。

彼特拉克《秘密》

彼特拉克《秘密》

意味深長的是,作為從“黑暗世紀”中走出的第一人,彼特拉克正是“黑暗(中)世紀”(Dark Age)這一深入人心的說法的始作俑者,他通過回望古典而發(fā)現(xiàn)了未來世界的入口。黑暗世紀的人們的自我意識在上帝的強光下幾近遁形,彼特拉克在一種深切的焦慮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它。面對自己的直接前輩——“黑暗的”中世紀文化,一如彼特拉克之于但丁,文藝復興精神通過遠交近攻、厚古薄今的策略,從更久遠的時代(在文藝復興人看來,這是一個失落的美麗新世界)——古代希臘-羅馬異教文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通過模仿古人而戰(zhàn)勝了前人,最終從古人-前人手中奪回了自身存在的權利和現(xiàn)代人的自我意識。彼特拉克的焦慮——歷史證明這一焦慮提供了自我超越的動力并最終轉化為審己知人的自信——正是這一古典精神的再現(xiàn)和新生。通過這一精神,彼特拉克成為了“文藝復興之父”和西方人文主義第一人;也正是通過這一精神,文藝復興成就了自身的輝煌。

在這場浩浩蕩蕩的劃時代運動中(無疑是過去一千年中人類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焦慮這一長久以來被視為病態(tài)的情緒卻扮演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種后世所謂的“存在性焦慮”經(jīng)由彼特拉克播種蔓延,在蒙田對人的發(fā)現(xiàn)以及笛卡爾的普遍懷疑(經(jīng)由他的著名觀點:我思故我在)中達至高潮。更為重要的是,伴隨著文藝復興運動的深入,一系列深刻的變化在悄然發(fā)生:城市化、工業(yè)化、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地域和階級流動的增加、民主價值與自由的擴大……所有這些趨勢(尤其是它們的綜合疊加)都讓焦慮爆炸性地增長,其令人驚愕的傳播性和變異性不亞于瘟疫。于是,焦慮一躍成為過去幾百年間縈繞于個人、社會、國家乃至文明的關鍵詞。未必人人都有幸擁有閑暇,無聊也只是偶爾光顧人們的生活,辛勤勞作的人們甚至不知懶惰為何物,但焦慮卻肆無忌憚地襲擊著每一個人,從黎明到黃昏,從工作到生活,從咖啡館到時裝店……可惜人們對它普遍心懷厭惡(甚至恐懼),且知之甚少,這是人類這一物種最大的不幸之一。

頗為有趣的是,焦慮不僅是觀察文明演化的窗口,也是比較不同文化的鏡面。焦慮在中國文化中沒有被專門研究(中醫(yī)學中也沒有“焦慮”的概念),但中國人的焦慮傳統(tǒng)可謂源遠流長,我們可以在公元前5世紀左右成書的《左傳》中窺見這一源頭?!蹲髠鳌は骞哪辍分^:“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贝呵飼r魯國大夫叔孫豹所謂的“三不朽”成為后世中國人(尤其是士大夫)的人生信仰和價值追求。就此,對不朽的焦慮——是否德行圓滿,是否建功立業(yè),是否著書立說等等——成為中國人自身普遍焦慮(甚至是對下一代)的核心,這種對肉身易逝、精神長存的樸素追求貫穿于中華文化發(fā)展的全過程。因此,當我們讀到《論語》中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或漢代《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時,便不難體會到其中所蘊含的屬于中國人的普遍性焦慮。

在資本主義萌芽的16世紀,處于中國傳統(tǒng)地位序列(即“士農工商”)末流的商人也在內心涌動起追求不朽的焦慮,在個體自由和社會關系悄然變化的大背景下,中國人的焦慮也和西方人一樣迅速擴散和蔓延,這一愈演愈烈的趨勢至今沒有停歇。對此,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在田浩《朱熹的思維世界》增訂版序言中敏銳地指出:“這是16世紀以后商人為自己身后樹碑立傳的心理動力,我曾稱之為‘求不朽的焦慮’(immortality anxiety),恰與卡爾文教派所謂‘求解救的焦慮’(salvation anxiety)相映成趣?!笨梢?,在明代后期這樣一個大轉型期內,商人世界居然也出現(xiàn)了“不朽”的焦慮,這反映了商人階層的興盛以及儒、商互動的深入。就這樣,焦慮以不可阻擋的趨勢在中西方世界橫行肆虐,并在接下來的數(shù)百年間逐漸演化成為一種社會和文化現(xiàn)象。

進入17世紀,由斯賓諾莎代表的理性主義和帕斯卡爾代表的非理性主義開始交匯碰撞,焦慮恰巧處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模糊地帶,這一對立思想的交鋒與碰撞為揭開它的神秘面紗提供了一種難得的視角。斯賓諾莎認為,“任何東西都努力保持自己的存在。這種努力就是存在本身;它只表現(xiàn)在一段不確定的時間里?!边@種努力如果與心靈相聯(lián)系,它就是意志;這種努力如果同時與身體和心靈相聯(lián)系,它就是欲望。對于不同事物的欲望就產(chǎn)生了情感。斯賓諾莎從理性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認為情感是一種混淆的、有局限的觀念,它對人的行為的影響使人處于被奴役的狀態(tài)。他沒有直接研究焦慮問題,而是談及了恐懼。他認為恐懼是一種不確定的痛苦,而希望是一種不確定的快樂?!皼]有希望就沒有恐懼,反之亦然。恐懼起于心智的軟弱,因此是理性沒有運作的緣故?!?/p>

帕斯卡爾《思想錄》

帕斯卡爾《思想錄》

斯賓諾莎將希望與恐懼并列,其實已經(jīng)站在了焦慮問題的門檻上,因為焦慮本身就是一種既有期待又有恐懼的心理沖突狀態(tài),但他始終臨門而不入,乃是因為他對理性的信念太強大使然(焦慮有著非常顯著的非理性的一面),是時代精神決定了焦慮問題未能進入斯賓諾莎的思想視野。與斯賓諾莎對理性的執(zhí)著相反,帕斯卡爾雖是第一流的數(shù)學家和物理學家,卻對理性的人充滿疑慮和憂思。人這支多愁善感的思想的蘆葦,吹出的是一曲有關人世滄桑的哀歌。他看到生命的脆弱與短暫,感嘆際遇的無常與偶然,發(fā)現(xiàn)人因害怕孤獨而“總是匆忙度日”,發(fā)現(xiàn)理性因過于自負而錯過了對情緒的細心考量。因此,帕斯卡爾說,“心的理由是理性所不知道的?!彪m然帕斯卡爾沒有對焦慮提出見解,但他對人的心靈的復雜性和脆弱性的認識,揭示了人類情感非理性的一面,對焦慮問題有著巨大的啟示。

就此,焦慮揭示了自身與恐懼的某種親緣關系,并透露了非理性的顯著特點。然而,由于西方文化一直對理性的、機械的現(xiàn)象過分熱衷,并對所謂的非理性經(jīng)驗加以抑制,這導致了焦慮問題遲遲得不到進一步研究。事實上,在1930年代之前,盡管針對恐懼的研究在心理學界已成為主流長達半個世紀,但除了精神分析學派之外的所有心理學家卻根本不把焦慮問題當一回事?;蛟S正如帕斯卡爾的洞見,對智慧的真愛與尊重是人類的少見現(xiàn)象?!拔覀儽环胖迷谝蛔薮蟮拿浇橹小?,他滿懷悲憫地觀察道,“永恒地在知與不知之間懸蕩著”。這份對智慧的真愛與尊重,將在19世紀(遇見真愛永遠不會太晚)一位丹麥隱士的身上展露無遺。正如閑暇等待著皮珀,無聊等待著海德格爾,荒誕等待著加繆,懶惰等待著鮑德里亞,焦慮所等待的,是克爾凱郭爾。

根據(jù)德國學者維爾納·布洛克(Werner Brock)的說法,克爾凱郭爾是“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心理學家,他或許在思想的廣度上不如尼采,但是在深度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洞察力方面,也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差堪比擬?!痹诳耸巷柡箲]、憂思的深邃目光的長久注視下,這朵黑暗中的焦慮之花竟開得如此絢爛、輝煌。深究細讀之下,我們發(fā)現(xiàn)這背后的秘密在于,克爾凱郭爾對于焦慮之母——自由有著極為深刻與獨特的理解。進而言之,正是克氏在1844年出版的《焦慮的概念》一書中對焦慮與自由的關系作出了有史以來最精彩的詮釋,才使得我們能有幸一睹焦慮的真容。這部里程碑式的著作讓一大批哲學家、神學家和作家為之嘆服,并成為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的基石。

克爾凱郭爾開宗明義的宣稱:焦慮總是被理解為朝向自由的。在此,克氏將自由界定為可能性。他認為,人類的特質與單純的動植物不同,在于人類可能性的范圍,以及人對可能性的自我覺察。進而言之,人類是不斷受到可能性召喚的物種,他們想象可能性,前瞻可能性,并通過創(chuàng)造性活動把可能變成現(xiàn)實。因此,伴隨著這份無處不在的可能性的自由而來的便是焦慮??藸杽P郭爾說:“焦慮是人類在面對他的自由時所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庇纱耍耸蠘O具天才洞見的指出,“如果人是野獸或天使,那么他就不會感到焦慮。因為他是兩者的綜合體,所以他才能夠焦慮,而且焦慮越強,人就越偉大?!边@份存在性焦慮沒有必要去試圖緩解它,而是要發(fā)揮它在創(chuàng)造性生活中的積極作用。

是的,我們感受存在主義焦慮的能力是隨著自我意識的誕生而產(chǎn)生的,在彼特拉克以及后世無數(shù)的文藝復興人乃至自由人身上,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在個人成長的旅途中,我們開始探索面前的無數(shù)的可能性,并看到追求每一種可能性將如何打開一扇通向不同的未知世界的大門,這種在幾乎無限的可能性中意識到自由會產(chǎn)生焦慮。由此,克爾凱郭爾給出了關于焦慮的最令人拍案叫絕的定義(它極為罕見地集合了簡潔、深度與詩意):“焦慮是自由所帶來的眩暈”。隨后,他給出了一個同樣絕妙的隱喻:面對生命的所有可能性,我們就像站在一個隱喻性的懸崖上,其下便是深淵,此時我們意識到“成為有能力者的驚人可能性”。是的,焦慮是我們面對可能性時的寶貴自由,它賦予了我們對命運的控制。

通過闡述焦慮與自由的關系,克爾凱郭爾祭出了他那令人著迷的心理學式寫作的核心問題:人如何能夠自主地成為他自己。他主張,我們無法定義個人存在的自我,因為自我即是自由,意欲成為他自己乃是人生的真正志業(yè)。完整的自我人格是奠基于個人面對焦慮,以及雖有焦慮依然前進的能力。因此,逃避自由就是拒絕成長,拒絕自己的可能性,克爾凱郭爾由此引出了最為精彩的主題——焦慮與創(chuàng)造。在他看來,創(chuàng)造意味著在人類關系與文化形式中,產(chǎn)生了某種嶄新與原創(chuàng)的事物(例如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人會有焦慮是因為有創(chuàng)造的可能,創(chuàng)造自己,意欲成為自己,以及在無數(shù)的日?;顒又袆?chuàng)造可能。克氏冷靜地寫道:“創(chuàng)造性越高的人,潛在的焦慮就越強?!绞莻ゴ蟮奶觳?,陷溺于焦慮中越深?!?/p>

因此,克爾凱郭爾認為,坦誠面對疚責問題(疚責感是焦慮的副產(chǎn)品)的猶太教,要比以命運信仰為依歸的希臘文化更勝一籌。不世出的創(chuàng)造天才絕不會退縮至命運的信仰中,以逃避焦慮和疚責,他會向前通過焦慮和疚責,以此創(chuàng)造無限可能??耸蠈τ诮箲]最迷人的描述是把它看成“學府”(school),這不由讓人想到另一個迷人的概念——閑暇(Leisure),它在希臘文、拉丁文和德文中,其含義都是指“學習和教育的場所”。焦慮和閑暇一樣,都是一所偉大的學府(可惜的是,我們的教育既沒有教會我們如何認知和處理焦慮,也沒有教會我們如何理解和享受閑暇)。焦慮是比現(xiàn)實更好的老師,因為我們或許可以避開不悅的環(huán)境,而暫時逃避現(xiàn)實,但是作為教育資糧的焦慮卻總是存在,因為人們離不開它。直面焦慮,就是坦誠地面對和接受人類的處境——生老病死,以及無處不在的挫折、壓力、苦難、別離……無論它們是現(xiàn)實性的,還是想象性的(現(xiàn)代神經(jīng)科學表明,想象一場悲劇,與真實經(jīng)歷一場悲劇,在我們的大腦里引發(fā)的壓力反應是一樣的)。

進入20世紀后,人類的物質生活由于技術的進步而變得空前豐富,而精神生活卻因為信仰的失落而變得異常貧瘠,兩次慘烈的世界大戰(zhàn)更是讓世人充滿了迷茫、無助甚至絕望之感。兩個關鍵詞成為時代的精神符號,一曰“荒誕”,一曰“焦慮”。精神分析學派敏銳地抓住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焦慮氣息,其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將動力生理學引入精神分析的領域,將焦慮作為一個重要的心理學范疇加以研究。1908年,弗洛伊德在其影響深遠的《夢的解析》第二版的腳注中寫道:“人的誕生是第一次焦慮的體驗,因此也是焦慮影響的來源和原型?!钡诙辏诰S也納精神分析學會的一次演講中重申了這一概念。

弗洛伊德敏銳地觀察到:“人類的嬰兒以比其他種群的幼仔更不完全的狀態(tài)來到這個世界?!币簿褪钦f,人類在存活方面比其他動物顯現(xiàn)出對母親更高的依賴性。嬰兒從一出生似乎就有一種本能的感覺,母親可以提供寄托和援助,并且迅速地了解到母親的出現(xiàn)等同于安全和舒適。相反的是,母親的缺席等同于危險和不安。因此,他將人類最早的焦慮在某種程度上視為此后一切焦慮的來源。對此,弗洛伊德以其一貫優(yōu)雅、明晰的筆觸寫道:“‘無助’(helplessness)這一生物學因素于是轉化為對被愛的需要,這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第一次焦慮是由于失去母親的照顧,在生命的其他部分里,“所愛的人的喪失……會給人帶來新的、更加持久的患上焦慮癥的危險和機會”。

幾乎與此同時,哈佛大學的兩位心理學家羅伯特·耶基斯(R.M Yerkes)和約翰·迪林厄姆·多德森(J.D Dodson)進行了一項很有影響力的研究,他們得出的結論是:中等程度的焦慮可以改善人和動物的表現(xiàn)。同時,過分的焦慮會導致表現(xiàn)不佳,但過少的焦慮同樣損害了表現(xiàn)水平。這一結論從某種程度上論證了克爾凱郭爾關于焦慮與創(chuàng)造力的深刻洞見?!拌蟾?、牛頓等大多數(shù)天才和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都不是性格平靜的人。他們都情緒緊張、自尊心強,被無情的內在力量驅使著,被焦慮整日圍繞著。”其中一位心理學家寫道。同時,來自藝術家和作家的證詞也佐證了克氏的觀點。印象派繪畫大師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曾說:“作畫時所投注的情感,要像犯罪作案時一樣強烈”;小說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則言及“珍貴的疚責秘密”是藝術家常保不失之物。

20世紀50年代,抗焦慮藥物的用量呈現(xiàn)了爆炸性增長,部分精神病醫(yī)生便警告人們要當心一個焦慮程度不夠的社會所帶來的危險。“沒有焦慮,很多成就便無法實現(xiàn)?!辈ㄊ款D大學焦慮障礙治療中心創(chuàng)始人以及名譽主任戴維·巴洛(David H.Barlow)說,“運動員、演員、企業(yè)管理者、工匠以及學生們的表現(xiàn)會大打折扣;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會消失;農作物可能也不會被種植。我們可能會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社會中過著田園牧歌式的悠閑生活,坐在樹蔭下消磨我們的時光。這對于一個種族來說是致命的,危險不亞于一場核戰(zhàn)爭?!笔堑?,遠古人類的原始焦慮正是來自猛獸的尖牙和利爪,這種生存的焦慮保存了種族的延續(xù),換言之,那些不懂得焦慮的祖先早已成為猛獸的盤中餐。

《焦慮的意義》

《焦慮的意義》

對此,克爾凱郭爾的私淑弟子、美國存在心理學之父羅洛·梅(Rollo May)在《焦慮的意義》的1977年修訂版前言中這樣寫道:“我們不再是老虎或者乳齒象的獵物。會讓我們受到傷害的是自尊心的受挫、同類的排斥或者在競爭中出局的威脅。焦慮的形式發(fā)生了改變,但焦慮的體驗相對而言仍保持著從前的樣子。”這讓人聯(lián)想到英國牧師、學者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于1621年在奇書《憂郁的解剖》中以一種被現(xiàn)代研究結果支持的臨床準確性對焦慮所做的定義:焦慮是“悲傷的姐妹、值得信任的隨從、持久的伙伴,以及在產(chǎn)生過程中的助手和主要委托人,是悲傷的原因和癥狀”。是的,一個21世紀的當代人在意識到自己長久縈繞的焦慮時,同樣會感到莫名的悲傷。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焦慮的內涵在數(shù)千年來絲毫沒有任何變化。恰恰相反,焦慮和人類一樣,經(jīng)歷著不斷的進化。遠古時期,人類祖先生活在一個及時反饋環(huán)境中。餓了,你就走過去咀嚼樹葉;暴風雨來了,你就在灌木叢下避難;發(fā)現(xiàn)有獅子圍捕你和你的同伴,你就逃跑。你所有的行為都指向及時效益,人類的大腦結構自然與這種及時反饋的環(huán)境相匹配。現(xiàn)代人類最早的祖先是大約200000年的所謂的智人。他們有著與你相對相似的大腦,堪稱鼻祖。尤其是大腦最新發(fā)展的部分和負責高級功能(語言)的部分——大腦皮層在那個時候與現(xiàn)在有著差不多的大小。難怪有人感嘆:人性的進化是緩慢的。

然而,在過去的500年里(大約就是西方文藝復興之后的時間),我們的文明演變成了一個延遲反饋環(huán)境的社會。相比史前時代,外部環(huán)境變化的速度呈現(xiàn)指數(shù)級數(shù)的增長。尤其是過去的100年中,我們見證了汽車、飛機、電視、筆記本和互聯(lián)網(wǎng)等的飛速發(fā)展。微小的時代之窗(微信、微博、微視頻等等)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為你生活增色的東西。雖然100年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但從人類進化的視角來看,100年相對于200000年而言可謂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現(xiàn)代人類大腦用了成千上萬年在一種即時反饋環(huán)境中進化,卻在眨眼間發(fā)現(xiàn)“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人類不匹配的陳舊的大腦和新生的環(huán)境對慢性壓力和我們如今感受的焦慮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遠古的焦慮是一種可以在即時反饋環(huán)境中保護人類的情感,它是為了解決短期、急性的問題。在即時反饋環(huán)境中,慢性問題是不存在的。杜克大學教授馬克·雷里(Mark Leary)指出,“一只鹿可能會被巨聲所驚嚇而逃竄于叢林中,但是只要巨聲消失,它會立馬恢復平靜便開始繼續(xù)吃草。它不會像許多人那樣再感到不安?!比缃?,我們面對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有充足的錢款去還下個月的賬單嗎?晉升還是停留在原來的職位?情人之間的關系能緩和嗎?這些延遲反饋環(huán)境中的問題不能被立馬解決。歸根到底,延遲反饋環(huán)境意味著人類的生活充滿著大量的不確定性,這正是現(xiàn)代人焦慮的主要來源。努力學習不能保證你能找到工作,投資不代表著你能在未來獲得收益,約會不意味著你能擁有靈魂伴侶,戴口罩也不能確保你不會感染新冠病毒。

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后,隨著地緣政治的博弈走向、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持續(xù)惡化以及資本和金融體系的潛在風險增加,人類生活的不確定性被進一步放大。1948年,奧登(W.H.Auden)憑借長詩《焦慮的時代》贏得了普利策獎,他在這首由六部分組成的詩歌中描述了人們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工業(yè)化世界中隨波逐流,像蒲公英般無所歸屬。焦慮癥似乎已經(jīng)超越了精神病學的范圍,成了一種綜合的文化環(huán)境和時代表征。20世紀50年代,當美國剛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占據(jù)了世界領先地位的時候,暢銷書排行榜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零星的關于如何緩解焦慮的書籍。70年之后,作為唯一超級大國的美國重新開始擔憂自身可能的衰落,特朗普總統(tǒng)任內的一系列瘋狂舉動再次顯示了美國嚴重的霸主焦慮,美國的單邊主義給世界帶來了更大的不確定性,這使得世界各國也染上了更加深重的焦慮。

頗有意思的是,奧登將焦慮與不確定性聯(lián)系在一起,既符合長久的歷史傳統(tǒng),又預見到了現(xiàn)代的神經(jīng)科學。英語中對“焦慮”(Anxiety)一詞的最早使用之一就是與長期的不確定性聯(lián)系在一起,《牛津英文詞典》中最早的對“焦慮”的定義是對于某種不確定的事物的擔憂。近年來的神經(jīng)生物學調查發(fā)現(xiàn),不確定性會激活大腦中的焦慮回路,患有臨床焦慮癥的人的杏仁核往往對不確定性非常敏感?!皩Σ淮_定性缺乏耐受似乎是高度擔憂產(chǎn)生過程中的核心程序?!辟e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心理學家米歇爾J.杜加斯(Michel J. Dugas)寫道。廣泛性焦慮癥患者“對于不確定性高度不耐受”,他說,“我用對不確定性‘過敏’來作比喻……幫助他們將自己與不確定性之間的關系概念化?!?/p>

如今,我們生活在一個不確定性程度越來越高的世界里,這意味著從國家到社會,從家庭到個人,普遍性焦慮的程度也越來越高,焦慮的種類也越來越廣,從蔓延全球且不斷變異的疫情焦慮,到進入年度熱詞排行榜的內卷化焦慮,從鼓吹“車厘子自由”的中產(chǎn)階級焦慮,到?jīng)]有最高只有更高的學區(qū)房焦慮……五花八門的焦慮景觀令人目眩神迷。一百多年前,克爾凱郭爾以自身的天才敏銳而深刻地預見了現(xiàn)代心理分析對焦慮的洞觀,他又把這一洞見置放于一個更加寬廣的脈絡中,以詩文和哲學的方式來了解人類的存在。今日的可悲現(xiàn)實卻是,焦慮沒有在自由和創(chuàng)造的領域大放異彩,而是受到第三波商品化浪潮的裹挾,變得自我迷失了。是的,正如無聊被商品化一樣(有人直言:性是網(wǎng)絡第一生產(chǎn)力,無聊是網(wǎng)絡第二生產(chǎn)力。也有人斷言:無聊經(jīng)濟已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經(jīng)濟的主流。),焦慮也被高度商品化了。這是當今時代最需警惕也最可悲哀的現(xiàn)實之一。

焦慮被高度商品化意味著,販賣焦慮成了這個時代人們焦慮的一大強化源。更糟糕的是,人越焦慮,對焦慮的販賣就越容易得逞。在此,焦慮被注銷了本身的自由屬性,而是被商品化為一種利益導向的工具。如此,販賣瘦身焦慮,減肥產(chǎn)品賣得更好;販賣育兒焦慮,培訓市場更加火熱;販賣成功焦慮,知識付費登堂入室;販賣階層焦慮,輕奢品牌層出不窮;販賣健康焦慮,養(yǎng)生保健品財源滾滾;販賣流量焦慮,網(wǎng)紅經(jīng)濟泥沙俱下;販賣婚育焦慮,相親節(jié)目長期霸屏……一言以蔽之,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焦慮已經(jīng)嚴重異化,所幸不少人已經(jīng)識破羅振宇們“販賣焦慮”的真面目,正如某網(wǎng)友的精彩論斷:“年輕人看羅振宇的演講和老年人買權健的保健品沒有任何區(qū)別?!?/p>

無論如何,焦慮這所偉大的萬年學府,依然有著無窮的智慧供世人學習、反思和參悟(絕非某些投機分子鉆營的販賣焦慮),如何超越人類固有的愚蠢,如何打破一切有形和無形的壁壘與隔閡,去進一步學習認知、理解和處理焦慮(而非被焦慮和那些販賣焦慮之徒所裹挾),并通過焦慮實現(xiàn)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可能,既是時代的偉大命題,也是人生的重大課題。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