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婚宴上的“甲酒”

（一）

“遠游七萬里，舊約十三年”，這是1917年12月30日胡適與江冬秀完婚時自撰的一副對聯(lián)，據(jù)說是貼在洞房門上?；罩菘兿撕m與鄰縣寧國府旌德縣人江冬秀，是由兩家母親做主訂下的姻緣。其時，胡適十四歲，江冬秀十五歲。訂婚后，胡適就前往上海讀書，后又留學美國，直到1917年方才回家，與素未謀面的小腳女子江冬秀完婚。當時，社會上有“胡適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腳亦隨之”的說法。由于胡適于十三年前就已訂婚，但成婚時已年屆二十七，婚期是公歷12月30日，故他另自題有婚聯(lián)曰：“三十夜大月亮，念七歲老新郎。”

胡適與江冬秀

胡適日記未刊稿《歸娶記》

數(shù)年前，《胡適留學日記手稿本》在滬首發(fā)，其中收錄了胡適的未刊手稿《歸娶記》，詳細記敘了胡適大婚時的諸多場景，提供了不少豐富、翔實的細節(jié)。不過，其中并未提到婚宴上的用酒情況。好在《胡適家書》中收錄了婚禮前兩天其人上稟母親的信函：

男宅主婚人，隨便什么人都可，俟兒歸時再定可也。……籌備之事，亦不甚多。里中無有大轎，不知他村有之否？吾鄉(xiāng)無好酒，可到績溪縣挑些酒來，縣中之“甲酒”，甚不惡也?。ǘ糯汉途帲骸逗m家書》，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頁123）

此信作于1917年11月28日，也就是胡適婚禮的前兩天。

根據(jù)傳記資料，胡適曾是位高陽酒徒，他在上海讀書時，有次曾因酩酊大醉鬧事，被抓到了警局。有鑒于此，母親馮順娣經(jīng)常告誡他應(yīng)當戒酒：

至酒之一字，據(jù)云自至該邦以來，滴酒不入，余心甚喜！然須堅持到底，勿犯為貴。（1912年6月18日）

其時，胡適已前往美國留學，大概是回信安慰母親，說自己現(xiàn)在是滴酒未沾。不過，過了兩年多，馮順娣又關(guān)切地詢問：

又爾于飲酒一節(jié)，不知近來仍常醉否？總希節(jié)欲為妙。（1914年10月15日）

從上揭家書來看，胡適可能是故態(tài)復(fù)萌。這些零星的線索表明，胡適對于酒似乎是情有獨鐘，由此或可推想，其人對酒的品鑒想來亦頗多講究。

（二）

事實上，胡適在大喜之日前夕所說的績溪縣“甲酒”，自清代前期起便是一種徽州名酒。清代小說家李汝珍，在其所著的《鏡花緣》第96回中，列舉了“山西汾酒”“浙江紹興酒”“琉球白酎酒”和“琉球蜜林酎酒”等在內(nèi)的全國各地及海外名酒55種，其中就有“徽州甲酒”，名列酒店粉牌之第七。李汝珍為直隸大興縣（今北京市）人，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隨其兄前往海州（今屬江蘇連云港一帶），此后，在海州附近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著名學者凌廷堪及許喬林、許桂林兄弟，這幾個人都是僑寓蘇北的徽商后裔。

在清代，海州是淮北鹽業(yè)的中樞之地，附近活躍著相當多的徽州商人，他們主要從事魚鹽之業(yè)。除了業(yè)鹺的淮北鹽商之外，海州境內(nèi)之新安鎮(zhèn)（今江蘇灌南縣），則是大批徽歙魚商麇聚之地。早在明代萬歷年間，歙縣儒商方承訓在《復(fù)初集》中，就生動狀摹了歙縣魚商在當?shù)氐幕顒邮r。及至清代，乾隆年間編纂的《新安鎮(zhèn)志》，更加細致地記錄了徽商與新安鎮(zhèn)之發(fā)育、成長歷程。新安鎮(zhèn)正是因為歙商聚居，而以徽州之前身“新安”加以命名。大概正是因為徽州人之紛至沓來，故而“徽州甲酒”在海州一帶極為流行。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李汝珍將之寫入自己的小說《鏡花緣》中。

清代的海州與新安鎮(zhèn)

而在徽州本土，此類甲酒更有著相當廣闊的市場。清末徽州知府劉汝驥在《陶甓公牘》中曾指出：歙縣“酒則土釀，與購自他省者參半，皆力薄而性烈，無深醇者”。其中，甲酒顯然屬于徽州的“土釀”，這在民間文獻中也有不少記載。例如，嘉慶年間刊刻的族譜，就記錄了歙縣棠樾鮑氏的祭祀規(guī)定，其中提及：在家族祭祀的場合，以甲酒來犒勞參與祭祀的莊仆、支長、主祭、司祠、管年和禮生等。關(guān)于這一點，此前有人在黃山當?shù)氐摹肮蕡@徽州網(wǎng)”上，上傳過數(shù)根細長的竹條，其上就有“孫萬順  甲酒半乎”“水腐一塊”的字樣。從竹條的形制來看，可能是參加祭祀時所發(fā)的胙籌之類。其中的“乎”亦即“壺”字（這在民間文獻中時?？梢姡藢嵨锟梢宰鳛樯鲜鲇涊d之佐證。

胙籌上的“甲酒”

關(guān)于甲酒在祭祀場合之使用，根據(jù)道光年間族譜的記載，績溪仁里程氏在祠祭時所需準備的菜肴酒水，就包括甲酒十六壺。1933年，休寧《率口世忠祠從事錄》提到該祠堂曾組織族人乘舟前往歙縣篁墩西陽坑標祭，其中規(guī)定：前往篁墩掃墓時，應(yīng)當多帶甲酒，以便犒賞辦事人員，特別是那些在游船上吹唱助興的伶人。

除了祠祭、展墓的場合，在徽州，民間還有“華云進香”之習俗。根據(jù)徽州人的說法，一個人只要身體健康、經(jīng)濟條件許可，一生中至少要前往九華山、天臺山（此山為九華山上之天臺峰）和齊云山朝山進香一次，“許香愿，朝九華，沐浴齋戒；上齊云，念經(jīng)佛，感動神靈”。關(guān)于此類的“華云進香”，現(xiàn)在遺留下不少民間文獻。其中，《慶燭香會》抄本就提及，一些善男信女在村落中延請道士，“散?！睍r，也就用到徽州的甲酒。

1887年抄本《慶燭香會》中的“散福”

（三）

除了“甲酒”之外，清代文獻中還見有“三甲酒”“四甲酒”“五甲酒”和“六甲酒”的說法。從中可見，在徽州鄉(xiāng)村，甲酒有著頗為廣泛的使用。

那么，何以在“甲酒”之外，又有“三甲酒”“四甲酒”“五甲酒”和“六甲酒”之說呢？揆情度理，首先要從“甲酒”說起。清代乾隆年間歙縣環(huán)山人方士庹（號西疇）僑寓揚州，后曾返歸桑梓故里，濡毫戲墨，將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吟詠成詩，撰有《新安竹枝詞》三十六首，其中有一首詩這樣寫道：

煙村數(shù)里有人家，溪轉(zhuǎn)峰回一徑斜。

結(jié)伴攜錢沽夾酒，洪梁水口看曇花。

該詩自注曰：“洪梁堨，程氏祖居；夾酒，雙料酒。”關(guān)于“雙料酒”，安徽大學趙華富教授曾引清抄本《新安程氏闔族條規(guī)》，其中提及：“散胙以五人共一席，……每人雙料酒一乎【壺】?！蹦壳耙话阏J為“夾酒”或“雙料酒”，亦即“甲酒”。證之以近期出版的徽州啟蒙讀物，在一冊《六言雜字》抄本中，就有“擺開茶酒請人，時酒甲酒燒酒”的字句。文中的“時酒甲酒燒酒”，在另一種大同小異的《六言雜字》中，“甲酒”亦作“夾酒”。這一點說明“甲酒”與“夾酒”并無二致。

揆諸實際，甲酒是一種糯米釀水酒，至于其做法，可以從其別名“雙料酒”一詞加以推測。因甲酒在其制作過程中兩次用料，故亦稱“雙料酒”。倘此說成立，則“三甲酒”“四甲酒”“五甲酒”和“六甲酒”，較之“甲酒”在工藝上應(yīng)當更為復(fù)雜。2018年，筆者主編出版的《徽州民間珍稀文獻集成》中，收錄有同治年間許春和號的《釀酒登記》。該抄本的主人是來自歙縣巖寺夏官第的許姓徽商，此一家族在浙江龍游擁有大片莊園，經(jīng)營糧食生產(chǎn)?！霸S春和號”為該家族的釀酒作坊，抄本頗為詳細地記錄了甲酒之釀造工藝與方法，包括酒米、酒藥、糖色與水配方、發(fā)酵醞釀等生產(chǎn)過程和時間記錄，其中，對于“四甲酒”和“六甲酒”的描述尤其詳盡，今人倘若有心仔細探究，應(yīng)能窺知甲酒釀造的諸多奧秘。

許春和號《釀酒登記》

在徽州之外，也見有“四甲酒”的名目。例如，在浙江龍泉，“四甲酒”是用糯米飯加白酒曲釀造而成，該酒多在夏秋溫暖季節(jié)釀造，約三至五天即可出酒，再加開水沖淡，蒸煮后出售。此種酒水呈乳白色，味淡而帶甜味，酒精度不到十度，不能久藏，必須隨釀隨售，可作為清涼飲料。因其價格便宜，故一般貧民和酒量較低者常愛飲之。（史文：《龍泉制酒業(yè)及其銷售情況》，載《龍泉文史資料》第1輯，1991年）想來，徽州甲酒的情形或與之相近。另外，將黃酒稱作“甲酒”的地方，除了徽州之外，還有一處是在贛南的客家地區(qū)。客家的甲酒是黃酒，以糯米等糧食釀造，色黃，含酒精量較低。（謝棟元：《客家話北方話對照辭典》“甲酒”條，遼寧教育出版社，1994年，頁187）這種酒在贛南民間普遍釀造，通稱為水酒，有的是把質(zhì)量好的米酒或水酒稱為雙料酒、甲酒和關(guān)生酒，這也與徽州的情形頗相類似。

（四）

從前述鋪陳可見，在清代，甲酒在徽州當?shù)刂畱?yīng)酬交往中有著廣泛的運用。從民間文獻來看，歙縣、休寧和績溪等縣皆有使用甲酒的明確記載。

不僅如此，甲酒還曾銷往中國南北各地的一些地區(qū)。前揭李汝珍《鏡花緣》中所提及的，就是甲酒流行于蘇北的例子。此外，長江流域素有“無徽不成鎮(zhèn)”之諺，明清以來，在長江沿岸的各個城鎮(zhèn)中，都有相當多的徽州人在那里務(wù)工經(jīng)商。在這種背景下，甲酒還曾遠銷至各大商埠。

筆者收藏有一些晚清、民國時期的徽商書信，其中有六張“駐漢徽州甲酒有限公司通信箋”。信箋為八行，上述十三字位于天頭，而最底下則有“電話三千三伯【百】九十號”的字樣。從其具有專門的電話來看，漢口的“徽州甲酒有限公司”并非荒村野店，而應(yīng)當具有相當?shù)囊?guī)模。

駐漢徽州甲酒有限公司信箋

六張信紙實際上可合為兩封信，其中的一封是周汝旭寫給另一位稱為“漢弟”（即馮漢五）的人，從中可見，周汝旭應(yīng)是“徽州甲酒有限公司”的東家，而馮漢五則是駐漢公司的經(jīng)理，兩人可能因事發(fā)生誤會或糾紛，馮漢五以退為進，藉機返歸績溪，逼得周汝旭不得不反復(fù)謝罪。此外，另有一封信中提及：

漢五仁兄先生大鑒：敬啟者，適接朵云，捧讀之余，欣悉大駕已平安抵漢，諸事咸宜，曷勝慰甚！桂因駐店兩號，改造門面，尚未工竣，指揮一切，非自不克，故霎時無暇返漢。甲酒事件，非筆墨能細贅，敢頒【煩？】大駕屈臨駐店，從中再行細敘。函聽之后，即起行旌，勿延是禱。特此奉復(fù)，即請刻安！

胡桂森鞠躬，三月廿三。

其中提到的“甲酒事件，非筆墨能細贅”，顯然說明甲酒公司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風波，這也就是周汝旭反復(fù)向馮漢五道歉、謝罪的原因吧。

馮漢五為績溪人，約二十歲上下，原在杭州城內(nèi)大井巷口沈萬春綢緞莊內(nèi)做學徒。馮漢五之父及兄弟多人，也都在杭州及毗鄰地區(qū)經(jīng)商。后來，馮漢五前往漢口經(jīng)商。由此可見，甲酒在海州、漢口一帶的銷售，應(yīng)當也與徽州人外出及聚居密切相關(guān)。

關(guān)于甲酒與徽州人外出務(wù)工經(jīng)商的關(guān)系，從晚清婺源木商所編的《簰務(wù)雜要》來看，太平天國前后，外出的木材商人也是用甲酒來招待“主家”和來自婺源的“客友”（放排師傅）。

（五）

清代以后，在徽州的一府六縣中，績溪人以經(jīng)營徽館業(yè)著稱于世，民間俗有“無徽不成鎮(zhèn)，無績不成館”之說，意思是說，徽菜館和徽面館都是由績溪人所開，特別是徽面館，就猶如現(xiàn)在的福建沙縣小吃一樣，在全國遍地開花。而徽菜館則檔次稍高，其中，酒水之銷售也是重要的一項業(yè)務(wù)。

在漢口販賣“南酒”等之雜貨店訪帖

胡適的大哥，原來就在漢口經(jīng)營兩儀棧酒樓（徽菜館），后因辛亥革命期間的兵燹戰(zhàn)亂，兩儀棧酒樓在劫難逃。根據(jù)1915年春二哥胡紹之寫給胡適的信函，此前，“大哥在漢已將兩儀牌子售去，自創(chuàng)一人義酒棧（牌名也），粗能自了一身”。另據(jù)1914年10月15日《胡母諭胡適》一信，兩儀棧酒樓位于漢口得勝街二夾巷，而“人義酒?！睉?yīng)即漢口長盛街中市的仁義棧，其主要的業(yè)務(wù)就是賣酒。至于所賣的是什么酒不得而知，不過，倘若結(jié)合上述馮漢五之書信，或許也包括甲酒的推銷吧。

清代以后漢口新安書院附近的徽州人聚居區(qū)

近年來，績溪當?shù)匕l(fā)掘傳統(tǒng)經(jīng)濟資源，重新包裝推出了頗具特色的“徽州甲酒”，只是因為“無徽不成鎮(zhèn)”之盛況早已成了過往煙云，再加上“甲酒”之“甲”，在讀音上與世風不古的某一敏感詞頗相接近，故而在皖南之外并未見其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