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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云國:我為什么研究宋代臺諫制度

新版《宋代臺諫制度研究》付印在即,按例應有一篇自序。


新版《宋代臺諫制度研究》付印在即,按例應有一篇自序。此書出過三版,在初版后記、增訂本自序與三版題記里,我分別交代過相關情況,借此機會進一步回顧與這冊小書有關的一些問題。

作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我是1978年初春進入上海師范學院(現(xiàn)上海師范大學前身)歷史系學習的。我曾回憶過當初填志愿時的糾結:

究竟報中文專業(yè)去學古典文學,還是報歷史專業(yè)去學中國歷史,頗躊躇猶豫了一番。但是,親身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折騰,連大哥的命也搭了進去,渴求對中國歷史的深入反思,明顯壓倒了對古典文學的濃厚興趣,終于決定報考歷史專業(yè)。(《古今多少事·自序》)

追溯我的學術生涯,與改革開放幾乎是同時起步的。在就讀專業(yè)之際,我就決心以史學作為畢生的志業(yè),而當年改革形勢必然投射進我們這代人的學術人生。我曾追述過這種影響:

作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大學生,尤其是文科的學生,對專業(yè)學習如饑似渴的投入,與對國家命運切膚之痛的反思,兩者在付出上幾乎是難以軒輊的,在思考上也往往是融為一體的,尤其像歷史專業(yè)的大學生。歷史上中國專制傳統(tǒng)的沉重包袱,現(xiàn)實中科學民主自由的再啟蒙,都成為我們在課堂里與飯桌上熱議的話題。(《那些個舊作舊刊與舊事》,載《敬畏歷史》)

記得剛?cè)胄2痪?,“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吹皺一池春水。正是這場大討論迎來了思想解放的春天,并以1981年公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而一錘定音,標志著指導思想上撥亂反正的基本完成。思想解放運動摧毀了“兩個凡是”的緊箍咒,在很大空間上釋放了思想市場。思想市場一旦開放,歷史反思便不斷深化。舉其犖犖大者,思想界有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爭論,哲學界有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解凍與研究,史學界有對君主專制主義的批判,國際共運史界有對“個人迷信”的反思,文學界有“傷痕文學”的興起與人性的再探討。思想解放迎來了學術創(chuàng)新。盡管歷經(jīng)坎坷,好幾代學人依然保持著“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家國情懷,各自探索新理論、新思想與新學說,不同程度地匯入了時代的洪流。

再說回我。1982年畢業(yè)留校,兩年后繼續(xù)攻讀研究生,這本著作的雛形就是我的碩士論文。從初涉專業(yè)到寫出論稿,恰是我從而立到不惑的十年,而這十年也是中國改革開放令人最歡欣鼓舞的十年。盡管偶有料峭的倒春寒,但總體說來,舉國上下似乎普遍洋溢著對未來的樂觀期待。

這一期間,人文學界至少同時共存著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二三十年代、三四十年代與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四代學人。一位六十年代初出生的學者自稱是“政治化的一代”。實際上,只要涉足20世紀下半葉中國人文學科的場域,包括上文說到的四代學人,無論順應政治潮流(例如“梁效”與“羅思鼎”),還是拒斥政治潮流(例如陳寅恪與顧準),都不妨視之為“政治化的一代”。

至于我,小學階段就記得教育方針是“必須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必須同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1966年,高中剛讀一年,就開始了“艱難探索”的十年,偉大領袖那年號召:“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至今記憶猶新。在“政治掛帥”的年代里,即便你想回避政治,政治仍會上門來找你。凡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對此都應該感同身受的。恰在世界觀形成時期,灌輸進“為政治服務”的理念與“關心國家大事”的習性,潛移默化地形塑了像我這樣“政治化的一代”。這也是無可否認的。好在經(jīng)過改革開放初期的思想解放,這種“政治化”的現(xiàn)實關懷已經(jīng)位移到理性反思的基石之上。就像王家范先生在為小書作序時說的那樣:

在初歷閱世更事的年齡段上,“沐浴”于一場感慨系之的“歷史運動”,也不是毫無所得。由此而獲取的社會體驗,很難真正從書本上讀得。假如不是因此而特別感受中國問題的刺激,假若不是因此而特別期盼中國問題的解決,或許我們都會甘心做“兩足書柜”,滿足于“考據(jù)饾饤之學”,不可能有今日那種以生命注入史學的癡情,欲以史學而托出義理的追求。

他肯定我“以史學而托出義理的追求”,當然只是前輩的揄揚,但猶如我在初版后記里借用克羅齊的論述自道作意說:“被稱為非當代史的歷史也是從生活中涌現(xiàn)出來的,因為,顯而易見,只有現(xiàn)在生活中的興趣方能使人去研究過去的事實?!痹谧x研以前,我已寫過幾篇宋史論文,對基本史料也有大體的把握,宋代臺諫官僚圈在中樞權力結構中的特殊地位、重要作用及其盛衰成敗引起我莫大的興趣與強烈的關注。我之所以研究宋代臺諫制度,與究詰在那十年里最高權力為何失去最起碼的制度約束,思索怎樣才能在制度設計上有效防范類似局面再次發(fā)生,顯然都是密切相關的。

在當年改革大潮中,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與法學等社會科學的少數(shù)學者,甚至參與了國家政策的某些改革活動。而人文學者的學術使命,主要關注于重建一個時代的人文精神。作為起步伊始的歷史學人,當然深知個人的微不足道,但仍期望以自己的研究為這個大時代呈獻上自己的深思。說到底,這還是“政治化的一代”在其學術人生中無計回避的磁場效應。

拉雜說這些,對讀其書而知其世,或許能勾勒出大致的背景。

讀研那幾年是我最用心的歲月,在史料掌握上如此,在史法探索上如此,在史識砥礪上也是如此。

我對宋代臺諫制度的研究興趣,固然由現(xiàn)實生活而觸發(fā)催生,也希望藉此能為現(xiàn)實問題貢獻一得之見。在我看來,歷史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可以采取兩種路向。一是從歷史到現(xiàn)實的取徑,即以嚴謹?shù)氖穼W方法對某個歷史問題做出本質(zhì)的認識,取得成果,為現(xiàn)實提供鏡鑒與啟示。一是從現(xiàn)實到歷史的取徑,即從現(xiàn)實社會中領悟到必須重溫歷史上與之近似的某個問題,轉(zhuǎn)而深化對那一歷史問題的再認識。當然,這兩種路向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以我選擇宋代臺諫制度這一課題而言,就處于無法割裂的互動狀態(tài)中。對現(xiàn)實政治中權力必須制衡的關注,引導我有意識地去重新檢討宋代的歷史資源;而對宋代中樞權力制衡的剖析,又促使我深層次地去探尋現(xiàn)實政治的癥結所在。

臺諫制度研究屬于中國政治制度史的范疇。倘以理想的范式而言,正如王家范先生說的那樣,“以歷史學的本色,透出政治學的底蘊”;在研究理路上,當然應該借助政治學的路徑,但基本方法仍然必須嚴格信守歷史學的規(guī)范。差可告慰的是,在開啟研究前,我已具備了充分自覺的學術理性。首先,無論采取何種取徑,都必須堅持把歷史的東西還給歷史,堅持歷史事實的真實性。其次,在研究的全過程中,必須盡最大可能恪守價值中立原則,不與現(xiàn)實生活牽強附會,由此獲得對歷史的本質(zhì)認識,轉(zhuǎn)而為現(xiàn)實的關懷展示歷史的啟悟??傊?,既不能專注政治學的底蘊而背離歷史學的本色,更不能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追求而重蹈“影射史學”的覆轍。

歷史學的根基是對史料的廣泛搜輯與深刻解讀。圍繞著這一課題,我把宋代有關史料應讀的全部讀過,應查的盡數(shù)查過。歷史研究,是歷史資料與史家思想的有機結合,研究者必須盡可能真實地還原歷史過程,然后對建構起來的歷史過程給出合理的解釋。歷史學的學科特點,既應有其敘事性的層面,更應有其解釋性的層面,兩者缺一不可。大致說來,對于同一課題,搜集史料,復原實相,尚具有相對的客觀性?;趯κ妨系娜嬲加信c深入研判,我對宋代臺諫系統(tǒng)進行了真實可信的制度復原,這屬于對史料排比梳理的敘事性層面。但僅此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對借助史料建構起來的宋代臺諫系統(tǒng)作出總體性闡釋,這是史學研究中更為關鍵的解釋性層面。臺諫制度屬于監(jiān)察制度的范疇,對中國古代監(jiān)察制度的闡釋與評價,有的學者更多關注其對君主專制的限制與削弱,有的學者則主要聚焦在君主專制對監(jiān)察制度的干預與破壞,足見這種總體解釋顯然不可能是絕對單一的。這是因為,歷史的解釋無可避免地凸顯出研究者獨有的思想視角與價值觀念。

史家的當代意識必須建基于史料構建的歷史實相,同時又來自于社會現(xiàn)實的感悟興發(fā),這就必須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把握好合理的張力。就臺諫制度研究而言,首先必須在制度復原上求真坐實,同時又憑借對社會現(xiàn)實的歷史通感去探究這一制度在歷史上的功過成敗與是非得失。唯有這樣,才能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鴻溝上架起溝通的橋梁,實現(xiàn)“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成功轉(zhuǎn)換,庶幾成為“有意義之史學”(陳垣語)。

這些,大體上就是我在研究宋代臺諫制度時努力遵循的史法與史識。

從大歷史的視野來看, 自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就進入了古代君主專制向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歷史大轉(zhuǎn)型之中。對這一歷史轉(zhuǎn)型,美籍華裔史家唐德剛在上世紀末提倡著名的“歷史三峽論”,他曾大膽預判:“再過四五十年,至下一世紀中葉,我們這一歷史轉(zhuǎn)型就可結束”。從大趨勢來說,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轉(zhuǎn)型恰似滾滾長江東流水,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但具體而言,在某段水域出現(xiàn)某種曲折與回瀾,也有必要考慮在內(nèi)。我在《敬畏歷史·自序》里說過:

以往歷史理論一味強調(diào)歷史是持續(xù)進步的。這種歷史觀讓人們對歷史進程抱著一種盲目樂觀的單向思維,既不符合逆向思維的思想方法,也會對可能出現(xiàn)的歷史逆流放松警覺性,削弱人在歷史參與中的選擇性。在這點上,我對陳寅恪先生所說,“五十年來,如車輪之逆轉(zhuǎn),似有合于所謂退化論之說者”,深懷一種同情的理解。他要破除的,正是所謂歷史總是進步的決定論。

從長時段來看,既然中國歷史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未必總是呈現(xiàn)線性直行的態(tài)勢,現(xiàn)代中國的權力制約之路也決不會一馬平川。在小書大序里,王家范先生指出:“人類的歷史原本就是不斷試錯的歷史。古往今來哪有不犯錯誤的民族?痛自改轍,舊邦維新,惟大智大勇方能為之?!辈谎远鳎诂F(xiàn)代中國的權力制約上也同樣應該容許試錯。在論及宋代權力制約時,他還提醒:臺諫系統(tǒng)“畢竟被關在君主制的鳥籠里,長不大,飛不高,種種變態(tài)走形原在預料之中”。宋代歷史已經(jīng)交出了試錯的終極答案,這是時代的局限與歷史的命運,也是留給后代在推動權力制約進程時的可貴殷鑒。

由君主制的鳥籠,聯(lián)想到近年以來的流行說法,那就是“把權力關進籠子里”。宋代的試錯也為這一說法留下了系列思考題:那個關權力的籠子由誰來打造?由誰來決定將怎樣的權力關進籠子里?權力關進籠子后,鎖鑰究竟由誰來掌控?倘若這些理應互相制約的決定權都來自同一源頭,將會導致哪種可預見的結果?

我的《宋代臺諫制度研究》選題確定于1986年。作為一個普通的史學從業(yè)者,當時之所以選擇這一課題,無非真情實意地祈望提交一份歷史的借鑒與啟示。而聊以自我定位的卻是以契訶夫那個有名的譬喻:“狗有大小,可是小狗不應當因為大狗的存在而心灰意懶。大狗小狗都得叫,就用上帝給他們的聲音叫好了?!蔽抑幌虢谐鲂」返穆曇簟,F(xiàn)在回頭來看,這樣的叫聲壓根兒微瀾不起。這也讓我想起王明珂說的另一個譬喻:

如在一個夏夜,荷塘邊有許多不同品種的青蛙爭鳴。不久我們會被一個聲音吸引,一個宏亮的聲音,那便是“典范歷史”;被忽略、壓抑的其他蛙鳴,便是“邊緣歷史”。(《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卷首題記)

在歷史的眾聲喧嘩中,我的初稿與小書充其量只是池塘邊緣被忽略的那一聲蛙鳴。但蛙鳴也罷,狗叫也好,我以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鳴叫過了,如斯而已。

催生這冊書稿的1980年代,距今將近四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稱得上一個中時段?!八氖陙砑覈保唤钊烁锌抵?。回首1978年以后的十年,改革開放的大潮將中國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推入了新時期,但誠如一位同代的學人所說:“后來的進步是這十年的慣性發(fā)展,后來的遲滯則是這十年前思想慣性的殘留。”(張福貴:《改革開放就是人的解放》,《一個人的四十年》718頁,三聯(lián)書店,2019年)。時至今日,倘若有誰發(fā)心盤點現(xiàn)代中國在權力制約之路上進展如何,這冊小書所提示的結論或許仍然有其尚未過時的參照價值。

今年恰是《宋代臺諫制度研究》初版二十周年,由衷感謝上海人民出版社將其列入我個人的著作集,我敝帚自珍地視之為決定版。

本文為《宋代臺諫制度研究》最新版自序,本書近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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