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乃蘊 系安徽省政協(xié)原副秘書長
馮其庸老師仙逝以后,我心里總是空蕩蕩的。取出馮老生前書贈的條幅,我把它掛在客廳里,以釋悲懷。詩云:
人到黃龍已是仙,勸君飽喝黃龍泉。
我生到此應知福,李杜蘇黃讓我先。
題黃龍寺(1992年)5月20日
我坐下來想想往事,又翻閱了與馮老來往的書信,共得十余件,略作整理如下,有的還附加了注釋。
手書收到,知您到京開會,極為高興,望來敘談。我仍住原處,星期天在家,其他時間可于晚上來,囑作書畫,當無問題,待重感冒愈后,即可為作也。合肥還有熟人來否,朱澤同志來否,甚念,望告不另。順問好!
馮其庸(1979年)11月26日
我于29日起在西郊集中學習十二大文件,早出晚歸,為期十天。(馮又及)
俞注:過了兩天,我去了鐵獅子胡同1號,舊地重游,感到非常熟悉而又親切。
馮其庸生前在書房中工作。黑明/攝
馮老見到我很高興。我簡單地說了一下畢業(yè)以后的情況。馮老問我:“劉海粟先生可來了?”我說:“來了,我在電視上看到他了,住在哪里不知道,我回賓館打聽一下就告訴你。”馮老說:“我寫封信給海老,你先去聯(lián)系一下,他原來打算和我合作一幅畫?!边@時,馮老就開始寫信了,我就順便瀏覽書房里那些琳瑯滿目的書籍。一會兒,“八行書”寫好了,我也沒有看,就朝上衣口袋里一放,回到賓館一看,真的傻眼了。信的大意是,海粟大師鈞鑒,欣聞命駕京華,今特請乃蘊兄專程拜謁,云云。我誠惶誠恐,深感不安。
第二天,我去京西賓館拜謁了海粟大師。那是一個套間,外間坐了幾個人等待海老會見,老夫人夏伊喬正陪他們聊天。我一進去,就呈上馮其庸的“八行書”。當時,海老已年逾九旬,耳聰目明,氣色很好,正伏案看什么材料,他一邊看信,一邊問我:“馮先生和您是……”我說:“馮老是我的老師,他教我中國古典文學,從先秦一直講到明清,前后四個年頭,我們師生很熟悉?!薄鞍?,你是人大中文系的?”劉海老問我。我說:“在50年代,人民大學還沒有中文系,我是新聞系的,馮先生是新聞系中國古典文學的老師?!薄鞍。悄邱T先生的高足了?!薄安桓耶?,馮老是名師,我非高足,是三千門弟子,不是七十二賢人!”劉海粟聽罷笑起來。
劉海粟盛贊馮其庸,說道:“馮先生是大學問家、書法家、詩人、畫家、紅學家,文章好、字好、畫好,人品更好?!彼€說:“本來我約他合作一幅畫的,看來,這次不行了,明天我就要回南京了,飛機票也買好了,請您跟馮先生說說,很抱歉,下次再找機會合作吧?!?/p>
1993年11月4日,劉海粟、馮其庸在香港劉寓“海粟閣”合作了一幅潑墨古松,此系后話了。
馮其庸致作者的書信
當天從京西賓館回來的路上,我想海老贊揚馮先生“文章好、字好、畫好,人品更好”,真是知人論事,剴切精到!
惠書及拓片收到甚久,值我外出未即復,今明日又要到南京去,并于16日左右去阜陽,施同志或能見到,當面謝厚意,然此乃足下之力也。我奔波甚忙,恨無暇再去合肥耳。我25日到12月1日在南京開會,12日即回京,便望通問,如去函施同志處,請為謝謝,不另。順問好!
馮其庸(1983年)11月12日夜
俞注:施同志即曾任安徽日報副總編輯施培毅同志,時任中共阜陽地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曹氏墓碑拓片是施公托人代勞的。大約半年后,馮老特地寫了一個條幅,囑我轉(zhuǎn)贈施培毅同志,以表謝意。
您好!書悉,我正在病中,囑書,草草寫就,請查收,不另,問好!
馮其庸(1993年)3月7日
(信中另附為我新著《迎客松下錄》的題簽。)
寄來新茶,甚佳,謝謝。我自去年十月以后,時在病中,至今尚未大愈,但已基本好轉(zhuǎn),可勿念,匆復不另。問好!
馮其庸(1993年)5月17日
您好。寄來剪報及信均已收到,前次寄來大作和剪報,也均收到。您的文筆極好,希望您繼續(xù)寫下去,退下來后,更可專心多寫一點。我身體不好,還有冠心病、心絞痛,時時發(fā)作,現(xiàn)又增加了傳導阻滯,這是危險的病,有突發(fā)的可能,醫(yī)生要我立即停止工作。我已打了多次報告,可能最近能批準讓我退下來。(下略)
馮其庸(1996年)1月28日
多次承寄書,至為感謝,因事冗未有奉報,歉歉。茲奉寄拙展請柬,聊寄想念而已。匆匆,不另。
馮其庸(1998年)5月15日
俞注:當時,我正在北京探親,住在百萬莊,又是偶過中國美術館,也沒望一望美術館門前立的廣告牌,毫無所知。此信是寄到合肥的,等我回來后看到請柬,才知道畫展是在中國美術館于5月上旬舉辦的,失之交臂,懊悔不已。此后,我先后讀到《馮其庸書畫展巡視》《紅學家馮其庸書畫譽京城》等報道,略知書畫展的盛況。
乃蘊弟,來信剛收到,我正要去機場,立即命筆寫了一幅。我去新疆要于下月初回來,怕忘記了,謝謝您代我送書。周維敷多年不見。臨行整裝,匆復草草,不另。
馮其庸(1998年)8月15日
俞注:當時我在新華書店偶見馮老新著《落葉集》,便買了兩本,另一冊寄給了中共湖北省委宣傳部周維敷學兄。
您好,謝謝您的賀卡和詩作,得知朱澤同志去世,不勝傷悼。一直說要給您寫字的,也記不得是否寫了,現(xiàn)執(zhí)筆作畫(注:即《夢中黃岳圖》),聊存記憶而已。匆匆不另。問好。
馮其庸(1998年)12月28日
來信收到。尊文甚好,略改數(shù)處,供參考。詩甚好。我在病中,不能多敘,請諒。囑書勉以應命而已。不另,問好。
馮其庸(2001年)9月10日
俞注:我曾將拙文《人生得一良師足矣——走近馮其庸教授》(修改稿)寄呈馮先生閱示。此稿曾發(fā)表于《人物》雜志2001年第12期。2002年春節(jié)電話拜年中,馮老談到,他有位老友來訪說:“這篇文章寫得實在,很像你。”馮老感到很寬慰。事后,我又看到葉君遠在《馮其庸傳》中,還引用了該文300多字。
來信收到,承關注,謝謝。我身體一直不大好,主要是兩腿乏力,走不動路,加上其他疾病,總是做不了事,囑題簽隨函寄上,請收不另。
附詩甚好,極有詩意。問好!
馮其庸(2007年)10月7日
俞注:我的《山川吟》詩文集將出版,特恭請馮老題簽。
走筆至此,心情難以平靜。我撫摸著、翻閱著《馮其庸文集》34卷皇皇大著,看看20余年往來信札,掩卷遐思,真是浮想聯(lián)翩:
——以馮老耄耋高齡,叩問羅布泊,遠去樓蘭、龍城,穿越沙漠,跋涉冰川,尋覓唐僧東歸路線,不斷印證《大唐西域記》的記載。這在人間有幾?
——從紅學研究的書齋里走出來,遠去遼陽、蘇州、京郊等地實地考察,始終循著一條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思想路線與思想方法,在紅學研究上,登上了新的高峰。這在人間有幾?
——著作等身,譽滿學林,曾多次受到毛澤東以及學界權威的贊譽。一字之褒,榮于華袞,可他既不以此抬高身價,也不故步自封,而是不斷給自己出難題,爭攀學術上一座又一座巔峰,開拓一個又一個領域。這在人間又有幾?
我叩問黃山蒼松、質(zhì)問浩蕩長江,它們都默默無語,但我卻似乎聽到松濤陣陣、江水滔滔,都是那么激蕩、震撼,又是那么超越、昂揚。
我想,這就是馮其庸教授。(文/ 俞乃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