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接受《上海書評》的采訪,談白先勇與我撰寫《紅樓夢》英文導讀的經(jīng)過。這本書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預設讀者用的是霍克思(David Hawkes)和閔福德(John Minford)的英譯本;采訪者問我有沒有看過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的譯本,我慚愧地答道我第一次從頭到尾正經(jīng)讀《紅樓夢》,就是看英美最通行的霍、閔譯本,覺得很生動,也就沒有找別的譯本看了;事后想起在加州辦出版社的劉雁曾告訴我林語堂也譯過《紅樓夢》,便萌生探究《紅樓夢》英譯史的念頭。
十九世紀初就有英國駐華外交官及傳教士零星地翻譯《紅樓夢》,有些是用來作北京話教學的。最早出單行本的是英國駐澳門副領事喬利(Henry Bencraft Joly),他譯了前五十六回,1892年出版;他在自序里說,主要是借以練習中文。這譯本非常忠于原文,卻沒有把文字背后蘊含的意思帶出來,相當難懂。譬如第十六回的回目“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他便譯為“Chia Yuan-ch’un is, on account of her talents, selected to enter the Feng Ts’ao Palace, Ch’in Ching-ch’ing departs, in the prime of life, by the yellow spring road”,并不管英語讀者知不知道鳳藻宮是什么,也不指出秦鯨卿即是前數(shù)回所說的秦鐘。人名全用難記的威妥瑪拼音法,而把標識四聲的符號省略了。也許因版權早已過期,現(xiàn)在仍有出版商套了新封面重印,并有電子版在網(wǎng)上銷售;恐怕有一些讀者貪圖便宜,不知道此譯本只有前五十六回, 看了幾頁也不知所云。
喬利英譯本
到了1929年,《紅樓夢》終于有一部有頭有尾的英譯本,不過此譯本只有四十回,小說的后大半只能算“擇要”翻譯,把一些重要情節(jié)連綴成合理的前因后果。譯者王際真的父親是位收藏古籍頗有名氣的前清進士,他本人得庚子賠款到美國求學,多年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著名漢學家華茲生(Burton Watson)是他的得意弟子。他為了方便讀者記得小說中數(shù)百個中文名字,做了不少調(diào)整,包括把大多數(shù)女士和奴仆的名字意譯,如黛玉是Black Jade,王熙鳳是Phoenix,元春是Cardinal Spring,迎春是Welcome Spring,探春是Quest Spring,惜春是Compassion Spring。第十六回的回目“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王教授譯為“In which Cardinal Spring is advanced in the Imperial Palace/And Chin Chung is taken to the Other World”;鳳藻宮說明是皇宮,黃泉路譯為另一個世界,秦鯨卿譯為讀者已熟悉的秦鐘,直截了當。然而王教授不但把威妥瑪拼音法里分辨四聲的符號省略了,連分辨“出不出氣”的撇號也省了,這樣子雖然讓英語讀者看起來較順眼,人名卻更難分辨:“秦”和“晉”都是Chin,“鐘”和“充”都是Chung,“春”和“準”都是Chun。
王際真的英譯本
1958 年出現(xiàn)了一個《紅樓夢》英譯通俗本。譯者Florence 和Isabel McHugh可能是姊妹,她們根據(jù)孔舫之(Franz Kuhn)1932年的德文壓縮本翻譯,共有五十回,比起王際真的譯本約長一倍,文字流暢,鎖定一般英語讀者群。這譯本和王教授的一樣,把男士的名字用不分四聲不辨出不出氣的變通威妥瑪拼音法音譯,女士和奴仆的名字意譯。林黛玉和王熙鳳仍譯為Black Jade和Phoenix,元春則是Beginning of Spring,迎春為Greeting of Spring,探春為Taste of Spring ,惜春為Grief of Spring。行文生動流暢,卻有種戲臺上的夸張,充滿東方異國風味。第十六回回目譯為“Beginning of Spring is exalted by Imperial favor and chosen to be Mistress of the Phoenix Palace/Chin Chung sets out prematurely on his journey to the Yellow Springs”?,F(xiàn)在除購買舊書之外,還可在“公開圖書館”網(wǎng)站免費閱讀:https://openlibrary.org/books/OL7107883M/The_dream_of_the_red_chamber
轉(zhuǎn)譯自德譯本的英譯通俗本
林語堂是一位對英美讀者很了解的人,他有好幾本書在美國非常暢銷。他顯然對前面的英譯本都不滿意,感到要讓英語讀者喜歡看《紅樓夢》,非但必須把紅樓夢縮短,還須解釋書中大量英語讀者不易明白的地方,但小說又不能有注解,只好把要解釋的東西納入文本里??墒?973年霍克思英譯本第一冊出版后,七十八歲的林語堂很可能看后覺得既然有高手要翻譯全書,便決定放棄自己已完成的英譯壓縮稿。佐藤亮一曾把林語堂許多作品譯成日文,他1973年11月收到林語堂寄來共有六十四回的《紅樓夢》英譯稿,授權他譯成日文。這日譯本于1983林語堂去世后面世,似乎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佐藤亮一后來把林語堂的打字稿捐了給日本一所市立圖書館,2014 年被當時在南開大學讀博士的宋丹發(fā)現(xiàn)。據(jù)宋丹說,林語堂對原作的人物、情節(jié)、詩詞曲賦等都做了大幅的改動,還在文中穿插了他個人的解說和評述(見《光明日報》2015年8月31日報導)。
ザ?紅樓夢 曹 雪芹(著), 林 語堂(編さん), 佐藤 亮一(翻訳)
其實第一位把《紅樓夢》整部譯成英文的,是曾在中國傳教的英國學者邦索爾(Bramwell Seaton Bonsall)。他五十年代就開始翻譯,原本與紐約的亞洲協(xié)會(Asia Society)達成協(xié)議出版,但聽說牛津大學名教授霍克思將出版全譯本后放棄。他的打字稿現(xiàn)可在香港大學圖書館的網(wǎng)站上免費下載。因稿件充滿他修改的筆跡,顯得凌亂。邦索爾翻譯得很用心,書中男女主仆的名字全用有撇號的威妥瑪拼音法,包括標志“于”聲上方有兩點的ü(區(qū)別于“烏”聲)。第十六回回目譯為“Chia Yüan-ch'un is selected as worthy of the Phoenix Pond-weed Palace/Ch'in Ch'ing-ch'ing departs early on the road to the Yellow Springs”。雖比喬利勝一籌,恐怕還是讓讀者看得一頭霧水。
霍克思與他的學生和女婿閔福德翻譯的全本《紅樓夢》,書名不采用《紅樓夢》而用第一回里提及的《石頭記》,叫The Story of the Stone,從1973到1986 十三年間分五冊出版。一至三冊由霍克思譯,譯到第八十回;后兩冊由閔福德完成。霍克思在北平做學生時曾受業(yè)于羅常培和俞平伯,曾翻譯《楚辭》,六十年代便開始譯《紅樓夢》,1970年他放棄了在牛津大學的終身教職,全心全意譯《紅樓夢》?;簟㈤h英譯本的突破之一就是把小說中的女主人、管家的名字和男性一樣音譯。其實,把一個人物的名字意譯了就像給他/她冠上了一個別號或標簽,雖然比較容易記,卻把人物簡單化臉譜化了,而紅樓夢里眾姊妹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等性情都相當復雜;把奴仆的名字意譯成英文詞倒比較無所謂?;?、閔進一步把戲子的名字都譯成法文,和尚、道士、尼姑的名字譯成拉丁文,不但較容易記,而且讓讀者一看便知道他們的身份;然而小人物的名字也譯得很細心,如賈母的大丫頭鴛鴦,若效仿 McHugh譯成Mandarin Duck,便把她卡通化了,但鴛鴦是個很嚴肅很有志氣的人,于是霍克思譯為 Faithful,因“鴛鴦”中文有忠心不渝的意思。
霍、閔英譯本另一個突破,就是名字音譯時不采取自十九世紀以來西方人音譯中文慣用的威妥瑪拼音,而是采取中國大陸五十年代末開始用的漢語拼音。漢語拼音用了許多Q、X、Z這些在英語里罕用的字母,Zh這組合更是空前,初看很錯愕,也不知道該怎么發(fā)音,但看多了就發(fā)覺這系統(tǒng)發(fā)音比威妥瑪更準確,而且容易分辨多了!漢語拼音在西方一直遲至九十年代才被廣泛使用,但霍、閔英譯本1973年第一冊出版,便用漢語拼音。第十六回回目翻譯為“Jia Yuan-chun is selected for glorious promotion to the Imperial Bedchamber /And Qin Zhong is summoned for premature departure on the Journey into Night”。說清楚明鳳藻宮就是皇帝的寢室,并且用了漢語拼音,人名中Ch不再令人目眩地反復出現(xiàn)。
霍、閔的五冊英譯本
霍、閔英譯本每一冊都附有主要人物家譜,并對該冊出現(xiàn)的每個人物有一句簡單的介紹。此外,還把一些解釋放在各冊的序或附錄上。1973年出版的第一冊含第一至二十六回,導言談及《紅樓夢》成書的背景,附錄談第五回金陵十二釵的命運;1977年出版的第二冊含第二十七至五十三回,短序談版本問題,附錄介紹律詩,解釋第四十回的酒令,并解釋第五十一回里薛寶琴的懷古詩;1980年出版的第三冊含第五十四至八十回,短序談《紅樓夢》脂批,各附錄談小說中前后不符的人物;1982年出版的第四冊含第八十一至九十八回,短序里談高鶚,附錄里有程高原序和引言的英譯文,另解釋八股文、談琴、談鐵檻寺和水月庵;第五冊1986年出版,短序里談《紅樓夢》的結局。
楊憲益、戴乃迭夫婦于 1978 至 1980年出版了三冊的全本《紅樓夢》,他們兩人據(jù)說六十年代就開始翻譯,其間因各種原因而中斷;1977年霍克思的第二冊出版后,楊氏夫婦的第一冊才面世,但之后兩年間捷足先登把其余兩冊出完,書名是A Dream of Red Mansions,有些注解和精美的插圖;可惜也許為搶先出書,小說里許多精彩的細節(jié)沒有譯出來,有急就的痕跡。
楊憲益、戴乃迭的三冊英譯本
譬如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妻子在王夫人跟前講晴雯的壞話,形容她沒有奴仆的模樣:“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只眼睛來罵人?!睏畎孀g為:“She scolds and carries on in a shocking way on the least provocation.”晴雯眼睛的神情沒有了,王善保妻子繪聲繪色的語調(diào)也沒有了。反觀霍克思的譯文:“If you say the slightest little thing to offend her, up fly her eyebrows and she will begin telling you exactly what she thinks of you.”生動多了!接著小說里寫道:“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曹雪芹這樣寫,意味王善保妻子說中了王夫人潛伏了很久的心事,這微妙的心理楊版沒譯出來,只平平地譯為“Thus reminded, Lady Wang remarked to Hsi-feng”;霍克思是這樣譯的:“A sudden recollection seemed to strike Lady Wang while Wang Shan-bao’s wife was speaking. She turned to Xi-feng questioningly.”最后,王夫人這樣向王熙鳳形容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蓖醴蛉诉@話很厲害,不說晴雯有些像“我們”林妹妹,而說像“你”林妹妹,不但透露了她不喜歡晴雯,也透露她不喜歡林黛玉,而且故意把王熙鳳和林黛玉打成一伙,有點逼迫王熙鳳選邊站。楊譯只說晴雯是“a girl with a willowy waist, sloping shoulders and eyes and eyebrows rather like Tai-yu’s”;霍克思譯文也不長,說晴雯是“a snaky-waisted girl with narrow, sloping shoulders and something of your Cousin Lin about the eyes”,卻把言語背后的含義帶出來了。
楊版把男女主仆的名字全音譯,大概開始翻譯時漢語拼音仍不普遍,全沿用四聲不分、省略了撇號的威妥瑪拼音,非常難分辨也難記得住。故霍、閔英譯本最后一冊雖然1986年才完成,比楊氏譯本遲了六年,至今仍是《紅樓夢》英語世界最通行的讀本。
然而霍、閔英譯本雖然好,作了許多努力,普通英語讀者仍然不容易懂,白先勇和我認為最大的障礙是書中四百多個人物之間復雜的關系。即使是對賈寶玉、林黛玉、鴛鴦、平兒耳熟能詳,且有字形和部首可輔助記憶的中文讀者,賈敬、賈芹、賈瑞、賈蕓尚且往往搞不清。我們的A Companion to The Story of the Stone: A Chapter-by-Chapter Guide (《〈石頭記〉逐回伴讀》)另有些法子幫助讀者:
一、提供包括奴仆的主要人物表,分榮國府、寧國府、賈姓遠親、王家和薛家、其他重要人物。
二、導讀里每一回除了概括內(nèi)容外,還解釋該回內(nèi)牽涉到的中國風俗與傳統(tǒng),尤其是宗族制度,如前后輩分的尊卑、堂表親內(nèi)外戚之別;必要時指出此人曾在某一回里出現(xiàn)過,與此回的另一個人又有何關系。
三、索引的人名有中文原文,有 kinship system(親屬系統(tǒng))這一條,可按頁數(shù)看解釋和例子。
希望有了這本英文導讀,會讓更多的英語讀者看得懂《紅樓夢》,喜愛這部偉大的中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