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來看一張照片。由于我不會攝影,也沒有機會去現(xiàn)場,這張照片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來的。在這里先誠懇地請求照片拍攝者原諒,原諒我為澄清歷史真相,為了更生動地復原歷史的場景,不得已選用了這張照片。
所謂“秦坑儒谷”石碑
一看這碑石的模樣,就沒有什么真正的歷史感。所謂“坑儒谷”的準確位置是不是在這里,也就更是說不清的事兒了??汕厥蓟释綔侠锫袢说木唧w地點弄不清楚,并不等于歷史上就沒發(fā)生過這坑儒害儒的事兒。為什么?因為這事兒在司馬遷的《史記·秦始皇本紀》里有確鑿無疑的記載——同此“坑儒”之事密切相關的,還有所謂“焚書”,后世把這兩大罪惡行徑合稱為“焚書坑儒”。
大家看我說這事兒“確鑿無疑”,一定會想,既然如此,那我還要在這里說些什么呢?
這首先涉及我們?nèi)绾慰创妒酚洝愤@部書的問題。這個問題,也可以說不管是誰,我們?nèi)魏稳嗽陂喿x《史記》時都要首先面對的一個重要基礎。
這個問題,說簡單很簡單;可若說復雜,著實也很復雜。
說它簡單,是任何一部史書對歷史事實的記述,都不可能沒有一點疏誤;特別是不可能對每一件史事的記載都一清二楚,容有某些含混曖昧之處。司馬遷對秦始皇“坑儒”之事的記載,前后脈絡也許并不那么清晰,前因后果也許并不那么鮮明,但這只是史事考辨層面的事情。在歷史學研究中,史事考辨是一項最基礎的工作;考辨清楚史事也是史學研究的一項基本功用。因而若只是對秦始皇“坑儒”之事做出技術性的考辨,也就是一件像吃家常便飯一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的尋常事兒了。
說它復雜,是當代著述家中頗有一些人對《史記》紀事的信實性從根本上提出懷疑。這類學者以為司馬遷寫《史記》,不是為了記述實際發(fā)生的史事,而是因為看不慣當朝皇帝漢武帝的種種荒唐做法,從而刻意借古諷今,把道聽途說的荒唐故事隨意采錄到堂堂“正史”里來;還有人以為司馬遷寫《史記》就像寫小說、寫劇本,甚至像現(xiàn)在有些寫手寫《故事會》一樣,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覺得怎么聳動人心就怎么寫。
這么一來,事兒可就大了。因為這涉及司馬遷的為人和著史的態(tài)度。司馬遷動筆撰寫《史記》,雖說不是受命于漢廷,卻肩負著比皇漢朝命更為莊重的使命,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神圣的天職。
在《史記》的《太史公自序》里,司馬遷講述乃父司馬談臨終前握著他的手殷切囑咐說: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嗨?,汝必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蛱煜路Q頌周公,言其能論次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大王王季之思慮。……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
對老爹這一通言語,司馬遷將其簡縮表述如下: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
簡而言之一句話,繼承孔子作《春秋》的志業(yè),續(xù)寫出像《春秋》一樣的史書!古人做事兒,講究謙慎,那些飽學士人,更是如此,通常不會像現(xiàn)在很多大學教授那樣自命不凡,胡亂說大話,一口一個國際一流,一口一個世界第一??墒?,在深切體味老爹這一番念茲在茲的心意之后,司馬遷竟直言不諱地講道: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這“何敢讓”者,講的就是我要上了,當仁不讓,沒什么可躲躲閃閃的,我司馬氏執(zhí)筆撰寫的就是當代的《春秋》!
那么,孔夫子在五百年前為什么要來寫《春秋》呢?這事兒,老夫子自己是講得明明白白的——“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這所謂“見之于行事”,當然是指編次載錄古人的實際行為,孔夫子所施刀筆,不過“采善貶惡”而已(《史記·太史公自序》),絕不會為了表達自己的道義追求而隨意采錄道聽途說的荒唐故事,把子虛烏有的傳說,寫成真實發(fā)生的歷史。
孔子撰著《春秋》,對待史事史實,其立場和態(tài)度如此,那么,如上文所見,矢志追慕其后的司馬遷,也必然會亦步亦趨,恪守不渝。這一點,司馬遷本人既已清清楚楚地告訴了讀者,我們在閱讀《史記》、利用《史記》來研究歷史問題時,就一定要首先認明并準確把握這部史書的紀實性質(zhì)。
另一方面,與后世史書不同的是,司馬遷所處的那一時代,對《史記》紀事的嚴謹性和可信性還提供了特別的保障。
大家看老太史公司馬談在對他的兒子司馬遷做“臨終囑咐”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余先周室之太史也”這一家世,復又斷言“余死,汝必為太史”。這里的“先”字指的是“祖先”(現(xiàn)在有些地方的“鄉(xiāng)罵”,還有“日你先”的罵法,只要是十六歲以上的成人,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這“先”字的意思是什么),上下通貫地理解,可以看出司馬談很看重“太史”這一身份。又司馬遷本人也反復提及“司馬氏世典周史”,或謂“司馬氏世主天官”(《史記·太史公自序》),這更凸顯了史職與上天之間的聯(lián)系。
這是因為在上古時期史官本是一個頗具神職色彩的職位,即其身居天人之間,敬畏上天的程度遠過于世人。上天在這些史官心目中的地位,也遠遠高于塵世的君主。因而必須記事以誠,記事以實。不然的話,將會遭受神責天譴,而這種懲罰的嚴酷程度,是甚于世間所有暴虐的君主的。正因為如此,才會在王綱渙散、百官失職的春秋時期,獨有史官恪遵其守,出現(xiàn)齊太史一家兄弟三人前仆后繼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的“壯舉”(《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用一句形象的話來表述,史職可以說是一種“天職”。
這種“天職”般的職業(yè)特性,在司馬遷撰著《史記》的年代,仍有很強的存留,所以他才會有“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意愿(關于這一點,我在拙著《生死秦始皇》一書中已經(jīng)做有很充分的論證,感興趣的讀者不妨自行參看),而這樣的意識和境界,是保障《史記》記事信實性的內(nèi)在機理。
看我這么一講,很多人可能覺得這事兒本來就很簡單,史書么,就是照錄實事,又不是小說,怎么會為表達自己的現(xiàn)實感慨而隨意寫錄道聽途說的不實之詞呢?要是隨便想寫啥就寫啥,那不就成寫小說了?那人們還讀史書干啥,干脆直接去讀《三國演義》、去看《故事會》算了。讀史書,不就相信史書里記載的都是真事兒么?
實際的情況,真不這么簡單。要是史書記述的史事都這么簡單,那么,在很大程度上,世界上也許就不需要歷史學者了。盡管當今學術圈內(nèi)人對歷史學者的使命和研究方法的認識各不相同,但澄清前人漠視的史事,辨析史書記載的謬誤,闡發(fā)表象背后的隱微,這應該是絕大多數(shù)史學從業(yè)人員所能認同的本分事兒。前面我說史書敘事不可能略無疏誤模糊之處,《史記》對秦始皇“坑儒”之事的記載就還有待治史者加以解析申說;特別是前人的論述,頗有似是而非的地方,這更需要仔細審辨《太史公書》的記載,闡明當日的真實情況。
談到秦始皇“坑儒”之事,往往都會與他的“焚書”之舉相提并論,而要想清楚說明“焚書坑儒”的發(fā)生緣由,就要從儒學在此之前的發(fā)展歷程說起。關于這一歷程的概括記述,見于《史記·儒林列傳》: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后陵遲以至于始皇,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既絀焉,然齊魯之閑,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
請大家注意,所謂“焚書坑儒”,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不過上面引文的標點,是完全照錄今中華書局新點校本的模樣,但其中存在嚴重問題,影響到對這里所要討論問題的理解,下面將具體說明其錯謬出在哪里。
《史記》這段話,是講孔夫子離世之后儒學的發(fā)展狀況,大體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在他剛剛去世不久的一小段時間之內(nèi),諸弟子散布天下各地,講學布道,一派繁榮,而其達者往往為王者“師傅卿相”,稍遜者亦“友教士大夫。至于所謂“隱而不見”者乃時或有之,在觀察天下大勢時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第二階段是在戰(zhàn)國時期諸國并爭愈演愈烈之后,因為在弱肉強食的天下秩序中不符合列國君主的要求,各地“儒術既絀”,其學獨興盛于齊魯之間。在這第二階段的齊威王至齊宣王之間,最有代表性的儒者,是孟子和荀子,先后“以學顯于當世”。
值得吟味的是“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后陵遲以至于始皇”這兩句話,僅僅從上下文意來看,這也應該是前后連貫相互呼應的話語;再下文“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既絀焉”云云,這分明講的都是秦始皇以前的事兒。因為滅了六國之后才有“皇帝”的名號,先結束戰(zhàn)國并爭之事,后有“始皇帝”,所以“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云云絕不應該直接承續(xù)在“后陵遲以至于始皇”句下,二者之間理應句斷,“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這句話完全是另起一層意思。
若是把這兩句話緊密連結起來,讀作:“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后陵遲以至于始皇?!本臀膹淖猪?,什么都很好理解了。這兩句話是講在戰(zhàn)國諸國并爭之時,列國君主,開始只有魏文侯喜好儒學,其后日漸衰敗,直至秦始皇時期。那么,在秦始皇時期,儒學的境遇究竟如何?是在衰敗中起而振興了呢?還是衰敗愈甚,以至趨于滅絕了呢?反正到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其趨勢究竟是上升抑或下降,太史公并沒有明說。
不過《史記·儒林列傳》接下來的一段話,倒也給我們提供了很重要的分析線索,即《史記》下文云“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儒士,六蓺從此缺焉”(案此“儒士”今本《史記》作“術士”,相關辨析詳見下文),這顯示出在“焚《詩》《書》,坑儒士”之前,《詩》《書》等儒家經(jīng)典和儒學之士在大秦朝野應該都是具有相當?shù)匚坏摹?/p>
實際的情況,正同《儒林列傳》上述記載相契合,而與現(xiàn)在通行歷史著述的說法有很大差異。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各種通行歷史著述帶給人們的一般印象,是秦始皇斥逐儒學而崇尚法家;甚至在很大程度上這可以說是秦朝滅亡之后“自古以來”的看法。然而認真研讀《史記》相關記載,我們卻可以看到,單純就一種思想學說在朝廷中的地位來說,秦廷不僅沒有斥逐儒學,而且還十分尊崇儒學。
按照《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在“焚書坑儒”之前,秦廷即設置有七十位博士,而這七十位博士,就其“學科歸屬”來講,都是儒學博士,而且是由秦始皇始創(chuàng)其制,如清人沈欽韓所云:“古以儒者名之博士,秦始有專員?!保ㄉ驓J韓《漢書疏證》卷四)例如,在這七十位博士當中,有位叔孫通先生,從這位秦廷博士的實際經(jīng)歷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所謂“博士”,就是從儒生中選出的,所以他們應當就是傳習儒家學學的學者,而所謂“儒學”,當時在很大程度上又可以以“文學”稱之(《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仔細審度《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頒布“焚書坑儒”令時的相關記載,可知秦廷的博士皆應出自儒學,這一點應該沒有什么異議。過去元人馬端臨即斷然指明“秦以儒者為博士”(見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至近時洋博士胡適也說“大概秦時的‘博士’多是‘儒生’”(說見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做出的也是大體相同的判斷。
我們再來看《史記·封禪書》記載秦始皇東巡,“征從齊魯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議論登封泰山事。這里所說“儒生博士七十人”,明確點明這些“博士”乃是出自“儒生”,或者說他們都是身為“儒生”。因為如上所述,按照《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秦廷總共就為博士設置七十名員額,可知秦始皇這次東巡,他們是悉數(shù)奉詔從行,所以《史記·封禪書》這一記載,可以說是秦廷博士所有成員都是儒學博士的鐵證。
《史記·儒林列傳》載“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于是孔甲為陳涉博士”。這位孔甲是孔夫子的八世孫孔鮒,“甲”是他的字(《史記·儒林列傳》裴骃《集解》)??柞V為陳勝作博士這一事件,也可以看作是張楚沿承秦制的一個事例。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秦博士的儒學屬性。
司馬遷之父司馬談在概括諸家學說特點時,曾指出儒者之學系以“博而寡要”著稱于世,蓋因“儒者以《六蓺(藝)》為法,《六蓺(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以至達到“累世不能通其學”的程度(《史記·太史公自序》)。這一點,應該就是儒學博士之“博”得名的緣由。綜合考慮當時各門思想流派的實際情況,可以說知識豐富是儒家與其他諸家學說相比獨有的特色,或者說在當時諸家學說之中只有儒家才具有豐富多樣的具體知識,說的也就是儒學之“博”。這一點,乃是“博士”這一頭銜同儒學學術內(nèi)涵的聯(lián)系。
那么,秦廷設置七十儒學博士一事意味著什么?顯而易見,它意味著這改變了戰(zhàn)國以來儒學日漸陵遲的局面。換一個角度來看,就大秦帝國本朝而言,除了儒學,朝廷并沒有為其他任何一家學說,設置這樣的官位,包括所謂“法家”在內(nèi),這無疑凸顯出儒家在朝廷中獨一無二且、唯我獨尊的官學地位;即使是同后代相比,隨便哪一個朝代,也都沒有設置這么多官定的博士,這更加清楚地體現(xiàn)出秦廷對儒學的“尊崇”至少在形式上乃是空前絕后無以復加的。再說正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叔孫通先生,率其“儒生弟子百余人”,帶著大秦帝國的禮儀投靠劉邦,才建立起來漢朝的禮樂制度(《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當然這都是屬于儒家的禮儀文化。因為只有這些儒生才能實現(xiàn)大秦帝國的禮制建設。秦廷特別設置七十名博士的員額以及令其傳授儒家的學業(yè),原因即在于此。
這些本來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在《太史公書》里的實際情況,用不著多大學問,更用不著絲毫功力,只要不帶任何既有成見地認真讀書,幾乎誰都能夠看見,也誰都能夠理解,可學術圈里那些一本正經(jīng)的歷史學家們,卻從來沒有人向社會公眾指明這一點。
這沒有什么的高深莫測的道理,只是研究者們盲從前人成說而造成的認識誤區(qū)和盲區(qū)。類似的情況,在各個領域的學術研究中應該都會有一些,但由于個人經(jīng)歷的原因,我只是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見過很多很多,一點兒也不奇怪。做學問,既然是為探明歷史的真相,凡事只要認真閱讀原始的第一手史料,無征不信,能看到什么,就認定什么是了。
鳳凰出版社影印宋刻十四行本《史記》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所謂“焚書坑儒”之事在秦都咸陽發(fā)生了,其事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具體情形如下:
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辦于上。上樂以刑殺為威,天下畏罪持祿,莫敢盡忠。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轍死。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于權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庇谑悄送鋈?。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巿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庇谑鞘褂废ぐ竼栔T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益發(fā)謫徙邊。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jiān)蒙恬于上郡。
從中可以看到,誘發(fā)這一事件的起因,是侯生、盧生等為其尋求仙藥的“方術士”,而且在這兩個家伙溜走亡去之后,秦始皇震怒之下,說自己此前“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巿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奸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在這種情況下,秦始皇才將“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
如此看來,被秦始皇活埋的似乎不應該是儒生,而只能是所謂“方術士”,也就是那些施行方術之士。另外,今本《史記·儒林列傳》也說秦始皇是“焚《詩》《書》,坑術士”(案這也就是我在前面引作“焚《詩》《書》,坑儒士”那句話),這“術士”當然也就是所謂“方術士”,現(xiàn)在我們也可以簡稱為“方士”或是“術士”。后世有很多人,就是依據(jù)這一記載而斷言秦始皇所坑去者乃是“術士”。這樣認識的人,古代有很多,現(xiàn)代也不老少,譬如胡適先生就是這樣看待這一問題(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
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我們看《史記·秦始皇本紀》的下文,在數(shù)落完這些“方術士”的忘恩負義之事,并特別指出“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之后,秦始皇卻話鋒一轉(zhuǎn),把矛頭指向了跟這幫騙子毫無關系的儒生頭上,即謂之曰:“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p>
參看下文長公子扶蘇所說“諸生皆誦法孔子”這句話,我們可以毫無疑義地認定,這“諸生”也就是“眾儒生”?!傲畣枴?,是察訪查問的意思;“訞言”現(xiàn)在一般寫作“妖言”,也就是某些人經(jīng)常講的“歪理邪說”那四個字兒。
秦始皇明明是被他自己重金招來的一大幫“方術士”騙了錢財,又丟盡了老臉,可他為什么頭痛醫(yī)腳,要去“廉問”這些與“方術士”毫無關系的儒生呢?
仔細斟酌《史記·秦始皇本紀》上述記載,不難看出,問題就出在秦始皇所說“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這句話上,對于他所召“甚眾”的這些“文學、方術士”,秦始皇顯然寄寓了很大期望,即想要依賴他們來幫助自己“興太平”。因為如前所述,尊崇儒學,重用儒生,本是大秦帝國的一項重要國策??墒?,結果呢?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看到,他“尊賜之甚厚”的盧生等“方術士”不僅騙吃騙喝騙完之后就紛紛各自跑路了,還很放肆地講了一大堆他的壞話,這無疑會彰顯出他的“不德”形象。
秦始皇對自己干下的傷天害理的壞事兒,當然一清二楚;自己既然做了,當然免不了要遭受世人非議,這一點他也心知肚明。
這不僅在于他以血腥的暴力吞并天下土地,更讓天下蒼生遭受無邊苦難的是,他在吞并天下之后,不僅不與民休息,還愈加“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史記·秦始皇本紀》)。這么虐待子民,人家怨他,人家恨他,甚至很多人恨不得殺了他,這當然他閉著眼睛想也是一清二楚的。
可是秦始皇一點兒也不怕,為什么?君不見《商君書》里明確講的話:“重刑連其罪,則民不敢試。”還有“刑重而必得,則民不敢試”(《商君書·賞刑》)。用現(xiàn)在大家更容易理解的大白話來講,就是以嚴刑峻法來鎮(zhèn)懾恐嚇,讓你不服也得服,心不服口也必須服。先祖秦孝公的時候,秦國的政治就是按照商鞅這樣的設計而展開的;到秦始皇的時候,他的所有政治舉措,更都是如法炮制。只要心狠手辣把這些小民往死里整,天下百姓就是再怨恨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草民誰也不敢動,并不等于偌大一個國家就誰都啥也不說。為什么?在趙正登上皇帝大位之初,帝國的法律還沒有過分嚴苛地限制人們的言論自由;或者說秦滅六國后朝廷并沒有馬上針對一般性的言論上手段,重刑還沒有立即用到每一個人的嘴上。
就在發(fā)出坑儒之命這一年之前的秦始皇三十四年,趙正在咸陽宮里擺酒宴,秦廷設置的七十個博士上前給他祝壽,其中的頭目——仆射周青臣還把馬匹拍得震天響,說什么“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nèi),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到末了,總括一句話:“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史記·秦始皇本紀》)。對比秦始皇后來指斥盧生一輩方術士“重吾不德”那句話,可知周青臣這些奉承話該多么讓他受用。
問題是雖然這個博士頭目很會拍馬屁,可他手下其他那些直把《詩》《書》讀到心坎里去的書呆子博士卻很不識相。有一位名叫淳于越的博士,馬上站出來揭破周青臣的丑陋面目,即“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史記·秦始皇本紀》)。聽著耳熟吧?這同一年后秦始皇斥責盧生等人“重吾不德”的話實在太相似了。
幾乎一模一樣的語句,站在不同立場上,就指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方講的是真話,另一方講的就必然是假話。其實不僅今天我們誰都知道究竟是誰在說真話,當時的人也都明白到底是誰在講假話——這個人當然是始皇帝趙正。在淳于越這樣的書呆子看來,是周青臣這類馬屁精在彰顯秦始皇的罪過,而在暴君秦始皇看來,則是講實話的盧生等人在彰顯他缺德無德的本來面目。
一年之后秦始皇既然能針對盧生等方術士講出那樣一番話來,現(xiàn)在,面對淳于越博士講的這些大實話,心里當然煞是不爽。淳于越與周青臣兩相對峙的言論,并不僅僅是兩個書生之間意氣相向而已。因為淳于越在指斥周青臣“面諛以重陛下之過”之前,還講過一句很重的話:“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這事兒就有些大了,等于全面否定并且抨擊秦始皇的治國理民路線;更何況淳于越有博士的身份,是個身在廟堂之上的“公知”(吃公家飯的知識人),若是任由這樣的思想傳播于黎民黔首,任由這幫家伙放下朝廷賞給他們的飯碗就來抨擊朝政,詛咒這個政權,那么大秦帝國還將何以為國?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雖然是憤怒至極,卻不宜馬上發(fā)作?,F(xiàn)代人對中國古代的政治運作過程,有很多膚淺的理解,其實并不符合實際。譬如,說什么皇帝獨裁專權什么的,就是這樣。皇帝固然是個獨斷干綱的工作,可從趙正創(chuàng)設這個職位時起,決策的過程,通常就都是一個“民主協(xié)商”的過程,而且整個過程都很“民主”;至少是要經(jīng)過大臣們開會討論才能做出決策的,不像當今美國那種虛偽的民主,不管什么鳥人,一旦通過欺騙手段上臺當了總統(tǒng),跟誰也不商量,半夜睡不著覺,就徑行發(fā)推特宣布國家大政方針。他們口頭上標榜“民主”,實際上獨裁得很。
這次也是這樣。秦始皇按照朝政運作的基本規(guī)則,一本正經(jīng)地把雙方的意見交由朝臣議處。
于是,那個一心想坐穩(wěn)糧倉頂上大老鼠位置的佞臣李斯,本著他一生念茲在茲的“得時無怠”精神(《史記·李斯列傳》),及時挺身而出,來為主子排憂解難,以求一勞永逸地徹底解決這個重大的隱患。
這樣,我們就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看到了下面這樣一大段話: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nóng)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德勇案“若欲有學法令”句,參據(jù)《史記·李斯列傳》等,疑本書作“若欲有學者”),以吏為師?!敝圃唬骸翱??!?/p>
概括起來,李斯洋洋灑灑的這一大段話,包括下述幾層意思。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南宋建安黃善夫書坊刻三家注本《史記》
首先是直接針對淳于越“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這一主張,做出總體評價,以為像淳于越這樣“愚儒”,明顯智力不夠,實在是蠢得很,他們是根本無法理解秦始皇創(chuàng)建的亙古未有之大業(yè)豐功的。
這是一個綱領性的認識,大調(diào)子一定,下邊就是具體的處置辦法了?!坝奕濉钡摹坝蕖币簿褪巧档囊馑?,傻瓜的話,不僅聽不得,也不能由著他到處胡亂說,讓傻瓜給正常人洗腦。遍地傻瓜亂跑,那大秦帝國還能成個什么樣子?實際的后果很嚴重,并不僅僅是遍地傻子好看不好看的問題,而是若一味“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則必將“惑亂黔首”——有傻小子不干了,出來造反怎么辦?這就是“公知”的危害,必須采取果斷措施,做出懲處。
應對的辦法,一是“別黑白而定一尊”,即確立皇帝唯我獨尊的地位,人人都要服從于他的權威。他的話,就是最高指示。除了他,誰的話都不算人話,誰的話都要同他保持高度的一致。二是在此前提下,與此有違的種種私學,都要一律禁絕,并且指出開放言論的嚴重后果是“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即皇帝的權威蕩然無存,而反對的黨徒必將布滿朝野,實在是危乎險也。三是應立即頒布具體的禁絕措施,即除了官方存留部分書籍之外,諸如秦國自己的史書、朝廷所設博士官傳習的儒家經(jīng)典,以及像“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這樣的科技著述等,其余所有各項典籍,統(tǒng)統(tǒng)搜檢出來燒掉;同時還有特殊針對性地特別強調(diào)“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這樣的處置措施,看起來好像很有創(chuàng)意,但是自古以來,就是太陽底下沒有什么新鮮事兒。與李斯出自同門的韓非子即明確講過,當年商鞅即已“教秦孝公以……燔《詩》《書》而明法令”(《韓非子·和氏》)。到底是同門同窗,對先行君主施展過的這種手段,同樣早就爛熟于胸,時機成熟時,掏出來用就是了。
李斯這個現(xiàn)職的帝師把話講得都很到位,有綱有目,有頭有緒,一切都正中秦始皇的下懷,連細節(jié)都考慮得十分周詳,自然博得他滿心歡喜。于是,秦始皇只簡單地迸出一個“可”字來就依樣施行了;或者說雷厲風行地展開了大秦帝國建立起來最大規(guī)模的一場政治運動。這場運動,也可以簡單地用“焚書”二字來概括。
全面了解這一背景,了解這場運動在秦朝政治生活中無比重要的地位,我們才能切實理解秦始皇“坑儒”之舉發(fā)生的緣由。
秦始皇“焚書”之舉,實際上不過是上一年剛剛施行的極其嚴酷的懲處辦法,這些儒生應該老老實實地上班辦事兒領薪水,幫助我歌功頌德“興太平”了吧?可恨侯生、盧生這些“方術士”,騙吃騙喝騙夠了,臨走人還“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不過這幫子家伙本來就是騙子,如此忘恩負義,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兒,而且其社會地位和影響,都沒法跟儒生相比,只要這些儒生,都像朝廷設置的那七十個博士一樣給朝廷妝點門面做擺設,倒也不用擔心什么。
那么,這些儒生的地位和影響為什么這么重要?除了孔夫子創(chuàng)立的政治學說和社會理念對世道人心具有重大影響之外,還有一個似乎不為人言的重要因素,這就是在先秦諸子之中,其他各家,講的都是空洞的思想觀念,只有儒家才具有豐富的具體知識,特別是歷史知識。自孔子以《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經(jīng)》來教授弟子,這些知識,就成為儒家門內(nèi)師徒相傳的核心內(nèi)容,而這些典籍所蘊涵的文學、藝術、史學、哲學以及社會制度知識,其豐富性、系統(tǒng)性、具體性在先秦諸子中都是獨一無二的。高談闊論的理論,只能影響一小部分高等知識分子,而這些具體知識和儒生對這些具體知識內(nèi)在義理的闡釋,才能更加深刻地影響社會公眾(前述秦廷儒學博士之“博”,其要義也正在這里)。其中歷史知識的影響,尤為重要,因為這是“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的一項利器。
現(xiàn)在,擺在秦始皇面前的問題是,侯生、盧生這些“方術士”既然能夠陽奉陰違,口是心非,那些儒生是不是口服心也服,服服貼貼地跟他這個一尊之身保持一致呢?秦始皇對此很是擔心,或者說侯生、盧生等“方術士”搞得他很是心虛。他需要考察一下真實情況。于是,便指使人去查問“諸生在咸陽者”?!@就是“方術士”惹出來的事兒而秦始皇卻“頭痛醫(yī)腳”地去查問儒生的緣由(闡明這一點,我們也才能夠理解,后世有些政治人物,竟然真的會頭痛反而醫(yī)腳)。
結果呢?結果不禁讓他有些震恐。這就是這些儒生在上一年剛剛頒布那樣嚴酷的禁令之后,仍然“或為訞言以亂黔首”。
如上所述,上一年的時候,正是由于“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才促使秦始皇頒行禁令,試圖以嚴刑峻法,嚇阻這股反抗的潮流,可是現(xiàn)在一查才知道,在平靜的表面之下,依舊暗潮涌動。那么,秦廷的法律豈不形同虛設?秦始皇的威嚴何在?若是任由這幫儒生繼續(xù)惑亂黔首,豈不天下大亂?必須嚴查重懲!
后世很多儒生,總是惡毒攻擊秦始皇很任性,攻擊這位千古一帝心有多么殘忍就能多么殘酷地鎮(zhèn)壓知識分子。其實秦始皇雖然心狠手辣,但卻是一向很講究依法治國的,絕不隨便胡來。面對反動知識分子的猖狂進攻,秦始皇依然嚴格按照法定的程序,“使御史悉案問諸生”,也就是逐個審問,讓這些儒生人人過關。只不過以強大的威權去審查一個個弱小的書生,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后來掌握權柄者無數(shù)次重復過這種方法。那么,結果到底是什么呢?是“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也就是在酷刑苛法的威逼下,這些儒生們不得不違心地揭發(fā)檢舉他人,這樣才能僥幸脫身免罪。
當然并不是所有舉報了同輩的人都能不被追究治罪。若是這樣,秦始皇就失去了追查其事的意義了。因為他想殺一儆百,即《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說“使天下知之,以懲后”。倒霉的,是那最后被朝廷認定的“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
這樣通觀《史記》相關記載,被秦始皇坑掉的,理應是儒生,而不會是方術士。如前所述,按照始皇長公子扶蘇的說法,當時秦始皇所要坑掉的“諸生”四百六十余人乃“皆誦法孔子”,這也清楚說明他們確實一個不差都是儒生。又《史記·封禪書》另外還記載說“諸儒生疾秦焚《詩》《書》,誅戮文學”,這“文學”講的同樣是儒生。這些都可以同上面所做的分析相印證。
至于《史記·儒林列傳》所說秦始皇“焚《詩》《書》,坑術士”,也就是我在本文開頭引述過的“焚《詩》《書》,坑儒士”那句話,雖然曾被很多學者引作秦始皇所坑之人包含諸多術士的證據(jù),譬如近人崔適即持此見(崔適《史記探源》卷八),章太炎也說是緣于“諸巫食言,乃坑術士“(《太炎文錄》卷一《秦政記》)。至于持此觀點的現(xiàn)代學者,更比比皆是,毋庸逐一列舉??扇粽J真審讀《儒林列傳》的文本,則可以看出,情況并非如此。
為便于分析,可將其上下相關文句,再列舉如下:
自孔子卒后,……后陵遲以至于始皇。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顯于當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
請大家注意的是,這段話,是寫在《儒林列傳》開頭的地方,儒林、儒林,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談論的儒學、儒書、儒生、儒術,都是儒家之事,與“術士”無涉,忽地迸出“坑術士”一語,與上下文不協(xié),顯得相當突兀。
《史記》三家舊注,唯有唐人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釋及此語,其語如下:
顏云:“今新豐縣溫湯之處號愍儒鄉(xiāng)。溫湯西南三里有馬谷,谷之西岸有坑,古相傳以為秦坑儒處也。衛(wèi)宏《詔定古文尚書序》云‘秦既焚書,恐天下不從所改更法,而諸生到者拜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種瓜于驪山陵谷中溫處。瓜實成,詔博士諸生說之。人言不同,乃令就視,為伏機。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難不決,因發(fā)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終乃無聲’也。”
姑且不論這里所說坑儒之事的緣起同《史記·秦始皇本紀》的異同,我們看《史記正義》敘述的內(nèi)容只是“坑儒”,而不是坑埋術士。古人注書釋文,當然要與被注釋的正文相對應,不會無端添附離“經(jīng)”之“注”。所以《正義》這條注釋,顯示出原文應是書作“坑儒士”而不會是“坑術士”。檢南宋時期的類書《記纂淵?!罚湟洝妒酚洝と辶至袀鳌反宋?,乃書作:
秦之季世,焚《詩》《書》,坑儒士,六藝從此缺焉。
可見當時所依據(jù)的《史記·儒林列傳》,正存有“坑(坑)儒士”的版本。這足以印證上述推論不誣,被秦始皇坑掉的,實際上只是儒士,而與方術士無涉。
結論,就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坑儒谷里活埋的都是儒生。沒有一個例外。
2021年6月7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