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師兄錢理群教授又出新書了。不過,這回的新書不是獨自撰寫,而是聯(lián)合主編。即便如此,《安順城記》(貴州人民出版社,2020)在老錢心目中也是分量很重、很重,以至多次提及,都說這是他晚年最大的項目,也是心愿所在。
《安順城記》(貴州人民出版社,2020)
出書就出書,為何強調“又”呢?那是因為,最近二十年,老錢的學術寫作及出版呈井噴狀態(tài)。每次朋友聚會,他都會掏出幾本新書相贈,且笑嘻嘻地說:送不送在我,看不看隨你。確實,常有朋友半開玩笑說:大家都很忙,老錢寫書,我們讀書,最后讀書的趕不上寫書的進度。
前北大校長曾不恥下問,征詢我的意見:你們文科教授真的六十歲以后還能出成果?我回答三個字:“正當時。”因為,此前或知識積累不夠,或日常工作太忙,還有家累什么的,沒能徹底放開。六十歲前后,各種狀態(tài)調整到位,真正有才華且愿意獻身學術的文科教授,終于開始發(fā)力了,而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最典型的,莫過于我的師兄錢理群教授。
2002年,滿六十三周歲的錢理群教授,“循例”退出北大課堂。當初他的表態(tài)是:這是一段生命的結束,又是新的生命的開始。大家也就聽聽而已,知道他還會繼續(xù)寫作,但誰也沒想到,失去北大舞臺的老錢走入更為廣闊的世界,左沖右突,越戰(zhàn)越勇,將自家智慧與才華發(fā)揮到了極致。
此前雖也強調獨立的姿態(tài)與批判的聲音,追求“學者兼精神界戰(zhàn)士”的人生道路,但多少受制于學院的舞臺及視野。退休以后,老錢百無禁忌,自由揮灑,“逐漸走出現代文學研究專業(yè),開始了現當代中國政治、思想史和知識分子精神史的研究,以及地方文化研究,并更深入、自覺地參與民間思想運動”(參見錢理群《八十自述》,《名作欣賞》2020年第3期別冊《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錢理群畫傳》)。就說出書吧,老錢至今撰寫了大小書籍九十余種(含若干未刊),其中完成于退休前的僅二十六種(那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老錢退休二十年,其工作業(yè)績已遠遠超越在崗時。
2004年,陳平原、錢理群、黃子平在汕頭大學合影
老錢有點特殊,不是每個退休的文科教授都能像他那樣超水平發(fā)揮。除了社會責任與個人才華,還必須提及,老錢始終有一種緊迫感。第一次聽他這么感嘆,是1991年,那年他因病動手術,一開始懷疑是癌癥,老錢很緊張,“病后就有了先前沒有過的‘要趕緊做’的念頭”,于是趕寫出《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和《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東移》(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老錢自稱此次病痛促使其奮發(fā),加快步伐,于是“迎來了自我學術、思想、生命創(chuàng)造的一個新的高潮”(錢理群《八十自述》)。
這“要趕緊做”的理念,涉及老錢治學的一大特點,即先立其大,確定目標后,再根據自身情況調整策略。我曾戲稱其為:“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边@當然是引用鐵人王進喜的名言,可歷史上很多奇跡,都是這么創(chuàng)造出來的。老錢要做“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的東移”,依常規(guī)看,不太可行,因他不懂外語,涉及這兩個形象/主題/理念“自西徂東”的過程描述,只能借用其他研究者的成果??衫襄X的學術感覺很好,且擅長趨避,“過程”一帶而過,重點落在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探究,故此書提出了若干思想命題,“是我的學術中思想含量最大的一部著作”(錢理群《八十自述》)。這種大處著眼,不過分拘泥于史料及規(guī)范的研究與寫作,是受過良好學術訓練的學院派所不敢想象,也難以企及的。借用老錢的話,這是一種“有缺憾的價值”。不是“每下一義,泰山不移”,而是靈光一閃,發(fā)人深思——老錢在學術史上的貢獻,主要不是“完成”,而是“提出”。后來的研究者,可以通過追尋其思路,辨認其縫隙,克服其缺憾,而使論題獲得大力推進與展開。
想大問題,出大思路,寫大文章,這是老錢的特長,也是老錢對讀者的期待與召喚。讀老錢的書,不要過分計較局部的得失。涉及某些專業(yè)問題,即便像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也都能看出師兄的毛??;落到專門家手中,更是很容易橫挑鼻子豎挑眼。單就具體論述而言,老錢每本書都不是特別完美,或者說并非“無懈可擊”;可每本書都有新意,看得出作者一直在努力搏擊進取。這與老錢的文化立場有關:拒絕成為純粹的學院派,追求“學者與精神界戰(zhàn)士”的結合。這使得他的很多論述,更像思想文化評論,而不是專深的學術著作,你只有讀出老錢所有著述背后蘊涵著的“當代中國思想進路及社會問題”,方能理解其真正的好處。這位學者的大部分著述,都不局限于書齋,而是連接窗外的風聲雨聲。也正因為有社會實踐墊底,有思想道德引領,老錢的批判立場以及不斷進擊的姿態(tài),才能博得眾多掌聲。說到底,這是孕育于大轉型時代、記錄著風云變幻、投射了個人情感、有可能指向未來的思考與寫作。
二
老錢思維特別活躍,每天都有新見解,好主意更是層出不窮,只是不見得都能落實。這種性格,特別適合于當導師。老錢刊行第一本隨筆集,是我?guī)椭模徒小度酥肌罚ㄕ憬嗣癯霭嫔纾?993),背后略有自嘲的意味。不過老錢把它說開去,變成了重要的人生感悟。要成為導師,必須有個人魅力,才能吸引眾多追隨者——不一定是及門弟子,也不必執(zhí)弟子禮,反正都愿意跟著老錢干活。老錢的名言:壞人已經聯(lián)合起來了,好人本就不多,更要聯(lián)合起來做事。老錢屬于“春江水暖鴨先知”,擅長表達自己的超前思考,也喜歡揮手指方向,好多精彩的論述猶如行動口號,這與他早年熱衷閱讀毛澤東著作以及在貴州的民間思想群落中的領袖地位有關。至于做得到做不到,那是另一回事,起碼體現了某種理想情懷與實踐方向。
每當老錢慷慨激昂、十分高調地談論自己如何“做小事情”時,我就暗自發(fā)笑。不過,這個笑,沒有任何惡意。我承認,倘若過于潔癖,那是做不成任何事的。老錢之所以能做成很多事,比如主編《新語文讀本》、策劃若干叢書、長期和眾多青年交朋友,參與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等,都與他善于提倡、指導與協(xié)調有關——若什么事情都親力親為,能做到的就必定很有限。老錢沒有任何官位,單靠個人魅力,做成了很多事(包括這回參與主編《安順城記》),這種民間思想及論述的魅力,近乎奇跡,以后很難再有了。十年前,我寫過一篇《人文學之“三十年河東”》(《讀書》2012年2期),其中有這么一段:“下一個三十年,還會有博學深思、特立獨行的人文學者,但其生存處境將相當艱難。你可以‘只講耕耘不問收獲’——即不追隨潮流、不尋求獲獎、不申報課題、不謀求晉升,全憑個人興趣讀書寫作,但這只能算是‘自我放逐’,其結果必定是迅速淡出公眾視野?!?/p>
1989年春節(jié),陳平原、錢理群在王瑤先生家書桌前
老錢以魯迅研究起家,日常生活中,也頗有追摹魯迅的意味。關注當代中國,介入社會現實,強化批評力度,追求精神境界,這些都是。但老錢有個特點,特別喜歡“三”這個數字,讀錢理群《學術紀事(1981—2019)》:2005年完成了“我退休后的三大學術著作”,2007年“我寫了三大本教育論著”,2008年“我做了三大演講”(參見《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錢理群畫傳》第12頁)?!栋耸允觥方Y尾處,總結了“三大人生經驗”,連帶檢討自家的三個缺憾。到了出版書籍,更是眾多三部曲——在廣為人知的“魯迅研究三部曲”(《心靈的探尋》、《與魯迅相遇》,《魯迅遠行以后》)、“周作人研究三部曲”(《周作人傳》《周作人論》《讀周作人》)、“當代知識分子精神史三部曲”(《1948:天地玄黃》《1949—1976:歲月滄?!贰?977—2005:絕地守望》)外,還有“當代民間思想史研究三部曲”、“當代政治思想史研究三部曲”等。老錢的自我定位,首先是“文學史家”,這就要求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寫作上形成獨立的文學史觀、方法論與敘述方式,于是,在大獲全勝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和《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之外,老錢正全力以赴獨立撰寫《錢理群新編現代文學史》,以便形成“文學史三部曲”。
老錢的文章及著述,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里有立場問題,也有文風問題。老錢寫作很快,每天三五千字,那是很稀松平常的。只要想好了大思路與寫作框架,提筆就來,長江黃河,浩浩蕩蕩,以大視野及風神氣象取勝,不計較細枝末節(jié)。不是說材料或細節(jié)不重要,而是正在興頭上,顧不及那么多,先寫下來再說,日后自有專家?guī)椭驋邞?zhàn)場。
作為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老錢平時說話或寫文章,喜歡用大詞,且論述時不怎么自我克制,擅長總結與提升,有時不免疏于論證。其論述風格,較多地保留了八十年代特色,年輕一代不見得愿意接受并欣賞。但老錢不管這些,依舊沉浸在自家的思考與寫作激情中,每天筆耕不輟。我等常人,寫作時容易犯困;老錢則反過來,不寫就困,很容易睡著。年方八二的老錢,平日思如泉涌,每天興致勃勃,沒有變法不變法的問題,一直往前走,直到有一天寫不動,那就真的“完了”。
2018年,錢理群參加博士論文答辯
讀錢理群《學術紀事(1981—2019)》,2013年已宣稱:“本年,在寫作上是我的‘收官之年’,即將原先鋪得過寬的寫作范圍做最后的掃尾工作?!蹦鞘且驗?,由于身體等原因,老錢必須轉移陣地。2015年7月10日搬進泰康之家(燕園)養(yǎng)老院,此消息一經友人公布,還曾引起轟動,許多人不解,以為老錢“窮途末路”了,殊不知他是為了集中精力寫作。自稱晚年生活要好好調整,多多休息,“在生命的不息燃燒與超脫之間尋求某種平衡”,可你聽聽他的自述:“在養(yǎng)老院的四年多的時間里,就完成了三部重要著作?!保ā赌_踏大地,仰望星空——錢理群畫傳》第15頁)先不說這三部大書的厚重與廣博,單是“約二百五十萬字”就足以把人嚇倒——每年撰寫五十多萬字的學術作品,這哪里是養(yǎng)老院,分明是寫作營!
老錢說《安順城記》是他晚年最想做的大事,好像是收尾工程的意思。其實,老錢的話不能太當真,每回聽他興致勃勃地談論新的想法,鼓勵他寫出來,只見他神秘地眨眨眼,說已經快寫完了。至于能不能出版以及何時出版,不在老錢考慮范圍內,寫作的目的,是讓后人了解這個時代一個讀書人思考的高度與廣度。
三
既然老錢那么喜歡三部曲,這回《安順城記》也不會是孤軍奮戰(zhàn),我替他總結:加上此前合作主編《貴州讀本》(貴州教育出版社,2003),以及獨立撰寫《漂泊的家園》(三聯(lián)書店,2016),乃老錢的“地方文化研究三部曲”。
《貴州讀本》(貴州教育出版社,2003)
《漂泊的家園》(三聯(lián)書店,2016)
“地方文化研究”并非老錢的主攻方向,但貴州是他除北大之外的另一個精神家園。老錢多次說過,不了解他與貴州/安順的關系,就無法真正理解他的學術與人生。談論貴州、研究安順,是內在于他的人生和學問之中的。這事肯定要做,至于什么時候做,以及做成什么樣子,那是機緣湊合的問題??吹靡姷氖鞘四甑纳洃洠约氨姸嘈吕吓笥训木\合作;壓在紙背的,則是多年從事現代文學、當代中國政治、知識分子精神史以及民間思想運動研究的思考。
比起很多更有文化、更多人才、更為富裕的省份來,貴州有老錢這樣的“志愿者”,實在是十分幸運的。這位退休教授,自帶干糧,千里奔襲,集合很多同道,做成了《安順城記》,其經驗其實很難復制。我不想過分夸大老錢在地方文化研究方面的能力及貢獻,我只是說他起到了“發(fā)動機”那樣的主導作用。我們相約關注地方文化(這里有更為廣闊的學術思考,不僅僅是“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他編《貴州讀本》,我編《潮汕文化讀本》(與林倫倫、黃挺合作主編,廣東教育出版社,2017),應該說效果都不錯??伤鲗А栋岔槼怯洝芬宦讽橈L,我的《潮州城記》則偃旗息鼓。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潮州”已不存在,分割成了汕頭、潮州、揭陽三個地級市,競爭多而合作難;還有一點,我沒有老錢多年深耕貴州所形成的深厚的經驗與人脈。
老錢特別擅長自我總結,這既是史家立場的體現,也與其諸多開風氣之先的努力在國內學界沒有得到充分肯定有關(老錢至今未在國內獲得過任何重要的學術獎項)。因此,老錢著作(尤其是主編的書)的序言特別值得玩味。《貴州讀本》的前言題為《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文末是:“這件事需要持之以恒地長期堅持下去,需要有更多的人一起來做?,F在只是一個開始?!薄栋岔槼怯洝返男蜓詣t是《集眾人之手,書一家之言》,將此書的特點及突破,包括“貴州本地人用自己的語言,真實而真誠地描寫我們自己”的歷史使命,“仿《史記》體例寫一部《安順城記》的創(chuàng)意和設想”,以及“構建地方文化知識譜系”的努力,還有全書編寫的十個方面的理念與要求,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我最感興趣的是,主編及總纂是如何匯聚六十八位三〇后到八〇后的撰稿人,讓“六個年齡段的作者通力合作,并且各得其所”,最終達成“立一家之言”的目標。老實說,這個操作難度之大,一點不亞于艱深的個人著述。
若想了解為什么選擇這么一種操作策略,建議閱讀收入三聯(lián)版《漂泊的家園》中的《好人聯(lián)合起來做一件好事》(第323—332頁),那是老錢2012年12月在《安順城記》預備會議上的講話,談論“編寫《安順城記》的理念、方法和史觀”,還有好多具體措施,涉及“民間修史”的方方面面。將此文與日后正式刊行的七卷大書相對讀,不難明白老錢這位“規(guī)劃師”所起的巨大作用。
最后,請允許我引一段老錢的自述:“《安順城記》的確貫穿著我們的歷史觀。其一,這是一部以安順這塊土地,土地上的文化,土地上的人為中心的小城歷史;其二,突出安順多民族聚居的特點,突出‘多民族共創(chuàng)歷史’的史觀;其三,強調‘鄉(xiāng)賢與鄉(xiāng)民共創(chuàng)歷史’,既突出鄉(xiāng)賢世家的歷史貢獻,也為平民世家立傳。其四,融文學、社會學、民俗學、文化人類學、歷史、哲學為一爐的‘大散文’筆調書寫歷史,這是對歷史敘述的基本要求?!保ā稄耐恋乩镩L出來的歷史中尋求永恒》,2021年4月9日《北京青年報》)如此精彩的自我概括,我已經不能贊一辭。
2021年4月21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