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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在船與戰(zhàn)”“不可深恃”——詹天佑在馬江之戰(zhàn)前后

1884年中法馬江之戰(zhàn)一結束,中英文報紙即報道詹天佑參加了戰(zhàn)斗,此一“事跡”后來被大肆渲染,但歷史學界對此一直有所質疑。

1884年中法馬江之戰(zhàn)一結束,中英文報紙即報道詹天佑參加了戰(zhàn)斗,此一“事跡”后來被大肆渲染,但歷史學界對此一直有所質疑。筆者從《張文襄公(未刊)電稿》中找到兩封官方電報,足以證明詹天佑并無參加馬江之戰(zhàn)。張之洞檔案還顯示,詹天佑曾入旗昌洋行工作,這段任職經(jīng)歷應與留美耶魯大學校友有關。

詹天佑

詹天佑

當時報道與日后爭議

1881年起留美幼童被召回,僅有詹天佑、歐陽庚兩人完成大學教育。詹天佑畢業(yè)于耶魯大學,主修土木工程,獲學士學位,畢業(yè)論文寫的是碼頭起重機研究。曾入讀耶魯大學但未畢業(yè)的還有:梁敦彥,長期任張之洞幕僚,清末出任外務部尚書;唐國安,清華第一任校長;曹茂祥,北洋軍醫(yī)官,曾任天津旗昌洋行買辦。

詹天佑歸國后不久,被分配到福建船政學堂學習駕駛,在“揚武”艦實習?!皳P武”是福建水師旗艦,在馬江之戰(zhàn)中備受矚目。由于有過這段實習經(jīng)歷,當時的中英文報紙在報道上出錯,長期以來誤傳詹天佑曾參加馬江之戰(zhàn)。1884年8月23日,法國艦隊發(fā)動對福建水師、馬尾船廠的突然襲擊,一個小時之內有11艘中國大小艦艇被擊沉,船廠大半被毀,中方死傷慘重。是役被稱為“馬江之戰(zhàn)”或者“馬尾海戰(zhàn)”。

1884年8月24日,上?!稌x源西字報》(Shanghai Courier and China Gazette)迅速作了報道,“中法越南交涉檔”收錄的這份報道中譯文稱:“‘揚武’船上有由美回華學生五名:黃季良、詹天佑、吳其藻、容良、薛有福。交戰(zhàn)時,此五學生與別的學生曾在船政局學堂肄業(yè)者,同赴此役。該學生等專司燃炮,還擊敵艦;直至揚武船被孤拔坐船炮彈轟擊著火時……該學生仍陸續(xù)放炮。俟至揚武船火勢炎烈……伊等方跳躍下水……詹天佑最鎮(zhèn)定,有膽勇,船臨危時,伊尚救活多人?!辈粌H英文報紙,主流中文報紙也有報道:“又聞?chuàng)P武船上有出洋之學生詹天佑、薛有福、容良、吳其藻、黃桂良等五人,打仗均甚出力,惜以孤掌難鳴,未克大展其技。”(1884年8月27日《申報》,“黃桂良”應為“黃季良”,“桂”“季”粵語同音。)

著名鐵道工程專家凌鴻勛,廣東番禺人,1945年曾任交通部常務次長,既是詹天佑廣州同鄉(xiāng)又算是老部下,出于對詹氏無限敬仰之情,于1961年在臺灣地區(qū)出版《詹天佑先生年譜》,后又陸續(xù)發(fā)表文章,力主詹天佑參加過馬江之戰(zhàn)并表現(xiàn)英勇,主要依據(jù)是《晉源西字報》報道。凌鴻勛的著述后來傳入大陸,詹天佑參戰(zhàn)一說遂廣泛流傳。

詹天佑履歷顯示,當戰(zhàn)斗發(fā)生時他早已離開“揚武”艦。1909年,詹天佑《增敘詳細履歷底折》稱:光緒“七年回國,經(jīng)前蘇松太道劉派往福州船政局后學堂學習駕駛。八年六月學滿考取一等第一名,經(jīng)前總理福建船政大臣黎派在前‘揚武’兵輪船操練。十年正月經(jīng)前總理船政大臣何派充船政局后學堂教習。九月蒙升任兩廣總督張咨調回粵,派充廣東博學館教習?!?/p>

顯然,光緒十年正月(1884年2月)詹天佑已離開“揚武”艦半年之久,他沒有參加戰(zhàn)斗再正常不過。1884年9月4日,上海英文《北華捷報》也報道說:“詹天佑,耶路大學謝費爾德學院的畢業(yè)生,也是安全的,他在海軍學堂當教員,作戰(zhàn)時不在場?!边@一報道與履歷記載吻合。

多年來,大陸學者鄭國珍、戴學稷、彭程等先后發(fā)表文章,運用多種史料,反復論證詹天佑并無參戰(zhàn)。2006年,香港學者馬幼垣利用滬港臺多個渠道搜集到的新史料,寫成《詹天佑曾否參加甲申中法海軍馬江戰(zhàn)役問題評議》長文,以嚴密的邏輯,力證詹天佑并無參戰(zhàn)。(馬幼垣:《靖海澄疆》上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89-114頁)至此,此一懸案已經(jīng)大體解決,但尚缺少足以一錘定音的官方檔案作證。

張佩綸兩封電報構成鐵證

筆者研究張之洞史事,將《張文襄公(未刊)電稿》翻閱一過,不意找到會辦福建海疆大臣張佩綸與張之洞的多封來往電報,深信可為這一爭議畫上句號。

兩廣總督張之洞得知馬江慘敗確信后,馬上想到的是:福建海軍全軍覆沒,船政學堂、馬尾船廠短期內難以恢復,不如把生還的廣東籍洋務人員調回廣東。此時,張之洞擔心法軍進攻廣東,正在日夜備戰(zhàn),急需各類能幫助加強防務的專業(yè)人員。

8月30日,張之洞給閩浙總督何璟發(fā)電報:“‘揚武’船炮手詹天佑如不用,亦望飭來?!保ā稄埼南骞ㄎ纯╇姼濉返?0冊第4383頁,以下簡稱《電稿》)值得注意的是,張之洞認為詹天佑是“揚武”艦炮手,似乎也相信了《晉源西字報》的假消息。詹天佑本年2月以前在“揚武”艦練習駕駛,并非炮手。

9月4日,張之洞給閩浙總督何璟、會辦福建海疆大臣張佩綸發(fā)報:“聞張誠、林國祥、黃倫蘇、詹天祐尚在閩,如不用望遣來粵,既資其才,兼可悉與法戰(zhàn)之要。”(《電稿》第4469頁)電報中,詹天佑被寫成“詹天祐”,6年后蔡錫勇的電報同樣如此。張成、林國祥、黃倫蘇分別是馬江之戰(zhàn)中“揚武”、“濟安”、“飛云”管帶(管駕),后2人是廣東援閩將領,3人都是“艦長”一級人物,只有詹天佑為船政學堂教習。張之洞重視詹天佑,可能是他的首席洋務幕僚蔡錫勇推薦的結果。蔡錫勇曾任駐美公使館參贊、翻譯,與留美幼童有一定接觸。

9月5日,張之洞再次發(fā)報:“張誠、林國祥、黃倫蘇、詹天佑均在連江,望速催來?!边@一天,張佩綸受命兼署船政大臣,也即詹天佑從此歸張佩綸直接管轄。9月7日,閩浙總督何璟回電:“張誠怯而狡,幼帥已參除。三人已咨船政查遣?!保ā峨姼濉返?517頁)張成作為旗艦“揚威”管帶,被張佩綸當作替罪羊奏參革職;余下的3人,何璟已行文給福建船政局資遣回粵。

9月8日,張佩綸復電:“林、黃已隨李新明回粵,張參革不可用,詹未與戰(zhàn),學生不可深恃?!保ā峨姼濉返?518頁)意思是說,林國祥、黃倫蘇已隨老將李新明回廣東,張成被革職不可用,“詹未與戰(zhàn)”明確指出詹天佑沒有參與戰(zhàn)斗。9月13日,張佩綸再次來電:“詹生未在船與戰(zhàn)。莪云,公又索之,擬并遣往粵,然學生之言不可信也。至要?!保ā峨姼濉返?609頁)此電再次強調,馬江之戰(zhàn)爆發(fā)時,詹天佑不在軍艦上,沒有參加戰(zhàn)斗。報文中“莪”指原船政大臣何如璋,字子峨。

張佩綸致張之洞電報

張佩綸致張之洞電報

張之洞希望將馬江戰(zhàn)后投閑置散的詹天佑等人調回廣東加強防衛(wèi)。張佩綸出于對多年摯友負責的精神,兩次強調詹天佑沒有參加馬江之戰(zhàn),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并反復提醒不可過度依賴詹天佑這樣的洋“學生”,對他們的建議也不能過分相信。不信任洋“學生”屬于張佩綸個人偏見,但他作為整個福建船政(含船政學堂)的主要負責人,對詹天佑并無參戰(zhàn)的陳述是絕對可靠的。很遺憾的是,張佩綸從根深蒂固的士紳偏見出發(fā)而強調“學生不可深恃”,導致張之洞對詹天佑重視不足,只把他當作英文教師使用。

至此,詹天佑沒有參加馬江之戰(zhàn)這一史實,經(jīng)張佩綸查清后向兩廣總督張之洞作正式通報,其真實性已無可置疑。當時確有少數(shù)記者在中立國艦只上觀戰(zhàn),但在戰(zhàn)火紛飛的情況下無法近距離觀察、采訪、核實,他們對詹天佑參戰(zhàn)的報道屬于道聽途說或者過分推測,不能采信。

詹天佑曾入旗昌洋行

張之洞是晚清鐵路建設最重要的領導人,詹天佑則是晚清最著名的鐵路工程師。1884年張之洞把詹天佑從福建調回廣東,1890年想把他調到湖北卻未能成功,兩人從此分道揚鑣。筆者從張之洞檔案中發(fā)現(xiàn),1890年詹天佑曾入天津旗昌洋行工作,之后又再次回到為伍廷芳領導的中國鐵路公司,從此依托李鴻章、袁世凱北洋系統(tǒng),得以盡展才學。

詹天佑《增敘詳細履歷底折》稱,光緒十年“九月蒙升任兩廣總督張咨調回粵,派充廣東博學館教習。十二年又派兼充廣東測量海圖差,是年經(jīng)廣東水陸師學堂吳派充該堂英文教習。十四年經(jīng)前天津鐵路公司總辦伍派充鐵路工程司”。

1884年農(nóng)歷九月詹天佑回到廣州,被張之洞派到廣東博學館當教師。廣東博學館由前任兩廣總督劉坤一捐款建設,目的在培養(yǎng)科學技術、國際法等方面的人才。1886年,張之洞組織測繪廣東海圖,詹天佑負責技術工作。完成測繪工作后,詹天佑又被調到同在長洲島的廣東水陸師學堂充任英文教習。

詹天佑在本人《履歷》里面自述1888年被伍廷芳調到天津,擔任中國鐵路公司工程師。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詹天佑傳記、年譜,都認為他從此都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沒有離開過。然而,筆者從《近代史所藏清人稿本抄本》第二輯中,發(fā)現(xiàn)張之洞幕僚蔡錫勇發(fā)給詹天佑的兩封電報,表明詹天佑在1890年曾在天津旗昌洋行工作。

1889年底張之洞從兩廣移督湖廣,準備修筑從蘆臺到武漢的蘆漢鐵路(即后來的京漢鐵路)。張之洞國學修養(yǎng)淵深,卻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鐵路運輸、機械工程,充其量是個紙上談兵的“鐵路規(guī)劃師”。當他從廣州來到武漢上任時,才猛然醒悟到需要專業(yè)工程師來幫他做規(guī)劃。

1890年2月2日,張之洞幕僚蔡錫勇奉命聯(lián)絡詹天佑:“久別甚念。鄂辦鐵路,需人孔亟。兄沉實勤敏,為督憲所素知,來鄂投效,勝洋行多多矣,愿來即電復,當為稟請派差。錫勇。庚寅正月十三日發(fā)?!笔請蟮刂沸彰恰疤旖蚱觳笮姓蔡斓v”。2月8日,蔡錫勇再次致電催促:“來電悉,能來與否,先將復函大意電知。至盼。錫勇。正月十九日?!笔請蟮刂沸彰廊皇恰疤旖蚱觳笮姓蔡斓v?!保ā督匪厍宕烁灞境尽返?8冊第98頁、第41冊第40頁)

蔡錫勇

蔡錫勇

筆者未能看到詹天佑的復電,從蔡錫勇第二封電報判斷,詹天佑沒有答應去湖北,原因不得而知。詹天佑自述1888年經(jīng)伍廷芳招募進入位于天津的中國鐵路公司,卻在1890年出現(xiàn)于旗昌洋行,原因頗費思量。

晚清史學者姜鳴發(fā)現(xiàn),清華學堂首任校長、留美幼童唐國安也曾在天津旗昌洋行當翻譯。姜鳴稱:“1885年,唐國安進入美國旗昌洋行(Russell & Co.)任翻譯,又被公司派到天津,參與為李鴻章采購外國軍火的業(yè)務?!保ńQ:《秋風寶劍孤臣淚》第269頁)

唐國安是詹天佑在耶魯大學的校友。留美幼童里面還有一位曹茂祥,上海人,也曾進入耶魯大學學習,未畢業(yè)就被遣送回國,入天津海軍醫(yī)學校繼續(xù)學習。自1884年起,曹茂祥擔任天津旗昌洋行買辦。(鄭曦原編:《帝國的回憶 〈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第171頁)曹茂祥、唐國安、詹天佑這3個耶魯大學校友,1884-1890年間相繼進入天津旗昌洋行。從時間先后判斷,曹茂祥任職最早,唐國安、詹天佑追隨而來,可以認為都是經(jīng)由曹茂祥介紹。

張之洞為籌建蘆漢鐵路,想起詹天佑這個工程人才,讓幕僚蔡錫勇做工作,把被他“丟失”的詹天佑再找回來。蔡錫勇傳達張之洞的賞識之意,力勸他到湖北工作,認為新的職位“勝洋行多多矣”。蔡錫勇兩封電報證實,詹天佑這一年確實是為旗昌洋行工作,電報報頭“旗昌洋行”不是用來中轉的地址,它就是詹天佑的工作單位。天津旗昌洋行當時主要從事為李鴻章采購外國武器的業(yè)務。

面對張之洞的籠絡,詹天佑始終不為所動。筆者認為,詹天佑在廣州數(shù)年,被張之洞分派教英語課、測繪海圖,均不能一展所長。張之洞科名早達,在經(jīng)史、辭章方面有著很高成就,但對新式人才特別是工程技術人才缺乏了解。他將詹天佑這樣的“牛刀”用來殺雞,結果就是“牛刀”飛走了。

1891年旗昌洋行破產(chǎn)清算,詹天佑又重回北洋鐵路系統(tǒng),從此開啟了他在中國鐵路事業(yè)中的輝煌歷程,后來的事跡人所共知,不必細表。詹天佑在旗昌洋行這一段經(jīng)歷,到目前為止所有傳記、年譜等均未提及,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夠補上,讓世人了解這位杰出工程師“學非所用”的坎坷遭際。詹天佑還是幸運的,他有機會得到留學生前輩伍廷芳的提攜,而伍廷芳得受重用,則是李鴻章不拘一格慧眼識才。在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重用新式人才方面,張之洞比李鴻章、袁世凱保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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