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成了中國的一門學問。而且用大學者錢鐘書等人的說法,它成了一門顯學。顯學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這門學問挺受人注意,常常出頭露面,常常曝光,常常被人提起,這就是紅學。大半本書就形成了紅學專科,而且紅學里學問大發(fā)了,你研究不完。
首先是作者,一般說是曹雪芹著。但是經(jīng)過胡適、俞平伯等人的考證,現(xiàn)在大部分人也接受了后四十回是高鶚著。高鶚,1758年—約1815年,字云士,號秋甫,別號蘭墅、行一,清代官員、作家、紅學家。這個高鶚呢,每次我想到他都很較勁。因為我也寫小說,我認為續(xù)書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這種生活化的書。你要是一部完全靠一股截、一股截的情節(jié)寫的書可以續(xù),比如福爾摩斯探案集。
可是《紅樓夢》怎么能續(xù)呢?我認為不但別人不能續(xù),作者本人也不能續(xù)。比如我從上世紀50年代就寫書了,現(xiàn)在有人說,你給某個舊作再續(xù)上3章,只需要1萬字。你打死我,一個字兒我也續(xù)不上。所以現(xiàn)在更多的說法就是高鶚、程偉元他們倆,找著了一些斷簡殘篇,編輯完成了后四十回。
現(xiàn)在又有一種看法,說是高續(xù)極糟,甚至于編電視劇的時候要廢掉高鶚的這個續(xù)作,另搞續(xù)作。另搞續(xù)作就更鬧心。為什么呢?你高鶚不管怎么樣他是那個時代的人,他說話啊,用的詞啊,里邊用的什么東西啊,還接近那個時代??墒悄阋伊硗獾娜藖砝m(xù)呢,連語言都跟那個時代不像。
還有個說法,說這個《紅樓夢》是冒辟疆寫的。冒襄,1611年4月27日-1693年12月31日,字辟疆,號巢民,一號樸庵,又號樸巢,明末清初文學家,也是清朝的蒙古族的一個大官、大貴族。他的家鄉(xiāng)在浙江。在浙江,他有一個園子,那園子特別漂亮。而且還有人寫了論文,就論證《紅樓夢》的作者是冒辟疆。
更早一點呢,還有說《紅樓夢》是取材納蘭性德而寫的。納蘭性德,1655年—1685年,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清詞三大家之一,說里邊的故事,或是其中哪個人物的特點吧,特別像納蘭性德。
然后還有專門考證大觀園的。周汝昌先生說大觀園就是現(xiàn)在北京后海的恭王府,是和珅當年的府第。而且他還測量出來說里邊寫吃螃蟹那一節(jié),從哪兒到哪兒是現(xiàn)在的什么地方,特別的具體。
還有一位蒙古族紅學家,說大觀園位于杭州西溪濕地。
對曹雪芹本身也爭了個一塌糊涂。說曹雪芹是河北豐潤人的有,說曹家是遼寧遼陽人的也有。討論不清楚。
然后是版本研究。
比較早的版本。有一個叫戚蓼生的版本。戚蓼生,1730年-1792年,字念功,號曉堂、曉塘。蓼這個字兒咱們?nèi)菀装阉畛蒷iào,實際應(yīng)該念liǎo。戚蓼生本只有八十回,而且題目是《石頭記》。戚蓼生有個說法很好玩兒。他說他是比曹雪芹小15歲的一個官員,又是一個文人,他為《石頭記》叫絕。他的說法是,這部作品就好比一個人同時用嗓子唱歌兒,又用鼻子哼著歌兒;就好比一個人同時用左手寫著楷書,用右手寫著草書。這在通常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但是《紅樓夢》做到了。他這說法很生動,很天才也極有趣。這可以說是蘇聯(lián)學者巴赫金“復(fù)調(diào)小說”論的前身??上菔系倪@個理論沒有得到認真對待、挖掘和整理。
后來出版的程甲本、程乙本,就是正式印刷的版本了。另外呢,在原蘇聯(lián)的圣彼得堡還有一個被馮其庸老師稱之為列藏本,是蘇聯(lián)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收藏的《石頭記》抄本,而且是手抄的。馮老師沒說它是手抄的,這是2004年我去圣彼得堡那個分所親眼看到了這些書,那些俄羅斯的漢學家堅持,其中有一本或者兩本是曹雪芹的筆跡。他也講了很多理論,這個理論由于我不熟悉,我就不多說了。
研究上呢,那就更可樂了。為什么我說可樂呢?因為除了剛才的那種文學性的研究以外,還有考據(jù)的研究和索引的研究??紦?jù)的研究就是對作者、版本、有關(guān)文獻等的考據(jù),其中一個特殊現(xiàn)象就是脂硯齋評點。早期《紅樓夢》以手抄本形式流傳時,有一個評點者自稱脂硯齋,他的評點以知情人的權(quán)威口氣指手畫腳,被歷代紅學家重視并且認同,但脂硯齋到底是誰,眾說紛紜。有的說是曹雪芹本人,有的說是他的親屬,甚至說是曹最后的妻子即史湘云,還有的說脂硯齋只是傳播時的商業(yè)性炒作。脂評的特點之一是一切都讓史實說話,聽信脂評邏輯,《紅樓夢》就不是小說而是親歷親見親聞的家史。同時脂評后來也成為了否定高鶚續(xù)作的重要根據(jù)。
紅學考據(jù)的特點是史料史證很少,猜測想象甚多。有一些比較嚴格認真的考據(jù),但也有離歷史離文學評論相當遠,離茶余酒后的八卦閑談、離趣味比較近的閑說妄說。曹雪芹稱自己的作品是“滿紙荒唐言,一把酸辛淚”。某一類的考據(jù)呢,“滿紙臆測言,一筆胡涂賬”,卻仍然牽動著眾人的心。
索引派那就更有意思了。比如說蔡元培先生也不是一般人,也不是瞎忽悠的人,他對這個索引《紅樓夢》就是入迷。他認為這個《紅樓夢》是一堆密碼,里邊寫的賈寶玉實際上寫的是順治,因為如果不是皇上,他怎么可能和那么多美女打交道呢。他認為襲人寫的是李自成。因為襲人是龍衣人,她本身卻不是龍種。他有很多這一類的說法。
我體會到啊,因為語言文字本來就是符號,符號不可能就是原生態(tài)的真跡,而是有解釋的余地的。所以順著這一組符號去挖掘另一組符號,對于人類是不可抗拒的誘惑,何況像《紅樓夢》這樣生活內(nèi)容、情節(jié)發(fā)展又豐富又有所遮蔽、有所隱瞞、留下了許多空白和疑點的書,索隱起來更是迷人。索引派到現(xiàn)在也有的,還有類似這種對《紅樓夢》的趣味研究,比如說劉心武先生就是這種趣味研究和索引研究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