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什么錯”：衡中“學霸”演講折射的只是教育者的眼界

“我就是一只來自鄉(xiāng)下的土豬，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我們是為了改命啊！”每逢高考前后，衡水中學都會成為一輪熱點。高考前夕，衡水中學高三學生張錫峰的演講，又一次引爆了輿論，迅速擴散。

河北衡水中學

張同學的演講在安徽衛(wèi)視《超級演說家·正青春》綜藝節(jié)目5月30日播出，題目是“衡水學霸道千萬農(nóng)村學子心聲”。這個演講的本意是要為衡中學生和衡中模式辯護，“衡水中學的考生，河北省的考生，他們都是來自普通家庭的孩子，他們身上都肩負著整個家族幾個世代的期望，他們不是高考機器，他們只是一群窮人家的孩子，想成為父母的驕傲！”“他們有什么錯？”就像我們在中學語文教育里缺少邏輯訓練一樣，這則演講的邏輯是非?；靵y的。

張同學一再把衡水學生定位成“普通家庭的孩子”“窮人家的孩子”，其實這個定位就是不合適的。即便是如今的小康社會，即便是不談大城市，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小城鎮(zhèn)家庭仍然是普通家庭，家境也是普通。普通家庭的孩子立志讓自己變得不普通，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這真的很好。衡中大多數(shù)孩子家境可能也不至于淪落到“窮人家”的地步。我們目前大多數(shù)人的憂慮，恰恰是孩子們雖然家庭普通，可因為衣食無憂開始“無欲無求”“不知上進”，張同學作為衡中學霸，說出了大多數(shù)家長的期待。

可是“他們有什么錯？”這個問題就問錯了。當前輿論對應試教育的批評，對衡中模式的批評，從來都不是針對孩子們，而是針對教育者和教育機構的。這個問題，已經(jīng)超越了“學霸”也就是“三好學生”的認知范圍。讓“三好學生”為衡中模式辯護，折射出的是教育者們的眼界和惰性，或許也說明了當前教育里諸多問題積重難返的某些原因。

衡水中學從周邊地區(qū)“掐尖”，把“學霸”們集中在一個學校，造成升學率高的假象；衡中模式把學生們關起來，用盡全力研讀課本，拼應試教育題海戰(zhàn)術，造成學生眼界狹窄；衡中模式收費高，管理嚴酷，學生沒有自由閱讀的空間……其實這又何止是河北省衡水中學，這種模式已經(jīng)在向全國擴散。上世紀呼吁的“素質教育”被高考分數(shù)、升學率沖得飛散，就連北上廣這樣的一線城市，也越來越注重應試教育，變得越來越像衡中。

我也是農(nóng)村的孩子，我初中讀的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學校，那個學校連操場都沒有，因為租給隔壁村里農(nóng)民種地了。但我在中小學讀書時，老師們從來都沒有強調(diào)過我們是“鄉(xiāng)下土豬”。在上個世紀，我們在學校圍墻，后來在大學圍墻上見到的標語和題詞是“面向現(xiàn)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向全世界包括西方國家在內(nèi)的一切其他國家學習其先進文明成果。那時候也開展了許多教育實驗（實驗學校之名正是從此而來）。那時候書籍雖然不多，但教育改革反對“死讀書，讀死書”。

對于上世紀的教育，雖然也是以應試教育為主，但教育者和學生心里還有更高的目標。我們后來高中的兩任語文老師都帶我們讀他們復印的文章，直到高考前才匆匆把課本過了一遍；我們的高中班主任每到課間和中午，都盡量趕我們出去活動，不要趴著睡覺（當然隔壁班就比較慘，不讓出門）。老師教我們不要以為自己在跟同班同學競爭，要跟全國的學生競爭，未來還要跟全世界的同齡人競爭。如果今天要做個總結，作為中小學的“學霸”，我收獲僅僅是從嚴酷的應試教育里“幸存”——把自信保留下來，把繼續(xù)讀書的渴望、求學的樂趣保留了下來。

然而應試教育畢竟還是殘酷的。初三畢業(yè)的時候，上一屆學長們把課本燒了，把教室門窗都砸掉了?？上攵?，受過多年教育之后，孩子們心中對學校不但沒有愛，而且充滿了怨氣?，F(xiàn)在教育者們聰明多了，在越來越嚴酷的應試教育里，又加入了所謂的“感恩教育”，讓學生們隨時感恩學校，感恩父母，只是，教育內(nèi)容越來越狹窄，老師和學生們越來越?jīng)]有自由選擇的余地。教育不應該是這樣的，中小學教育尤其不應該是這樣的。“三好學生”的特點是，老師都是對的。學校怎么教，孩子就怎么學。張同學的演講，不過是衡中模式的一面鏡子。

中國傳統(tǒng)儒家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培養(yǎng)“君子”，君子有六藝“禮儀規(guī)范、音樂歌舞、弓弩射擊、駕馭馬車、文章繪畫、數(shù)術之學”，宋代理學家張載又升華總結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古希臘以來稱“自由七藝”（la liberalaj artoj），意思是成為一個自由人（相對于奴隸而言）應該具有的學識和應該學習的內(nèi)容，有七門學科，文法、修辭、邏輯學、算術、幾何、天文和音樂。中西方的傳統(tǒng)教育，包括實用技藝，也包括高雅修養(yǎng)，這是培養(yǎng)一個“全人”所必需的內(nèi)容。

對比過去和傳統(tǒng)教育的內(nèi)容，尤其在全球化、高科技、未來激烈競爭的背景之下，我們不能不感嘆當前應試教育缺失的內(nèi)容實在太多了。在越來越畸形的分數(shù)教育之下，像張同學這樣的少數(shù)學霸或許還能脫穎而出，進入國內(nèi)甚至世界名校，有人還能從“鄉(xiāng)下土豬”成長為馬云、張朝陽那樣具有國際視野的領軍人物，但大多數(shù)被僅僅因分數(shù)篩選就被屢次打擊信心的普通孩子們怎么辦？大多數(shù)仍然只能停留在“普通”水平的家庭怎么辦？當前我們開始打擊補習班，可補習班也不過是沒有衡中的衡中而已。為了升學率，衡中模式還在被認可和擴散，這將越來越不利于我們的教育事業(yè)，不利于孩子們的未來甚至國家民族的未來。提高教育者的水平刻不容緩。

張同學激動之下的演講詞，我們不必過度解讀。張同學演講里折射出基礎教育本身的缺失，才是我們應該深刻反思，及時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