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華君近有帖子《國家肥腸地理》(“食味藝文志”公號2021年4月30日),在吃貨來說是不可無的文字。其綜述現(xiàn)狀,我不敢置一辭,而其追溯歷史,則尚有可議之處。
帖子提及,《禮記》的“肝膋”即用豬網(wǎng)油(腸系膜)包裹肝臟,《齊民要術(shù)》的“灌腸”即中國最早的肥腸吃法,查證原文,皆不甚確切。
“肝膋”見《禮記·內(nèi)則》,原文作:“肝膋:取狗肝一,幪之以其膋,濡炙之,舉燋其膋,不蓼?!睎|漢鄭玄注:“膋,腸間脂。”(參《禮記正義》卷二十八)這里“肝膋”的“膋”確應(yīng)指豬網(wǎng)油,但“肝膋”的“肝”卻是狗肝。又,《禮記·效特牲》另有一句:“取膟膋燔燎升首,報陽也。”鄭玄注:“膟膋,腸間脂也?!保▍ⅰ抖Y記正義》卷二十六)這是說供奉祭品時,同時還要燒豬網(wǎng)油以添香氣,可見當(dāng)時烹調(diào)肯定已用上豬網(wǎng)油。但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吃豬大腸。
至于“灌腸”,見后魏(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第九“炙法”:“灌腸法:取羊盤腸,凈洗治。細銼羊肉,令如籠肉,細切蔥白,鹽、豉汁、姜、椒末調(diào)和,令咸淡適口,以灌腸。兩條夾而炙之。割食甚香美?!保▍⒖妴⒂洹洱R民要術(shù)校釋》[第二版],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8年版,第617頁)可見“灌腸”明明是用羊腸來做的,與豬殊不相干。而且,即便后世用豬腸來做灌腸(香腸),跟吃大腸畢竟也不是一回事。
不過,《禮記》里倒確有關(guān)于吃豬大腸的記錄。
前些時候因其他問題查對文獻,曾檢讀《禮記·少儀》一篇,偶爾注意到有這樣一條:“君子不食圂腴?!编嵭ⅲ骸啊吨芏Y》圂作豢,謂犬豕之屬,食米谷者也。腴,有似[於]人穢?!碧瓶追f達疏:“圂,豬犬也;腴,豬犬腸也。言豬犬亦食米谷,其腹與人相似,故君子但食他處,辟(避)其腴,謂腸胃也?!保ā抖Y記正義》卷三十五。另參孫希旦《禮記集解》卷三十五)從字面來講,“腴”意為肥膩,“圂腴”當(dāng)指豬狗內(nèi)臟特別肥膩的部分,肯定應(yīng)包括大腸,甚至主要是指大腸,故鄭玄、孔穎達的解釋大體是合理的。不過,鄭玄說“腴,有似於人穢”,孔穎達認為指豬的腹部與人相似,則顯得迂曲,應(yīng)指豬大腸也承載糞穢才對。這樣,就不妨簡單化地說,“腴”即肥,也即肥腸!
“君子不食圂腴”這句話,需要反過來理解:它沒有說“不食”(圂腴),而只是強調(diào)“君子不食”(圂腴),易言之,非“君子”之“小人”自然可以吃。這就從反面表明,當(dāng)時必定是有人吃豬大腸的。
需要說明,我隨后查檢若干中國飲食史的著作,發(fā)現(xiàn)《禮記·少儀》這條材料,清人夏曾傳早已拈出(《隨園食單補證》特牲單“豬腸”條,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4年版,第82-83頁)。那么,關(guān)于中國人吃豬大腸的最早史證,我不過是“重復(fù)發(fā)明輪子”而已。除去《少儀》此條,夏氏還引錄了三種訓(xùn)詁文獻,經(jīng)查對原文,略引如下:《說文解字》:“脟,脅肉也……一曰:脟,腸間肥也。一曰膫也?!薄稄V韻》:“?,肥腸?!薄稄V雅》:“……膋,脂也。”這些字及其訓(xùn)釋,可見古人對豬大腸的認識和指稱,似可作為吃豬大腸的一種旁證。蓋若非食髓知味,對大腸之肥膩,是不會如此清楚的,對大腸之命名,也不會如此考究的。
“君子不食圂腴”,寥寥六字,透露出上古飲食的兩重意味,一是等級性,一是歧視性。
秦漢以前,肉食消費并不豐富。據(jù)專家估計,當(dāng)時豬肉的消費,大約是人均每年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頭豬(約十公斤),而且分配極不平均,一般只有貴族階級才能吃上豬肉?!秶Z·楚語下》云“大夫食豕”,《禮記·王制》云“士無故不殺犬豕”,皆可為證(以上參羅運兵《中國古代豬類馴化、飼養(yǎng)與儀式性使用》,科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頁)。正因此,在著名的“曹劌論戰(zhàn)”里,才會有這樣的對話:“其鄉(xiāng)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保ㄒ姟蹲髠鳌非f公十年)這里的“肉食者”,指當(dāng)權(quán)者,而“肉食”之肉,想必以豬肉為主。這是體現(xiàn)在吃豬上的等級性。
同時,對于動物的某些特殊部分,尤其是內(nèi)臟,古人或視之為禁忌或不凈,《禮記·內(nèi)則》有“狼去腸,狗去腎,貍?cè)フ?,兔去尻,狐去首,豚去腦,魚去乙,鱉去丑”的種種講究,疑即由此而來。同理,對于豬,貴族階級既視其肉為禁臠,又雅不欲食其大腸。這是體現(xiàn)在吃豬上的歧視性。
這一點,日本中古封建制下的情形可作參照。彼時日本人有“圣潔的稻米”與“骯臟的肉食”的二分觀念,上層階級多吃稻米,下層階級多吃雜糧,對動物蛋白的吸收主要通過魚類,只有流浪漢才多吃肉食(參[日]原田信男《日本料理的社會史:和食與日本文化論》,周穎昕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39頁、第62-63頁)。具體在吃魚上,也有違反味覺的習(xí)氣,比如今日貴重的金槍魚,當(dāng)時貴族階層卻視為低檔食料,稱之曰“古來下魚”(參[日]宮崎正勝《料理的故事:餐桌上的日本文化史》,許建明譯,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219-220頁)?!袊酥谪i大腸,日本人之于金槍魚,皆體現(xiàn)出封建社會在食物上的等級性和歧視性。當(dāng)然,其實是大人先生們“走寶”了,正好“益曬街坊”!
不難想象,以古時豬之經(jīng)貴,縱然“君子”不吃大腸,也決不會浪費,“小人”絕對會吃的。這意味著,在中國飲食史上,從一開始,豬大腸就是平民之美食、窮人之恩物。由于士大夫?qū)ωi大腸的歧視心理,無產(chǎn)階級反倒能打破“肉食者”的味蕾壟斷,有緣享受到一點豬之佳味。這,可說是體現(xiàn)在美食發(fā)展史上的“理性的狡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