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8日,加拿大萬錦市的一戶越裔家庭遭到入室搶劫。母親梁碧霞當場被槍殺,父親潘漢輝重傷,唯一幸存的女兒珍妮弗在歹徒離開后撥打911。隨著案情的披露,這起案件在當?shù)匾l(fā)越來越高的關(guān)注,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珍妮弗成為殺害父母的頭號嫌疑人。
加拿大記者杰里米·格里馬爾迪曾以法庭記錄者的身份聽審,耗時十個多月跟蹤案件進展,最后寫下這本《別人家的孩子》,回顧了這個越裔家庭以悲劇收場的異國越遷史,還原珍妮弗——少時“別人家的孩子”——如何在長大后成為“弒親兇手”的過程。
潘漢輝于上世紀70年代越戰(zhàn)結(jié)束后移民加拿大,和同為越南移民的梁碧霞結(jié)婚。在兩人共同的努力下,他們獲得了在異國扎根下去的經(jīng)濟條件和社會地位,躋身那代移民里的中產(chǎn)階級。1986年,兩人的第一個孩子珍妮弗出生;1989年,第二個孩子費利克斯出生,一家人從市郊搬去了生活更優(yōu)渥的社區(qū)。
即便在異國生活多年,子女也都是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潘漢輝一家依然遵循著東亞式的家庭文化和生活方式。男主外女主內(nèi),潘漢輝負責賺錢養(yǎng)家,梁碧霞打理家務(wù)、養(yǎng)育子女。像千萬東亞家庭固有的親子關(guān)系,珍妮弗和費利克斯只需聽從父母的安排,以“出人頭地”、完成父母設(shè)定的大小目標作為成長中的頭等大事。
這其中,父母對長女珍妮弗的要求更為嚴厲。少時的珍妮弗“聽話又孝順,嚴格的家教讓她不斷超越,成為完美的別人家的孩子”,父母的高壓之下,珍妮弗不允許自己出錯。進入中學(xué)后,珍妮弗成績下降,為了不讓父母失望,也為了逃避父母得知后將會帶來的更多管束和壓力,珍妮弗對父母撒了謊,偽造了一份成績單。
從此之后,珍妮弗開始了“兩面人生”。一面是成績下滑、戀愛、升學(xué)失敗;一面是偽造成績單、偽造錄取通知書和畢業(yè)證。一面的珍妮弗在餐廳打工,一面的珍妮弗畢業(yè)后在一所兒童醫(yī)院工作——當一名醫(yī)生,這是父親對她最大的期望。
正如珍妮弗在第一次造假成績單時擔憂的那樣,事情敗露后,珍妮弗受到父母軟禁一般的管束。她被收掉手機,限制出行,跟外界的接觸必須受到父母的監(jiān)視。導(dǎo)火索最終被點燃,珍妮弗策劃了謀殺父母的計劃。當歹徒將潘漢輝和梁碧霞拖進地下室時,潘漢輝看見女兒“隨意地在家里四處走動”,像跟歹徒認識。
家庭生活里持續(xù)產(chǎn)生過高的期望和壓力,源源不斷積累的矛盾爆發(fā)后釀成惡果,珍妮弗的案子并非個例。
日本作家角田光代在小說《坡道上的家》里寫一起弒女案。新手媽媽安藤水穗給女兒洗澡時,失手溺死了女兒。小說的主角里沙子被選為陪審員,參與這起案件的審理。曾是一名新手媽媽的里沙子在旁聽時發(fā)現(xiàn)自己與安藤水穗類似的經(jīng)歷——為了育兒成為全職媽媽,放棄事業(yè),不斷被孩子和家庭剝奪屬于自己的空間,付出再多也被視為理所當然。面對孩子沒有由來的哭鬧,時常感到無助和恍惚,孩子出現(xiàn)問題后還要受到丈夫和婆婆的責怪,被看作是沒有盡好身為母親的責任。
劇集《坡道上的家》劇照
回想當新手媽媽的那段經(jīng)歷,里沙子想起自己有過不堪壓力和指責拿女兒泄憤的行為。她也曾不斷懷疑,自己配做母親嗎?每次需要孤身爬過坡道才能抵達的家,是自己最初想象和想要的嗎?
不健全的社會文化和家庭結(jié)構(gòu)下,女性被賦予崇高的形象,天生自帶神圣的母性光輝,育兒對她們來說是彰顯天性、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必經(jīng)之路。只是,生下第一個孩子的女性都是第一次成為母親,面對因孩子到來的種種困境,她們同樣會慌亂,感到束手無策。施加在她們身上的母性光輝也好,天性也好,未必有一次來自周圍人的實際援助有效。
回到《坡道上的家》,安藤水穗在長期精神疲憊的狀況下失手害死女兒的行為無法被原諒,里沙子拿女兒泄憤也顯然不對。試想,如果她們的丈夫能承擔應(yīng)當?shù)挠齼贺熑?,理解第一次成為母親的妻子,或許惡果就不會發(fā)生。
當父母養(yǎng)育孩子時,他們犧牲自己。同時,他們要求孩子放棄部分甚至全部的自我來滿足他們?!镀碌郎系募摇放c《別人家的孩子》在這里形成了家庭慘劇的因果閉環(huán)。
美國作家萊昂內(nèi)爾·施賴弗在小說《凱文怎么了》里面塑造了一位喜歡周游世界但同樣因為孩子逐漸遠離過往生活的母親伊娃。小說以書信體展開,伊娃向丈夫講述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和對過往的記憶,回想星期四事件發(fā)生之前她與兒子凱文復(fù)雜又緊張的關(guān)系。敘述中,凱文是一個時刻與她作對的孩子,拒絕跟她講話,拒絕聽從她,通過在父親面前偽裝成一位“乖小孩”引起她的嫉妒和失落。與其說是伊娃在養(yǎng)育凱文,不如說是凱文在時刻掌控著她的行動和情緒。
在凱文身上感到挫敗的伊娃決定生第二個孩子。女兒的到來未能改善家庭關(guān)系,反而將家庭引向分裂:凱文和丈夫是一起的,伊娃跟女兒是一起的。凱文開始通過傷害女兒來傷害伊娃,毀掉了女兒一只眼睛。在凱文十六歲生日的前三天,凱文用箭射殺十一個人,其中包括伊娃的丈夫和女兒,以及九個學(xué)生。
電影《凱文怎么了》劇照
凱文身上的暴力根源難以言明。他的父母開明,從未給他任何壓力和要求;他的生活環(huán)境優(yōu)渥,成長在知識分子式的中產(chǎn)家庭。與伊娃在敘述中提到的那些因感到虛無或者被忽視后槍殺周圍人的少年相比,凱文似乎也不同,甚至瞧不上這些跟自己犯下同樣罪行的少年。如果說萊昂內(nèi)爾·施賴弗的這部小說試圖借一起弒親案留下什么,那也只是謎團,既沒有根源也沒有結(jié)論。
寫給死去的丈夫的信的結(jié)尾,伊娃寬慰自己,與凱文無休止的斗爭是在通過對抗來贏得愛,重復(fù)推開的動作為下一次擁抱做準備。這樣特殊的母子關(guān)系重新拓展了關(guān)于相愛相殺的定義,用真實的暴力和死亡涂下愛充滿殘酷、冷漠和野性的一面。在這一切風平浪靜后,愛依舊愿意延續(xù)下去。伊娃寫,“倘若出于絕望,甚至懶惰,我會說,我依然愛我的兒子”,“我無法預(yù)知他出來的時候會是個什么樣子。不過同時,在我的公寓里還有一間臥室”。
回顧珍妮弗案,潘漢輝與梁碧霞緊張的婚姻關(guān)系也給珍妮弗帶來了壓力。在珍妮弗看來,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時常冷戰(zhàn),夾在父母中間的珍妮弗更需要用完美的表現(xiàn)來討好父母。
這讓人想起美國作家吉莉安·弗琳那部《消失的愛人》。外人眼中的尼克和艾米有令人羨慕的婚姻,每個結(jié)婚紀念日,艾米都會準備“尋寶游戲”維持與尼克的新鮮感。在第五個結(jié)婚紀念日,艾米突然失蹤,完美的“婚姻故事”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一邊是尼克在媒體面前深情告白,尋找自己消失的愛人,另一邊,一本艾米的日記將矛頭指向尼克。這個鏡頭前扮演的好丈夫才是愛人消失的原因——他殺害了艾米。
艾米的日記本里,披露了這段完美婚姻里種種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一見鐘情式的愛情如何在日復(fù)一日地互相索取、剝奪后消磨殆盡。艾米認為自己為這段關(guān)系獻出了全部的自我,換來的是日益冷漠的尼克和他的新歡,她與她對婚姻的美好想象已經(jīng)被尼克“殺死”數(shù)次。當艾米在日記最后寫下“我早晚會被這個男人殺死”時, 她已經(jīng)在實施報復(fù)計劃,偽裝自己被謀殺的事實并嫁禍給尼克。
電影《消失的愛人》劇照
如今來看,這部充滿噱頭與驚悚元素的小說似乎已經(jīng)難以引起讀者強烈的情緒。現(xiàn)實中,婚姻里的弒妻與弒夫發(fā)生了太多。反倒是小說迎來反轉(zhuǎn),艾米從這場針對尼克的復(fù)仇鬧劇幕后走出來,那句道破婚姻真相的話更讓人不寒而栗:“是的,我愛過你??珊髞砦覀冏龅囊磺兄挥谢ハ嘣购?,互相控制,帶給我們的只有痛苦。這就是婚姻。”
如果說《消失的愛人》描繪中年婚姻的倦怠和極易爆發(fā)的不穩(wěn)定,邁克爾·哈內(nèi)克的電影《愛》通過一對老夫婦給予了所謂歷久彌堅的婚姻想象致命一擊。
電影里,安娜和喬治斯是一對結(jié)婚幾十年的老夫婦,女兒成家,無人打擾的二人過著平淡自足的生活。直到安娜半身癱瘓,喬治斯既要照顧安娜,體諒她因病愈發(fā)多變的心情,還要應(yīng)付女兒伊娃時不時的責難。某天晚上,喬治斯給安娜喂完水,跟她說了一會兒話,拿來一旁的枕頭將安娜悶死。
電影《愛》劇照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將電影片名里的“愛”引入復(fù)雜又危險的境地。喬治斯細心照料安娜,為她請護工,為她拒絕女兒的來訪——因為他明白安娜不希望在女兒面前展示自己不堪的一面。他愛安娜,只是他無法為安娜突破愛的局限。他悶死安娜的動作之所以讓人吃驚,恰恰是因為我們不愿意承認愛的局限,而情愿將“愛”當作可以擺平任何生活問題的神圣解藥。我們不愿意正視愛的平庸、愛的無力、愛的險惡……我們在彼此身上贊揚愛,也在一次次傷害中殺死彼此身上的一小部分。在這些故事里,弒親是所有傷害累積后的一次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