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泛沔州郎官湖詩序》
從7世紀初唐朝建立到8世紀上半葉進入盛唐之前,游記文學沒有顯著發(fā)展。這一時期,賦和詩序依舊是書寫游覽經(jīng)驗的主要文學手段。初唐的幾位重要作家,比如王勃、楊炯(650-約695)和駱賓王(7世紀)都留下了大量的詩序,為讀者提供了游覽山水美景的細節(jié)。其中特別有名、經(jīng)常被引用的一個例子是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包括王勃的序在內(nèi),大多數(shù)此類作品是駢體散文,因此可以把它們看作是六朝時期流行風格的延續(xù)。但與此同時,一些中唐(約750-850)時期的游覽序似乎對六朝袁山松、慧遠和酈道元作品的風格更感興趣。也就是說,這些序漸漸脫離駢體文的主導,轉向一種更松散的散文形式。一個常被忽略但又十分重要的例子是李白的《泛沔州郎官湖詩序》。該序作于758年,李白前往夜郎(今貴州?。┩局校?/p>
乾元(758)歲秋八月,白遷于夜郎,遇故人尚書郎張謂出使夏口。沔州牧杜公、漢陽宰王公觴于江城之南湖,樂天下之再平也。方夜水月如練,清光可掇。張公殊有勝概,四望超然,乃顧白曰:此湖古來賢豪游者非一,而枉踐佳景,寂寥無聞。夫子可為我標之嘉名,以傳不朽。白因舉酒酹水,號之曰郎官湖,亦由鄭圃之有仆射陂也。席上文士輔翼、岑靜以為知言,乃命賦詩紀事,刻石湖側,將與大別山共相磨滅焉。
李白序的主要目的是向讀者解釋他為“南湖”取新名的時間、原因和方式。新名字“郎官湖”指涉李白的老朋友、擔任朝廷尚書郎的張謂(743年進士)。李白將張的職位簡稱為“郎官”。
在唐代記中,為建筑、景觀命名的行為和過程十分重要。李白序既沒有使用駢體形式,也沒有設置連串的四字句。相反,他選擇了一種松散的、以信息和報道為中心的散文樣式。他向讀者“報道”一次社交活動,提供這次出行的“信息”,比如聚會的時間、參與者、湖上美麗的夜景。同樣被記下的,還有張謂的請求——他希望李白給這個湖取個新名字, “以傳不朽”——以及這個名字被選出來的原因和過程。最終,為了永久保留“紀事”,李白的詩序將被鐫刻在郎官湖畔的一塊石頭上。
這種語言風格和內(nèi)容特征在后來的宋代作家中十分流行,體現(xiàn)在許多描述名勝古跡游覽的短篇作品中。盡管如此,這種散文風格——在這個例子中,描述一次以山水游覽為組織方式的社交聚會——在唐代早期和中期并不常見,只有少量的例子留存下來。唐代后期稍多,但直到宋代,游覽觀光才成為旅行文學的核心主題。
8世紀中期出現(xiàn)了一個相關現(xiàn)象: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以“游某地記”為題目的散文作品。唐代最早的例子是達奚珣(758年去世)的《游濟瀆記》。另一個中唐時期的例子是陸羽(733-804)的《游慧山寺記》。需要再次明確的是,10世紀晚期以前,這種題目在唐代描寫游覽活動的散文中并不常見。但10世紀晚期以后,絕大部分的游記作家都會采用這樣或類似的題目結構。后來的游記作家在記述游覽時,在形式、內(nèi)容和語言層面,都選擇了與李白《泛沔州郎官湖詩序》顯著類似的方式。
今日的郎官湖(武漢漢陽之蓮花湖公園,來源網(wǎng)絡)
元結
次山(元結)放恣山水,實開子厚(柳宗元)先聲。文字幽眇芳潔,亦能自成境趣。
——吳汝綸(1840-1903)
作為8世紀中期的重要詩人、散文家,元結(719-772)最為人熟知的是他在擔任道州(今湖南省道縣)刺史時完成的文學作品。在中國文學中,地屬中國偏遠南方的道州以其新奇而充滿戲劇性的景色被頻頻稱贊?!逗び洝泛汀队蚁洝肥莾善Y在道州寫成的散文?;旧纤械挠斡涍x集都會收入這兩篇作品,數(shù)位學者曾對它們進行翻譯和研究。文學史家和批評家無一例外地稱贊這些作品是“成熟的”,或“相對成熟的”唐代游記。元結的山水美文的確在中國游記文學的歷史和發(fā)展中十分重要,但它為什么有這么高的價值則需要一些解說。雖然很多文學研究者認為元結的作品是柳宗元《永州八記》成熟風格的“前奏”,但是這個觀點需要一些調(diào)整。作為“古文”的早期倡導者,元結在唐代古文運動中扮演了關鍵角色,也因此值得更多贊許。“古文”的散文風格影響了《永州八記》和無數(shù)后世游記作品的創(chuàng)作。
我們從766年元結在道州創(chuàng)作的《寒亭記》開始:
永泰丙午(766)中,巡屬縣至江華,縣大夫瞿令問咨曰:縣南水石相映,望之可愛。相傳不可登臨,俾求之,得洞穴而入,棧險以通之,始得構茅亭于石上。及亭成也,所以階檻憑空,下臨長江,軒楹云端,上齊絕顛。若旦暮景氣,煙靄異色,蒼蒼石墉,含映水木。欲名斯亭,狀類不得,敢請名之,表示來世。于是休于亭上為商之曰:今大暑登之,疑天時將寒。炎蒸之地,而清涼可安,不合命之曰寒亭歟?乃為寒亭作記,刻之亭背。
在結構和內(nèi)容上,元結的文章與李白的《泛沔州郎官湖詩序》極其相似。李白在758年前往夜郎,元結在766年進行巡視之旅。這兩篇文章開頭都提供了時間和背景信息。接下來是對景點(對李白來說是南湖;對元結來說是瞿令問營造的茅亭和在亭內(nèi)可觀賞到的美景)的定義和描述,以一連串的四字句完成。另外,兩位作家都是當?shù)毓賳T的客人,并被他們的主人請求為此地命名。
在唐代及之后,對名字的考量和命名的過程都是游記的重要內(nèi)容。有些作品關注已知的經(jīng)典景點,比如南湖;而另一些則描述那些遙遠的、未被探索的或難以到達的地方,比如元結《寒亭記》里崎嶇難行的地點。楊曉山建設性地區(qū)分了這兩類唐代山水散文:他認為前一種是“社會的”(social);后一種是“個人的”(personal)(下文將詳解)。在主人的指示下,客人為景點取名,當然,這個名字被接受了。在李白的例子中,其他在場的客人還稱贊這是“知言”。最后我們得知,這篇記也會被刻在石上,用來紀念這個場合,使其流傳后世。
讓我們記住這種結構、內(nèi)容和散文風格,再來讀元結的《右溪記》。這篇文章的完成時間不詳,但在我們的分析中,成文年代并不重要。
道州城西百余步,有小溪,南流數(shù)十步合營溪。水抵兩岸,悉皆怪石,欹嵌盤屈,不可名狀。清流觸石,洄懸激注。佳木異竹,垂陰相蔭。此溪若在山野,則宜逸民退士之所游。處在人間,則可為都邑之勝境,靜者之林亭。而置州已來,無人賞愛。徘徊溪上,為之悵然。乃疏鑿蕪穢,俾為亭宇。植松與桂,兼之香草,以裨形勝。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蹄懯?,彰示來者。
這篇文章正是楊曉山提出的“個人的”山水散文。這里沒有“當?shù)氐闹魅恕?,也沒有像南湖那樣熟悉的景點。唯一一個在場者是作者,唯一一個被描述的山水景觀是一條不知名的經(jīng)過道縣西墻的溪流。注意在這篇文章里,在介紹完溪流位置,并用一連串四字句描述周邊美景之后,元結直接轉向我們所說的“作者回應”(author reaction)。這種形式體現(xiàn)了之前提到的“主題評論”修辭概念(the “topic comment” topos)。
元結個人化的回應以及表達這種回應的強烈情感非常顯著。當然,這篇文章也提供了有關溪流位置的背景信息,但它的關注點不是山水,而是作者對山水的情感回應。實際上,作者直接告訴讀者,因為小溪地點偏僻,遠離中原,即使風景優(yōu)美也會被人忽視,所以他感到十分沮喪。同時元結還指出,如果為世人所知, 右溪的美會更好地為人所欣賞。批評家們把文本中體現(xiàn)的沮喪看成作者個人經(jīng)歷的反映。換句話說,因為他被安排在這么一個偏遠落后的南方地區(qū),作為政府官員,元結的才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這種解讀很有說服力,但對我們來講,更重要的是,元結的《右溪記》充斥著一種強烈的情感;而更早的游記強調(diào)信息和描述,明顯缺乏這種情感。這個記類文學的新發(fā)展方向在后來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中得到了更充分的體現(xiàn)。
在結構方面,目前我們談到的李白和元結的作品體現(xiàn)了倪豪士(William H.Nienhauser,Jr.)在研究柳宗元山水散文時提出的“四分結構”。這種結構包括以下四個部分:(1)一段介紹或序言:通常標明時間,介紹這篇文章的環(huán)境設定,比如一片湖泊、一條城外的小溪。(2)時而詳細的景觀描述:一般會強調(diào)此地的美景(“縣南水石相映,望之可愛”)。(3)作者對山水的回應:其程度和性質有差異,有時表達審美欣賞,有時關于辭別,有時甚至傳達道德上的憂慮。(4)結尾:通常解釋一個景點的名字如何被選出,列出到場客人的名字,提供其他相關的信息。正如我們在李白和元結作品中看到的那樣,記的結尾常常宣布這篇作品將被題刻在石上或墻上,以紀念這次聚會,使后世訪客了解它。這種實踐在“社會的”山水散文中很常見。
另外一篇作于道州的記是《殊亭記》,同樣展示了元結作為散文家的才華,更體現(xiàn)了它與“游記”的關聯(lián):
癸卯(763)中,扶風馬向兼理武昌,以明信嚴斷惠正為理,故政不待時而成。于戲!若明而不信,嚴而不斷,惠而不正,雖欲理身,終不自理,況于人哉?公能令人理,使身多暇,招我畏暑,且為涼亭。亭臨大江,復在山上,佳木相蔭,常多清風,巡回極望,目不厭遠。吾見公才殊政殊跡殊,為此亭又殊,因命之曰殊亭。斫石刻記,立于亭側,庶幾來者無所憾焉。
我認為,這篇文章同樣使用了《右溪記》中出現(xiàn)的四分結構,但在這里,介紹的部分被不成比例地延長,用來贊揚馬向和殊亭各種各樣的特“殊”品質。楊曉山稱其為“道德敘述”(moral discourse)。 但我們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方便的修辭選擇:馬向請元結來為此亭命名,而元結則趁此機會奉承馬向。當然,這段偏長的介紹導致景色描寫的篇幅大大縮短,雖然在這里,元結再次使用連串的四字句構建景物描寫,尤其是“亭臨大江……目不厭遠”這句話。
盡管介紹的部分很長,描寫的部分變短,但這是唐代第一篇有獻呈性質(dedicatory)的記,其中除了常見的四字句,還存在一個主導的文學成分(literary component);具體來說,是元結贊揚馬向的一種技巧。元結把他的溢美之詞組織在“理”字上。他在五個不同的場合使用了“理”(在引文中已用楷體字標示),每一個“理”字似乎都微妙地略有不同。我把這五個字翻譯成五種不同的意思,以顯示意義上的區(qū)別。這種文學技巧在元結以前的記中表現(xiàn)得不明顯?!妒馔び洝分羞€有圍繞“殊”字展開的另一個文字游戲。元結似乎連續(xù)使用“特殊”這個意思,用來指涉馬向和他突出的地方治理功績。
在《殊亭記》中,記的形式體現(xiàn)在我們剛描述的“獻呈—紀念”(dedicatory-commemorative)語境下,已經(jīng)超出了簡單的四字句描寫。因此現(xiàn)在在中國文學史上,我們第一次看到具有紀念性質的記。在這里,文學性的語言和技巧在書寫一個地方和建筑時起到了關鍵作用。作為語言大師的元結,他的技巧體現(xiàn)在如何利用語言達到特殊的表達效果,在《殊亭記》里,這個效果便是贊揚馬向和他那座漂亮的涼亭。這篇記不再是徹底的社會性(social),其內(nèi)容也無法被完全預測。于是,我們有了“文學性的”(literary)記。
最后,雖然駢體散文風格在元結描述景色的四字句式語言中十分明顯,但在我們討論的所有文本中,沒有出現(xiàn)持續(xù)對稱的詞語結構(verbal structure)。元結的描述也沒有任何韻律或語法上的嚴格對稱。盡管如此,當我們大聲朗讀,中文里字數(shù)相同的句子確實可以營造出一種詩歌一樣的節(jié)奏感。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樣式松散的“散文詩”(prose-poetry),因為它強調(diào)了風景的意象,甚至也增加了抒情的強度(在下一節(jié)對柳宗元的研究中,我們將進一步討論)。毫無疑問,元結的散文詩使用了一種獨特的語言,它既不同于《洛陽伽藍記》使用的駢體文,也不同于玄奘《大唐西域記》報道式的語言。我們并不清楚元結的描述技巧是從更早的作家那里借鑒得來,還是出于滿足自己的作品需求而進行的個人獨創(chuàng)(當然是在駢體文的影響下)。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可以合理地確定,如果不是唐代第一位,那他也一定是最早利用這種描述語言為記增添文學色彩的作家之一。元結的作品充分表明,與描述地方有關的記,至少在他手中,開啟了新的發(fā)展方向。
(——本文摘自《玉山丹池:中國傳統(tǒng)游記文學》第二章《唐代的發(fā)聲》部分)
《玉山丹池:中國傳統(tǒng)游記文學》,[美]何瞻著、馮乃希譯,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
何瞻 James M. Hargett
紐約州立大學阿爾伯尼分校東亞學系教授,專業(yè)方向為中國宋代古典散文、游記、歷史地理與文化史。曾任《宋元研究》雜志主編。曾發(fā)表過多部學術專著及論文,代表作有《<桂海虞衡志>:十二世紀中國南方的自然世界與物質文化》(華盛頓大學出版社,2000年),《乘河歸家:范成大<吳船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7年)。
馮乃希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芝加哥大學,2019年獲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學系博士學位。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明清文學史、近現(xiàn)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