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映的電影《蕩寇風云》雖然片名看上去像是上世紀的港產警匪片,實際上卻是一部描寫四百多年前的戚繼光抗倭故事的戰(zhàn)爭電影。毋庸諱言,戚繼光將軍與他的義烏籍戰(zhàn)士的抗倭戰(zhàn)績足以令“戚家軍”之名萬古流芳。然而,真正結束這一場長達十多年的“嘉靖大倭亂”的,并不是戚家軍在戰(zhàn)場上的勝利。
電影《蕩寇風云》海報
百戰(zhàn)百勝的“戚家軍”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這是年輕(19歲)的戚繼光寫下的著名詩句,命中注定,這位山東漢子將在東南沿海的戰(zhàn)場上成就他的威名。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七月,戚繼光被調到抗倭斗爭最激烈的浙江戰(zhàn)場,受命擔任參將,分守浙東三府,走上了抗倭的最前哨。
戚繼光塑像
1559年,戚繼光選擇浙江省金華府義烏縣編練他的新軍,吸引其來此的正是當?shù)亍捌淞曘炼暂p”的民風。他的招兵標準主要是兩條,第一注重士兵的成分,不要城市油滑之徒,只要鄉(xiāng)野老實之人;第二注重士兵的素質,不僅注重體質、武藝等,更要注重膽量。在義烏知縣趙大河(今無錫江陰人)的全力配合下,戚繼光選成了一支以農民、礦工為主,加上一批精悍的地主武裝組成的軍隊,共計三千多人。這就是后來遠近馳名的“戚家軍”的最初基干。
戚繼光根據(jù)江南水鄉(xiāng)地形特色及倭寇單兵作戰(zhàn)能力較強、倭刀堅利的特點創(chuàng)設了12人為團隊、攻防兼宜的“鴛鴦陣”,以及適合大兵團作戰(zhàn)的“一頭兩翼一尾陣”。這支軍隊實行十二人為一小隊(即“鴛鴦陣”),四隊為一哨、四哨為一官、四官為一總的編制體制。四隊為一哨,四哨為一官,四官為一總這樣的編制正是為了適應一頭兩翼一尾的戰(zhàn)術,使頭、尾、翼都成為建制單位,便于指揮與作戰(zhàn)。
鴛鴦陣
經過戚繼光嚴格訓練的“戚家軍”戰(zhàn)功赫赫:1561年4月,首戰(zhàn)臺州花街時就斬倭308人,繳獲武器650件,解救被擒男女5000余人;繼而又在白水洋三戰(zhàn)三捷,殲倭344人,擒倭首5人,收繳兵器1490件,解救被俘男女千余人;至五月二十五日,歷時一個月,總共殲滅倭寇5500多人,解救百姓數(shù)以萬計,而義烏兵陣亡不過20人。此役打出了義烏兵的威風,令倭寇哀嘆:“撼海易,撼戚家軍難。”
第二年,挾大勝之威,戚家軍南下入閩作戰(zhàn),在近兩月間經寧德橫嶼、福清牛田、興化林墩三場血戰(zhàn),共計殲滅倭寇七千余人。明廷遂任命戚繼光為福建總兵,由其全面主持福建抗倭軍事。戚繼光麾下這些樸實的義烏農民礦徒,視國如家,奮勇殺敵,轉戰(zhàn)浙閩各地,所向披靡,“民樸且勇,克偕成功”,遂使浙、閩靖安。譬如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冬登陸福建的兩萬八千余倭寇就大部分被戚繼光所剿殺。而統(tǒng)率4000余義烏兵的戚繼光也因此聲名遠播,明廷重臣葉向高就說:“夫國家所患,南倭北虜耳,繼光破倭于南,御虜于北,自正(德)嘉(靖)以來推名將者,孰不以繼光第一?!?/p>
倭寇的真相:逼民為寇
戚繼光的抗倭大捷,自然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倭寇”究竟何許人也。從字面意思看,“倭寇”就是“日本的強盜”。的確,最早的倭寇在明朝初年就出現(xiàn)了,大抵是日本西部四國、九州沿海一帶的地方領主、大名指使、組織,其目的也只是劫掠一些食糧和人力;而其騷擾、劫掠所及的地區(qū),多數(shù)是和他們根據(jù)地相距不遠的明朝(和朝鮮)沿海地區(qū),很少有深入到江南的,與嘉靖年間的倭亂大不相同。說來也是奇怪,嘉靖年間最初嚷起“倭寇”來的所謂“倭”根本不是日本人,而是番客。番客是什么人?即佛郎機,也即是葡萄牙殖民者海盜商人。嘉靖二十八年(1549)七月,葡萄牙人在浙江余姚沿海殺人越貨,結果地方居然以“倭賊入寇”上報,這仿佛預示了在此后出現(xiàn)的大規(guī)?!百粱肌敝小昂亮俊本烤箮缀瘟恕?/p>
倭寇形勢
早在宋元時期,東南沿海的對外貿易已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但這一局面隨著明朝的建立戛然而止了。洪武四年,朱元璋便下令“仍禁瀕海民不得私出?!薄J曛?,明太祖再次重申“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并親令將貿易大港明州改為寧波,冀望海疆能夠海定波寧。非但朱元璋在世時三令五申海禁之令,曾經大規(guī)模派遣鄭和統(tǒng)帥船隊進行遠洋航行的明成祖,在《即位詔》中就宣布:“緣(沿)海軍民人等,近年以來,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國,今后不許。所司以遵洪武事例禁治?!?/p>
于是,“海禁”政策作為歷代明帝不敢輕易的“祖宗舊制”,延續(xù)了一個半世紀之久?!洞竺髀伞访魑囊?guī)定,“擅造二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主犯比照“謀叛”斬首!嚴刑峻法無法掩蓋帝王色厲內荏的內心,對于陌生的海洋,出身淮泗農家的皇帝只感到恐懼。朱元璋自承,“朕以海道可通外邦,故嘗禁其往來”。在西方官民協(xié)力的大航海時代,大明朝廷卻在費盡心機來阻止東南沿海民間貿易向外發(fā)展,而民間貿易勢力為爭得海外貿易的權益,亦不得不首先把主要的精力用于反抗海禁政策的斗爭。嘉靖年間,海禁之令變本加厲。1547年,巡按浙江御史裴紳(山西人)居然上奏嚴禁出海捕魚打柴,甚至毫無人性地聲稱“人民雖失山澤之利,地方實免殺戮之苦”。而兵部竟允行此議,無異于朝廷已視東南子民為草芥。隨著兩者對立的陡然激化,一場震動海疆的“倭亂”便接踵而至了:“數(shù)千里間受其茶毒,所焚劫子女、金帛、廬舍以數(shù)萬計,所殺將、吏、民以數(shù)千計,所陷城邑、衛(wèi)所、鄉(xiāng)鎮(zhèn)以數(shù)十百計”。
明人描繪的倭寇形象
時人已覺察到這一時期的“倭寇”其實多是中國海商(海盜)。南京御史屠仲律(嘉興人)就直言,“海賊稱亂,起于負海奸民通番互市……流人十之二,寧(波)、紹(興)人十之五,漳(州)、泉(州)、福(州)人十之九,雖既稱倭夷,其實多編戶之齊民也”。雖然這里面的比例有點莫名其妙,卻也道出倭寇的真相。唐樞(湖州人)更是說,“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東南沿海本就人多地少,破產農民迫于衣食只能下?!巴ǚ?。既有“海禁”,自然也就有了“反海禁”。違禁經營海外貿易的商民不惜鋌而走險,走上了武裝走私的道路,淪為海盜(“寇”)。嘉靖年間厲行海禁結果是禁之愈嚴,盜起愈烈,“片板不許下海,艨艟巨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入番,子女玉帛恒滿載而去”。海禁與“倭患”竟成惡性循環(huán),實在是高壓政策下的時代悲劇。
平息倭亂的隆慶開關
不少有識之士已發(fā)現(xiàn)這場得不償失的抗倭戰(zhàn)爭正是“海禁”種下的惡果,上海雖然不是倭患重災區(qū),徐光啟也感嘆“譬如積水于此,不得不通”。正是由于海禁政策嚴重違背了瀕海人民的利益和愿望,致使“海濱人人皆賊”,更令統(tǒng)治者有誅不勝誅之感。曾指揮平“倭”戰(zhàn)爭的胡宗憲悲嘆:“邇年蘇(州府)、松(江府)、兩浙連遭倭患,舊賊未及除,而新賊繼至。協(xié)從未及招,而附者日踵?!?/p>
嚴酷的現(xiàn)實迫使朝廷上興起了一場關于是否開放海禁的 “籌海之爭”。大文豪歸有光(昆山人)認為,只需“截然夷夏之防,賊無所生其心矣”,道德文章雖好,卻拿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確保海疆安寧。大勢所趨之下,就連主持抗“倭”的福建巡撫譚綸(江西人)也引用俗諺“弊源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還都塞了,好處俱穿破”,主張解除“海禁”,以便“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甚至戚繼光也疲于轉戰(zhàn)沿海各地,認為應該放松海禁。
歸有光
1567年,戚繼光取得了抗倭的最后勝利。三月,復有倭寇三百駕巨艦來廣東省南澳屯聚,準備迎候同黨,被戚繼光率軍一舉剿絕。續(xù)來的倭寇,在途中聽說前倭已敗,慌忙轉帆遁回本國。四月,還有數(shù)百倭寇,乘船四艘,停泊在福建泉州崇武所附近岸邊。戚繼光將這股倭寇誘引上岸,全部消滅。此后,侵擾東南沿海長期為患的倭寇終于基本平定。不過,在戚繼光輝煌的軍事勝利的背后,是這一年新繼位的明穆宗隆慶帝借登基之機改弦更張,“易私販為公販”,開放福建省漳州月港(今屬龍海市),允許民間私人海外貿易船出洋遠販東西兩洋,史稱“隆慶開關”。
明代漳州月港
月港位于漳州府城東南25公里,地處九龍江下游入??冢蚱洹巴馔ê3?,內接山澗,其形如偃月”,故名“月港”。其實它只是一個內河港口,海船出洋時,需要數(shù)條小船牽引始能成行,單從正常的港口選址來看,月港顯然先天不足。但這一地理環(huán)境卻是絕佳的走私場所,若遇官兵的追捕,走私商船既可避九龍江中,又能迅速逃入南溪。兼之“僻處海隅,俗如化外”,朝廷鞭長莫及,日久天長,十五世紀中期月港已成為海外走私貿易商麇集的地方,崇禎《海澄縣志》曾記述其“風回帆轉,寶賄填舟,家家賽神,鐘鼓響答,東北巨賈競鶩爭馳”,已享有“小蘇杭”之稱。嘉靖年間,月港更躍升為當時最大的走私貿易中心,“閩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與番舶夷商貿販方物,往來絡繹于海上”,官府對這一“盜藪”幾乎束手無策。
而在經歷了倭亂的明廷終于默認了月港走私貿易的既成事實。1566年,此地單置海澄縣(取“海宇澄清”之意)。翌年,隆慶改元,月港開洋。作為一個內河港口,月港的出海口在廈門(時稱中左所)。官府僅需在此處設立驗船處,則可以對進出商船實行監(jiān)督,以免出現(xiàn)隱匿寶貨,偷漏餉稅等現(xiàn)象。且當廈門出現(xiàn)海寇警訊時,停泊在月港的商船可來得及采取防范措施,正所謂“因勢利導,馳其禁而重其稅”。機緣巧合湊在一道,便成就了月港的唯一合法外貿港的地位,而月港的通商也給東南沿海帶來了久違的和平,所謂“倭患”立即煙消云散:“向年未通番而地方多事,邇來既通番而內外義安”?!冻跣藓3慰h志序》精辟地總結道,“澄以舶故寇,寇故縣。自縣成,舶發(fā)于官,而寇禍息”。一時間,在此經營海上貿易的中外“富商巨賈,捐億萬,駕艨艟,植參天之高桅,懸迷日之大帆,約千尋之修纜”。“所貿金錢歲無慮數(shù)十萬”。小小的月港竟夸稱大明天子的“南庫”,令時人發(fā)出“共喜一槎乘使者,欣觀萬國奉天王”的贊嘆,也令人忘卻了海禁政策導致“倭亂”的痛苦回憶。
放開海禁后的福建海上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