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全球化的時代,中西文明以更為緊迫的姿態(tài)將相互間的理解提上議事日程,文明將因?qū)υ挾泳?。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組織“中西關系與文明對話”系列,邀請校內(nèi)外不同學科的學者,從不同視角闡釋如何立足本土文化又兼顧全球意識和世界眼光,共同探討不同文明彼此溝通、相互體認的可能途徑。以下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邵毅平的文章,原題為《西洋的幻象——近世中西海外旅行小說“世界觀”的差異》。
鄭和下西洋600周年 小型張
一、15世紀世界格局的巨變
15世紀是世界史上的一個關鍵時期:在其開始時,鄭和七下西洋,其寶船規(guī)格、船隊規(guī)模及航海技術,都處于世界最高水平;但到其結(jié)束時,歐洲人開辟了新航路,到達了新大陸,開始了環(huán)球大航海、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也開啟了持續(xù)五百年的殖民、稱霸史,其影響一直波及今天。
鄭和船隊七下西洋,時間是從1405年至1433年,前后二十八年,最遠到達紅海和東北非海岸。第四次下西洋時,1414年左右,其分船隊還越過了赤道,到達麻林地(肯尼亞馬林迪)。為了囤積貨物及后勤補給,鄭和還應滿剌加國王之請,在當?shù)卦O立了后勤補給基地。這是在吉布提基地之前,六百年里,中國唯一的海外基地。
南京盧龍山(獅子山)下的靜海寺,始建于明永樂年間,以褒獎鄭和下西洋的功績。賜額“靜?!保 八暮F届o,天下太平”之意,表達了控制海權、永葆和平的美好愿望。
而其時的歐洲,按照羅馬教廷為葡萄牙、西班牙劃分的勢力范圍,葡萄牙人往東、西班牙人往西擴張(此瓜分世界方案后由1494年簽訂的葡西《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正式確定下來),葡萄牙人剛占領了摩洛哥的休達(1415),開始沿著非洲西海岸往南,尋找繞過非洲通往東方的航路。在整個鄭和下西洋期間,在當時的印度洋上,還看不到一艘歐洲商船,不能不說比中國落后得太多。
但就在明朝停止下西洋,鄭和船隊退出印度洋后,葡萄牙人開始一路往東。1445年,它們抵達佛得角。1487年,迪亞斯繞過好望角,進入印度洋。1497年,達·伽馬從葡萄牙出發(fā),繞過非洲大陸,穿越印度洋,1498年抵達卡利卡特,1499年原路返回葡萄牙,開辟了從歐洲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的航線。達·伽馬在印度洋上打了個來回,竟從未遇到過一艘中國商船。1511年,在鄭和到達那里的百年以后,葡萄牙人征服了滿剌加王國,中國唯一的海外基地同時失去。1517年,第一支葡萄牙武裝商船隊來到廣州外海,成為馬可·波羅之后最先來到中國的歐洲人。1553年,葡萄牙人開始占據(jù)澳門,這是歐洲人在中國占據(jù)的首塊土地,整整四個半世紀后始返還中國。與此同時,1492年,哥倫布到達美洲。1519至1522年,麥哲倫及其同伴完成了環(huán)球航行。整個16世紀,伊比利亞人橫行全球各大洋,葡萄牙人壟斷印度洋航線六十年,并在南亞和東南亞進行殖民擴張。
其實,由于中世紀歐洲造船業(yè)幾乎停滯不前,在鄭和下西洋幾十年后所謂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出現(xiàn)的幾支歐洲船隊,其船只大小、船隊規(guī)模都遠不及鄭和船隊。然而,在持續(xù)兩百多年的禁海令下,明代的造船業(yè)全面衰落,至明朝末年,寶船建造及鄭和航海的所有檔案資料(如《鄭和出使水程》等)更是莫名丟失。從此中國再也造不出如此大船,而歐洲船則越造越大,后來居上。
二、羅懋登的《西洋記》(1597年)
晚明小說家羅懋登的《西洋記》,以明初鄭和下西洋為題材,堪稱中國第一部海外旅行小說。其中所寫大部分的國家或地區(qū),都是鄭和船隊實際到達過的,也有一些則是小說家的虛構(gòu)(第五十九回所謂“從古到今典籍所不載之國”,如女兒國、撒發(fā)國、金眼國、紅羅山、銀眼國、酆都國等)。
但在小說與史實之間,已有近二百年的時間差,其間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至少在遠洋航行方面,中國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西方??擅劣诂F(xiàn)實的小說家對此卻一無所知,仍在那里做著海上強國的美夢?!敖袢諙|事倥傯,何如西戎即序?不得比西戎即序,何可令王、鄭二公見,當事者尚興撫髀之思乎?”(羅懋登《敘西洋記通俗演義》)葡萄牙人都已經(jīng)占據(jù)澳門了,荷蘭人都快要占據(jù)臺灣了,小說家卻兀自癡人說夢,還在那里說什么“西戎即序”(西洋歲月靜好),以為憑此即能對付“東事倥傯”(萬歷朝鮮之役),實無異于緣木求魚、南轅北轍!
《西洋記》以對世界的無知為前提,以“華夷觀”扭曲地看待世界,自居于上、內(nèi)、日、君、父、首、冠,視他國為下、外、星、臣、子、足、履,蔑視“西洋”不知“夷夏之別”、“華夷之分”,自認軍事實力天下無敵,道德水準高人一籌,身材長相尤其標致。尤為荒唐的是“不恃兵力,而恃法術”,“這種用法術打外國的思想,流傳下來一直到清朝,信以為真,就有義和團實驗了一次”(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懷抱著“天朝”的優(yōu)越感,小說家寫得煞是快活。
小說與歷史兩相比較,小說與現(xiàn)實兩相比較,不由讓人生出無限感慨?!段餮笥洝氛咽疚覀?,昧于現(xiàn)實將會是何等的可笑。當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的時候,小說家卻仍沉湎于前塵舊夢,不免使自己淪為后世的笑柄。這也使得小說更加遠離了現(xiàn)實,減少了其認識海外世界的價值。對照百余年后笛福的《魯濱孫飄流續(xù)記》,《西洋記》的種種“夜郎自大”式描寫,尤其讓人覺得觸目驚心,匪夷所思。
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
三、笛福的《魯濱孫飄流續(xù)記》(1719年)
中國讀者熟悉的《魯濱孫飄流記》有一個續(xù)集,即《魯濱孫飄流續(xù)記》,其中講的故事遠不如第一部精彩和有名,卻有著一大段關于魯濱孫中國之行的描寫,以及出于魯濱孫之口的對于中國的“毒舌”(歷來都把它看作是笛福本人的“毒舌”),相信是會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甚而怒氣的。
“一艘配備八十門炮的英國、荷蘭或法國的戰(zhàn)艦,幾乎可以同中國所有的船舶較量。”就在笛福說了這番話的一百二十年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伊始,英國的“東方遠征軍”中有兵船十六艘,多則配有七十四門炮,少則配有二十門炮,還沒用上配有八十門炮的,就已經(jīng)在中國沿海所向披靡了。而從鴉片戰(zhàn)爭到甲午戰(zhàn)爭,中國在歷次海戰(zhàn)中一敗再敗,也一再證實了笛福的預言。
“我對他們的船舶所說的話,也同樣適用于他們的軍隊……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三萬名的德國或英國步兵,加上一萬名的騎兵,只要指揮得當,就能打敗中國的全部軍隊?!边@是鴉片戰(zhàn)爭前一百二十年說的話,是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前一百四十年說的話,是甲午戰(zhàn)爭前一百七十五年說的話(笛福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列強名單里,還得加上一個“后起之秀”日本),是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城前一百八十年說的話……中國軍備的落后于世界,并不始于鴉片戰(zhàn)爭,而是早就開始了?!奥浜缶鸵ご颉保ご蚴菑镍f片戰(zhàn)爭開始的,但挨打的命運則早就注定了,至少早在笛福說這番話的時代。而那時中國朝野上下都還在美夢里酣睡,而且還要繼續(xù)酣睡一個多世紀,這是一個怎樣驚心動魄的時間差啊!
此外,笛福指出的當時的中國大而積弱,富而不強,尤其是“組織得不好”,落后而又傲慢,貧富差距懸殊,底層百姓困苦,基本上也都是說中要害的。中國這種“光輝燦爛”和“強大昌盛”的表象,“使他們在我們眼中顯得偉大和強大”,也許在笛福以后的一個多世紀里,推遲了西方列強對于中國的進攻;但類似笛福這樣眼光老辣的西方人,早已洞悉了當時中國外強中干的事實,其看法不久就成了西方的主旋律,終于將貪婪的列強引向了中國,也將中國推入了災難的深淵。套用一句流行的話來說,早在鴉片戰(zhàn)爭中第一支英國槍瞄準中國之前,中國就已經(jīng)在笛福之流的“毒舌”中被摧毀掉了。
笛福所批評的18世紀初的中國,正處于中國史上著名的“康熙盛世”,與俄羅斯的彼得大帝時代、法國的路易十四時代約略同時。但危機的種子卻早已埋下,中國在經(jīng)貿(mào)、科技、軍備和國防等方面早已落后于西方。而上自皇帝下至一般讀書人,于此卻全然無知,全然不曉,還是盲目自大,目中無人,一味陶醉于“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當中!
我忘不了初次讀到笛福關于中國的評論時的震驚??粗迅R会樢娧摹岸旧唷?,又看著后來中國的歷史進程怎樣如其所言,一步步走向災難的深淵,真讓人有夢魘般的感覺。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不能因為笛福說得一針見血,刺傷了我們的民族自尊心,就簡單地稱之為“污蔑之詞”或“種族偏見”,而是應該多想想我們可以汲取些什么教訓。
四、李汝珍的《鏡花緣》(1818年)
清代小說家李汝珍生活的年代正好比笛福晚了約一個世紀,《鏡花緣》的成書年代也正好晚于《魯濱孫飄流續(xù)記》近百年,同時也正是鴉片戰(zhàn)爭發(fā)生的前夜,但即使又過了寶貴的一個世紀,即使已經(jīng)“山雨欲來風滿樓”,小說家卻跟普通中國人一樣,于世界大勢仍然一無所知,在自己的小說里享受著太平盛世,陶醉于中華帝國聲威遠被的自我想象,將“華夷觀”發(fā)揮到了極致,比二百年前的《西洋記》還要沉湎于幻想!
就在《西洋記》問世后不久,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Giulios Aleni,1582—1649),與楊廷筠一起編纂了《職方外紀》(1623),詳載除大洋洲外世界四大洲各主要國家的概況,繼四十年前(1583)利瑪竇進入中國并展示其帶來的世界地圖之后,再次向中國人全面地介紹了最新的世界地理知識。但問世于《職方外紀》后二百年的《鏡花緣》,卻仍是《山海經(jīng)》的世界,而全無《職方外紀》的影子。對于海外旅行小說本來最應關注的問題,比如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和處境,海外文明與中華文明的異同,海外國度真實的風土人情等等,《鏡花緣》卻一點興趣都沒有,而僅僅是虛構(gòu)了一個以中華為圓心的“天下”圖景,其中的海外各國不過是中國的翻版或投影。
我們看到,在那樣一個環(huán)球大航海的時代,《鏡花緣》里的海洋卻如此平靜,宛如真空世界一般。林之洋、唐敖、多九公一行,“去年……正月起身,今年六月才回,足足走了五百四十天”,也就是一年有半,但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海船到東到西,頂多碰到艘把“家鄉(xiāng)貨船”,不是來自“天朝”,就是要回“天朝”,根本就沒有碰到過任何“鄰邦船只”,宛如他們的海洋是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
這也難怪,《鏡花緣》(第十一至四十回)里所描寫的本來就是一些虛幻的國度,沒有一個是實有的國度。它們在中國文學和史學的傳統(tǒng)里,僅僅存在于《山海經(jīng)》等神話書中。多九公自詡“海外各國,老夫雖未全到,但這國名無有不知”(第三十八回),但他到過和知道的,卻都是這樣一些《山海經(jīng)》里的虛幻國度,而全不知葡萄牙、西班牙在哪里,英吉利、法蘭西為何物。有人竟然說《鏡花緣》:“從各方面表現(xiàn)出作者極力擴張古人的幻想,要向中國之外發(fā)現(xiàn)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人們的愿望。”簡直是文不對題,實在是搞錯了方向。
而在《鏡花緣》里,與這種國度的虛幻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這些國度中的文明卻與中國的大同小異。比如海外各國的語言,大都與中國的相同,而且不管是哪種情況,海外各國都通行漢語,所以不必學“番語”也能走遍天下,而沒有任何語言障礙,就像多九公自豪地吹噓的那樣:“我們天朝乃萬邦之首,所有言談,無人不知?!薄鹑缃裉斓挠⒄Z一樣!海外各國不僅通行漢語,也通行漢字或“準漢字”,其歷史文獻也全用漢文撰寫;由于通行漢語、漢字及漢文,所以海外各國也重視讀書,而不言而喻,讀的當然都是中國書(漢籍);于是,中國書自然也就會暢銷海外,一如歷史上曾經(jīng)暢銷東亞各國;海外各國既如此重視讀中國書,漢學自然也好得一塌糊涂;而且海外各國也有中國式學校,甚至也通行中國式科舉考試制度。此外,海外各國的節(jié)日、風俗等也無不同于中國,即使有所改良,也都基于中國的基礎。
也就是說,《鏡花緣》里所有這些虛幻的國度,全都是中國的翻版和投影,而與現(xiàn)實的海外世界無涉,從而除了自滿自足自戀以外,全無認識海外世界的價值。小說家止步于“天下同文”的幻覺,無意于探索海外不同文明的世界。而就在《鏡花緣》問世后不久,中英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天朝”敗績。
五、“世界觀”的差異及影響
將羅懋登、李汝珍眼中的外國(西洋)與笛福眼中的中國相比,我們看到了巨大的“世界觀”(對外部世界的看法)的差異。當西方人已經(jīng)開始走上征服世界之路時,我們的先人卻還生活在虛幻的中華“天下”的美夢中,以“華夷觀”扭曲地看待中國以外的世界。
而當尚在虛幻的中華“天下”的美夢中夜郎自大的唐敖們,在海洋上遭遇目標明確、意志堅定、武器先進的魯濱孫們時,除了一敗涂地還會有什么其他的結(jié)果嗎?由此,不僅中國和西方在近現(xiàn)代的命運判若兩途,致使進入近代以后中國處處落后挨打,而且中國文學的水準也開始落后于西方,以至新文學運動的標的不得不棄中而就西。
就羅懋登、笛福、李汝珍這些小說家來說,他們的“世界觀”的差異,也影響了他們的文學成就和地位的高下,以及其作品在后來所遭遇命運的不同。就我個人而言,我也是寧可喜歡曾經(jīng)“百般詆毀”中國的笛福,而不喜歡沉湎于白日夢的羅懋登、李汝珍的。
南京的靜海寺建立四個世紀后,見證了中外歷史的巨大逆轉(zhuǎn)。1842年8月,英國軍艦兵臨南京城下,脅迫清政府在靜海寺內(nèi)四次議約,議定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中英《南京條約》,簽約儀式還在英艦上舉行。就是在那個條約中,割去了中國的香港(一個半世紀后始返還中國)。永樂帝、鄭和君臣地下有知,當不知作何感想?
從明朝結(jié)束下西洋到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在閉眼無視世界巨變的自得心態(tài)中,中國失去了整整四百年的寶貴時光,結(jié)果招致了百余年的挨打和屈辱。值此中華民族迎來偉大復興之際,回顧數(shù)百年前中國走過的道路,重溫中西小說家的經(jīng)驗教訓,實有助于我們保持清醒的頭腦,在振興中華的道路上奮力前行。
(附記:本文為今年5月22日于上海圖書館所作同名講座之要略,內(nèi)容基于拙著《西洋的幻象》,上海文化出版社2021年3月版。)
邵毅平著《西洋的幻象》,上海文化出版社2021年3月版
邵毅平,江蘇無錫人,1957年生于上海。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專攻中國古典文學、東亞古典學。著有《詩歌:智慧的水珠》《小說:洞達人性的智慧》《論衡研究》《中國文學中的商人世界》《文學與商人》《中國古典文學論集》《中日文學關系論集》《東洋的幻象》《詩騷百句》《胡言詞典》《馬賽魚湯》《今月集》《遠西草》《西洋的幻象》及“朝鮮半島三部曲”等十七種。譯有《中國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自然觀》《宋詞研究(南宋篇)》等多種。編有《東亞漢詩文交流唱酬研究》。為復旦版《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新著》作者之一。
本專欄內(nèi)容由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