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吹拂的土地:現(xiàn)代東南亞的碎裂與重生》,[英]邁克爾·瓦提裘提斯著,張馨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352頁,59.00元
東南亞似乎時至今日在西方學界或眾人眼中還是一片有著強烈異域風情的土地,季風所到之處的每一個國家都有神秘、奇異且有著強烈吸引力的方面亟待了解。邁克爾·瓦提裘提斯的這本書就具有這樣的野心,作為一個曾長期在馬拉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工作最后落腳于新加坡的前記者以及沖突調(diào)停人,邁克爾試圖從自己的角度來解讀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發(fā)生以及正在發(fā)生的種種割裂現(xiàn)象與社會沖突。逾三十年親密接觸的經(jīng)歷究竟是否足以讓來自西方的邁克爾脫離“他者的凝視”,站在東南亞社會之中,內(nèi)向而觀?
譯者對書名的翻譯非常契合開篇時的氛圍:盡管全書集中在討論東南亞各個國家現(xiàn)當代社存在的政治、社會及宗教方面的沖突與矛盾之處,但導言部分卻由敘述感極強的文字啟程,描寫關于東南亞的異域想象,讓讀者可以迅速進入情景當中。所以“季風吹拂的土地”與原文“Blood and Silk”看似無關,卻是很巧妙的處理——整本書的基調(diào)固然是批判甚至有些頹唐與無奈,但這一切都掩蓋在充滿神秘感和浪漫情調(diào)的椰風沙灘與綿延不絕的翠綠植被與稻田色彩之下。副標題的“碎裂與重生”也更好地概括了書的兩個主題,即在大篇幅的權力與沖突描寫之后,作者也對東南亞的未來提出了自己的展望??梢哉f標題的翻譯也為這本書增色不少。
權力的桎梏:無法逃離的贍徇制
今日談起現(xiàn)在東南亞的十一個國家,大多會不自覺歸為兩個區(qū)域,中南半島的越南、柬埔寨、泰國、緬甸和老撾,以及馬來群島(也叫海洋東南亞, Maritime Southeast Asia)的馬來西亞、新加坡、文萊、印度尼西亞和歷史還不是很長的東帝汶。其中馬來西亞的地理位置比較特殊,因其一部分處在東南亞大陸地區(qū)。這些國家所受傳統(tǒng)影響不同、宗教信仰各異,在近代殖民主義遍布于東南亞時也各有各的遭遇,但是本書的作者邁克爾卻在地域環(huán)境與文化背景的差異中試圖找出東南亞政治現(xiàn)狀的共同點,并逐一分析舉證,是作者非常有勇氣之處。
東南亞政治弊端所造成的的問題貫穿全書第一部分始末,即“如此大量的資本與產(chǎn)值,為何始終無法促進社會或經(jīng)濟平等、正義與自由”。從二戰(zhàn)結束去殖民化過程開始,東南亞各國逐漸成立了自己的獨立政府,泰國、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這些國家的經(jīng)濟更是在冷戰(zhàn)期間得到了飛速發(fā)展。然而在邁克爾看來,卻幾乎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建立起一個真正賦予民眾足夠權利表達政治訴求、謀求公眾利益的民主政府。即使是已經(jīng)被世界公認為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社會制度完善的新加坡,政治方面也一直不曾做出表率。究其原因,邁克爾在第一部分的八章中,都毫不掩飾自己對贍徇制度在東南亞所產(chǎn)生深遠負面影響的不滿。因為贍徇制度,政壇與商場全是裙帶關系,人們更習慣于服從和忠于自己圈子或者派系的首領而非制度本身,維持關系本身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按照制度做事的原則。
印度尼西亞和泰國是作者著墨最多的兩個國家,一方面因為他曾長期在兩個國家工作或者學習過,除了作為資深記者駐扎,邁克爾的博士論文很大一部分就是在清邁完成的。另一方面,作者對這兩處有著情感上的牽絆,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因而對兩國政治弊端和社會暗面的描寫處處露出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作者筆下,這兩個國家有許多相似之處,而這種相似甚至也可以進一步推及東南亞其他國家。正文伊始作者就提出在泰國文化中,面子代表一切,所以一旦對立和沖突發(fā)生,避而不談會是許多人選擇的方式。同樣,在他看來,印尼“一如我在泰國所發(fā)現(xiàn)的,問題不止是為了避免沖突以保留顏面,更在于利用恐懼與脅迫來抑制沖突”。這一點讓筆者開始好奇邁克爾是否對東亞文化有所涉獵,或者了解程度如何,畢竟他作為《遠東經(jīng)濟評論》的主編在香港駐扎了不少時日。與東亞中日韓三國根深蒂固的面子文化相比,筆者的研究中,東南亞人相對更自我,且對周圍人目光的在意程度更低。因為歷史上長久以來不斷的政權更迭與缺少大型統(tǒng)一中央集權,盛行于東亞尤其是中國的鄉(xiāng)土觀念與熟人社會在東南亞并未牢牢扎根。個人與小家庭離鄉(xiāng)背井遷徙是隨時可能發(fā)生、也會被大家族允許的事情,而對外來者的態(tài)度之包容從華人能在東南亞各國自十九世紀末起大規(guī)模生存繁衍到根深葉茂這點可窺一斑。即使是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排華事件的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和后來用政策來壓制華人發(fā)展的馬來西亞,也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社會的包容和文化中很強的兼容性使得早期華人移民能夠發(fā)展壯大。
面子價值的前提是輿論對人可以造成足夠大的壓力和影響,尤其是在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圈子內(nèi)。但因為東南亞社會中人員的可流動性,輿論可以造成的作用收效甚微。比如先后被軍政府趕下臺的泰國前總理他信和英拉兄妹,流亡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各種節(jié)日及特殊場合都在臉書或推特上分享自己的美好生活給泰國國內(nèi)的支持者,一會兒飛去香港與兒女相聚,一會兒前往蘇黎世購物,當然,大部分時間都在迪拜享受紙醉金迷的流彩世界。這些從深受面子文化影響的東亞角度出發(fā),大約是無法理解的。畢竟所組織的政府被推翻從而無奈避走他鄉(xiāng)可以說是一件“沒面子”到了極點的事情,中文的對應詞“流亡”已經(jīng)表明了對這種經(jīng)歷的態(tài)度。甚至都有潮州血統(tǒng)的他信兄妹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尊嚴掃地的樣子,身處高位的人這樣表率,折射到整個泰國乃至東南亞社會,大約很難說服讀者這是一個“面子社會”。
泰國前總理英拉今年五月在臉書分享的與哥哥前總理他信一起品嘗來自家鄉(xiāng)榴蓮的照片,獲得了五千一百余贊。
但邁克爾接下來對東南亞同時也是一個人情社會的解讀就顯得有力許多,也就是他著力于批判的贍徇制度。上至政界商場的名門巨擘,下到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無法逃離“找關系”這個程序。政壇中上升的途徑并非你足夠優(yōu)秀或做了什么實事造福一方,而是你有親屬師長在這個系統(tǒng)中,他們愿意任用自己熟悉的人從而更好控制自己的權力牢固程度,也更容易得到遵從。這種循環(huán)在幾個國家的最高權力機關都得以體現(xiàn):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的的總統(tǒng)在幾個家族中來來去去,女承父業(yè)或子繼母職都不是新鮮的現(xiàn)象。比如印尼前總統(tǒng)梅加瓦蒂的父親就是權力盛極一時的蘇加諾,而菲律賓前總統(tǒng)阿羅約的父親也是前總統(tǒng)奧斯達多,前反對黨領袖貝尼格諾·阿基諾被刺殺后,其妻子和兒子更是先后出任菲律賓總統(tǒng),泰國他信兄妹也先后出任總理。政界的家族傳統(tǒng)在西方也是屢見不鮮的,前有肯尼迪家族,近有布什父子。但在作者看來,東南亞這些國家最終走到臺前的這些最高領袖往往能力并不足以支撐他們所處的地位,是家庭背景賦予個人的光環(huán),以及大環(huán)境下人民對所屬派系首領的本能支持,使得他們能夠在看似民主的選舉中勝出。也就是這些人,往往會被自己父輩所提攜過的人推到臺前,成為一個黨派的首領,那么他們的當選就是順理成章的了。當選后,他們可以繼續(xù)照顧簇擁自己上臺的人的后輩,從而與自己的家族形成盤根錯節(jié)、密不可分的關系,并世代往復。而民主則在這種人本政治行為模式下顯得薄弱而無用,對司法影響甚微,進而阻礙了人民對現(xiàn)代制度的信任。
上行下效,在這種贍徇制盛行的社會,民眾生活中也習慣于找關系。邁克爾就提到,自己的印度尼西亞簽證一度因為他與有影響力的反政府人員過從甚密被注銷,最后解決的方式不是通過正規(guī)途徑申訴,而是在一場酒會上對時任印尼國防部長故作輕松地抱怨,最終事情不落痕跡地解決了。同樣他后來在泰國辦理工作簽證,完全沒有找關系從而屢屢碰壁的經(jīng)歷,讓周邊人都十分吃驚,因為幾乎每個人都找了“捷徑”。這點筆者在東南亞多年的生活中也確實有所感觸,要解決生活中的麻煩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找熟人”,因為他們的規(guī)章制度常常也是模糊不清且隨時在變動的。同樣的簽證每年申請條件不一樣,去移民局當日辦理成功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找了在移民局有關系的中介則會一路綠燈;同一間銀行同一個外國人去開戶,可能當日的工作人員覺得可以,但因為材料不夠全第二日再去,另一個工作人員會告知你根本就不符合條件。這時給銀行在曼谷總部的中高層熟人打一個電話,五分鐘后事情就全部解決了,你甚至可能被邀請去VIP室。如此長久下來,人們就形成了習慣,屈從于這種明文規(guī)章之外的潛規(guī)則。而邁克爾則就這個現(xiàn)象指出,此類社會中的年輕人反復受到西方民主思潮的沖擊,對這種古老的社會弊病累積不滿,且這樣頑固守舊的精英贍徇制實際進一步滋養(yǎng)了腐敗的溫床,導致政府無能無力。于是,印尼、泰國和菲律賓從七十年代起就發(fā)生了數(shù)次的學生民主運動,然而最終都被打擊或鎮(zhèn)壓,舊有的制度依然在東南亞大地上遍地開花。
贍徇制帶來的弊端在邁克爾看來,不僅僅適用于他近距離觀察的印度尼西亞、泰國、馬來西亞,而是東南亞絕大部分國家。比如,緬甸盡管經(jīng)過長久的血淚抗爭終于迎來了自己的民選政府,但軍政府的陰影時刻都在籠罩,邁克爾在書中表達出了自己的疑慮,2021年發(fā)生的軍事政變驗證了他的擔憂。同時柬埔寨在紅色高棉之后其實一直都是強人政治在統(tǒng)治這個國家,柬埔寨實際還是總理洪森的一言堂。而說到強人政治,邁克爾將新加坡也歸為此類,因為李光耀曾不止在一個場合表示過西方民主是需要修正的,只不過新加坡完善的法律體制和對政府工作人員嚴苛的廉潔要求讓國民對生活滿意度很高,掩蓋了政治訴求的不被滿足。
關于贍徇制的批判與已經(jīng)帶來的各種矛盾,邁克爾觀察細致、分析入微,尤其著名雜志資深記者的身份也給予他許多機會與政府高層接觸,不完全是站在外圍憑空想象。在他的總結中,建立西方式的民主制度才是面對這一切問題的根本解藥,人民需要掌握先機,聯(lián)合處境弱勢但思想先進的知識分子進行抗爭,而這一切主要的阻力來自于掌握大權的強硬勢力不會輕易放手。然則是否真可以沿西方歷史的步伐走向民主?贍徇制在現(xiàn)今的東南亞社會確已是沉疴宿疾,不得不醫(yī),但方法與節(jié)奏可能需要有新的探索。正如邁克爾自己說的,“一旦生活受到威脅,民主便成為次要考慮”。第一部分還有些遺憾,東南亞幾個國家尤其是泰國、菲律賓、緬甸和印度尼西亞政壇上,女性都扮演過很重要的角色,這也是東南亞社會背景的一個投射——強大而獨立的女性地位在整個亞洲乃至世界都遙遙領先。邁克爾只提到這些女性因為家庭背景走上臺前,但沒有關注到這一現(xiàn)象闡釋的文化傳統(tǒng)根源,這未必不會對日后東南亞社會的走向產(chǎn)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力。
沖突的出路:身份認同與大國夾縫
書的第二部分是作者對東南亞現(xiàn)狀可能出路的探尋,一方面是極端宗教對東南亞政治造成的潛在威脅是亟待解決的矛盾,另一方面是在大國的爭端中,東南亞究竟如何自處,這也是一個無法避免的話題。第一個問題邁克爾的態(tài)度無疑是比較悲觀的,不斷的區(qū)域性沖突使得民眾更愿意走入宗教來尋得庇佑,而宗教勢力的擴大也有利于進一步鞏固頑固勢力對權力的把控,兩者相輔相成。第二個問題邁克爾則認為,地緣政治讓美國龐大的力量在東南亞始終難以完全施展拳腳,所謂鞭長莫及。
馬來西亞是作者筆下受到極端宗教影響最大的一個國家,由于宗教勢力近幾十年來的不斷擴張,對華人的打壓日益嚴重,使得人才與財富都急遽流失。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就制定的新經(jīng)濟政策(New Economy Policy)已經(jīng)針對華人在經(jīng)濟方面的絕對優(yōu)勢,要求所有公司的高層都必須有馬來人出任。并且“巫統(tǒng)”長期以來的統(tǒng)治使得政治文化等各個方面對少數(shù)族群的壓制都越來越明顯,華文學校不再被允許,華人在公務系統(tǒng)中慢慢被移出。最終華人人口從獨立初期的百分之四十降至現(xiàn)在的百分之二十五,其中富裕階層或移民西方,或避走華人為主體人口的新加坡,高等技術人才也紛紛到其他國家和地區(qū)謀求生路,除開新加坡,中國臺灣地區(qū)是另一個主要的目的地。種族與宗教隔離加劇了社會的割裂,這對一個國家來說并不是一個好的兆頭,前任總理納吉巨大的貪污丑聞印證了這種偏執(zhí)種族打壓帶來的負面影響,即缺乏有力的監(jiān)督制度。而作者還表達了自己另一個的憂慮:大量來自中東的資金也流向了印度尼西亞——曾經(jīng)東南亞最自由開明(liberal)的伊斯蘭族群,這究竟會對東南亞的未來產(chǎn)生怎樣的作用,邁克爾無疑是不樂觀的。邁克爾的這個觀察與擔心不無道理,極端宗教的影響這些年逐漸遍布全球,也不僅僅局限于東南亞地區(qū)。對一個區(qū)域文化、社會乃至經(jīng)濟的發(fā)展,極有可能造成不同程度的阻礙作用。況且東南亞宗教矛盾已非星星之火,泰國南部近年來不斷升級的沖突就是整個東南亞的一個縮影,因其正好是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群的混居地區(qū)。何去何從與是否終成燎原之勢,算是東南亞接下來數(shù)年的一個變數(shù)。
至于邁克爾所提到大國夾縫之下的東南亞如何選擇,筆者倒另有看法。這個區(qū)域長久以來處在各方勢力爭端之下,除了二戰(zhàn)日本占據(jù)時期有比較強的悲劇色彩,尤其一條滇緬鐵路寫下了東南亞人民的血淚史,其他大部分時候雖不能說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倒也自如應對。殖民時期英國、法國、西班牙及后來的美國都來這里分一杯羹,東南亞豐富的香料橡膠資源和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讓幾個大國都不愿意讓步在這里的利益,而這種劍拔弩張之下竟也相安無事了幾十年,尤其各殖民地原住民對殖民政府大多采取合作的態(tài)度,以謀求更好的生活。所以即使現(xiàn)如今世界最大的經(jīng)濟體與政治軍事力量都不愿意放手在東南亞的影響,區(qū)域中的國家也未必就要陷入非此即彼的困境當中,選擇方陣這件事情他們自古就不太做也做得不好,可不作多想的順勢而為也未嘗不是生存之道。如前文所言,在“布滿柔細白珊瑚沙的遼闊沙灘”中與“隨風搖曳的椰子樹”旁以及“翠綠植被層層交疊的平原”上,孕育的大約就是這樣一群開朗樂觀、性格跳脫、專注于當下的人民,他們曾是南洋人,印度支那人(Indochina),也曾是東印度人(East Indies)。無論宗教信仰,無論種族膚色,無論語言習慣,既已被強大的外界力量想象和塑造成一個命運共同體,那么終究希望他們在這片季風吹拂充滿浪漫情調(diào)的土地上能延續(xù)強大的生命力,綻放色彩艷麗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