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時代,總是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口號,諸如“得語文者得天下,得閱讀者得語文”,“21天打卡,輕松養(yǎng)成閱讀習慣”、“讓閱讀成為‘悅讀’”、“閱讀在于走心,何必懼觸屏?”……然而,應試取向的閱讀就像戴著鐐銬的舞蹈,能算真正的閱讀嗎?注意力渙散的觸屏時代,21天就能養(yǎng)成閱讀習慣,是商家的忽悠吧?真正的閱讀必然伴隨著五味雜陳的心智體驗,何必是“悅讀”?兩個孤獨靈魂的共鳴必然伴隨著內心的極大愉悅,已然是“悅讀”,又何以成為?“閱讀在于走心”不假,但閱讀的介質真的無關緊要嗎?讀屏和讀書真的毫無差別嗎?碎片化閱讀還是閱讀嗎?相比于喊口號,我更愿意反復嘗試著探究閱讀的迷思,探討閱讀的本質,探詢閱讀的真相。為了在如今這個信息和欲望交織的觸屏時代,我們能更好地學會閱讀、理解閱讀、熱愛閱讀,讓閱讀真正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文明人的基本修養(yǎng),一種靈魂深處的需要。
閱讀是一種身心的沁入
根據現代神經科學和心理學的研究,閱讀是一個認知和語言交互的復雜生理-心理過程,其中包含極為復雜的神經反射過程。除了認知,閱讀還需要情感、意志、求知欲等因素的參與(亦即現代心理學所謂的“知、情、意”)。閱讀需要高度的身心投入。反而言之,身心疏離,主體崩塌,閱讀消亡。閱讀之為閱讀,因為它是一種身心的沁入。
首先,我來分享一種時常縈繞的感覺:當我在閱讀時,我慢慢進入了一種我和文本建構起來的特殊氛圍中(閱讀的媒介也參與了這一氛圍的建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此一過程中,我暫時忘卻了身邊的人和事,忘記了煩惱和憂愁,全然沉浸在閱讀之中。想必,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生命經驗。請注意,在此,我既描述了一種感覺,也描述了一種能力,它被現代人稱之為“專注”。這是一種強大而奇妙的人生感受,在閱讀中時常體現得淋漓盡致——或許你某次在車站的某個角落,曾看到一個小男孩在激動地念著《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他彼時正完全沉浸在一本書之中。正如美國科學作家威妮弗雷德·加拉格爾在《全神貫注》一書中所言:
專注可以讓你獲得酒神狂歡式的體驗,在舊時代人們用一個美好的詞“入迷”來形容這種體驗——完全被吸引,專心致志,全神貫注,也許甚至“魂兒都被吸進去了”——它會帶來生命中最深的快樂。在學者的書房,在木匠的車間,在愛人之間的牽絆中,都有這種快樂。
無疑,身心沁入的狀態(tài)有助于培養(yǎng)人的專注力,反之亦然。它幫助我們獲得“酒神狂歡式的”的生命體驗——一種完美的幸福感、一種深沉的滿足感,它是閱讀這一“圓形閉合環(huán)路”中的第一步,或許也是最關鍵的一步。英國著名詩人W.H.奧登在組詩《教規(guī)時節(jié)》中精彩地描述了這種幸福的狀態(tài):
你不需要憑一個人在做什么
來了解他是不是在度假,
你只需要看他的雙眼:
廚師配置醬汁,
外科醫(yī)生劃下細微的切口,
職員填寫提貨單,
他們都有同樣入迷的眼神,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物。
那種目中無他物的神情
是多么美妙??!
……
忘記吃午飯,
為了做出第一塊薄石片的人;
堅持獨身,
一心收集貝殼的人。
要不是他們,
哪里會有今天的我們?
奧登畢竟是奧登,他在這首詩中沒有選擇其他意象,而唯獨選擇了“眼神”(雙眼)。如你所知,眼睛正是西方圣哲研究閱讀時的出發(fā)點。更精彩的是,奧登在此詩的結尾處將“專注”與人類文明緊緊地聯(lián)結在一起,這是審視閱讀和文明關系的一個注腳,我們試圖沿著奧登所指的方向來尋覓一些雙目有神的人。
近代人物中,最符合奧登那個“做出第一塊薄石片的人”的形象的,要數英國激進派代表人物、散文作家威廉·科貝特。作為工人的兒子,他少年時期曾在里士滿附近的一個大莊園做園丁。某天,休假的他打算去國家植物園看看,不過在半路上,他在一家書店的櫥窗里看到了一本喬納森·斯威夫特寫的《一只桶的故事》,定價三便士。他用身上僅有的三便士買下了那本書,然后立刻沉浸其中——雖然書中的很多引經據典之處他都似懂非懂——一直看到天色太暗,看不清字他才罷休,完全沒注意到肚子已經餓得發(fā)痛。后來,他把那個時刻稱為“智力的新生”:從斯威夫特的諷刺作品中,他找到了社會良知的典范,以及對各種殘酷行為的憤怒,而且他還看到了文字在抒發(fā)和表現這些憤怒方面起到的作用。在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書的強大魅力使他無視饑餓和黑暗的存在。他“入迷”了,任何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能認出他那種“目無他物”的神情。
《讀書毀了我》
而在回憶錄《讀書毀了我》一書中,美國當代作家琳莎?施瓦茨記錄了她第一次閱讀的經歷:
我以為閱讀能夠改變我的人生,或者說至少能教會我怎么生活。它的確教給了我一些東西,很多東西,但是并不是當時幼稚的我所期待的那些東西……如果不是閱讀毀了一個女孩,它也就不會拯救一個女孩了。
這里的毀滅與拯救包含了閱讀對施瓦茨人生脫胎換骨的影響,是一種生生死死的刻骨記憶。而隨后的一段話更是包蘊著令人極為動容的東西,因為她道出了閱讀的真諦:
閱讀教給我們的,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怎樣安靜地坐上很長時間,并且正視這段時間。我們充滿活力、全身心投入這種令人興奮的精神活動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死亡,也忘記了生命中那些不快和痛苦,完全沉浸在永恒的現在和此刻的快樂當中……閱讀給人一種體驗的情境,像金字塔一樣的氛圍。
不幸的是,閱讀所需要的高度專注力在如今這個信息碎片化、“微”字橫行的觸屏時代變得岌岌可危,各種分心和走神總是伴隨著閱讀過程,無論是中學生,還是研究生。我們似乎已經不再能安靜地閱讀一本長篇小說,不再能系統(tǒng)地閱讀一套思想元典,也不再能深入地閱讀一本人物傳記。換言之,我們正在失去與偉大的人類文明對話的某種可能,正在失去人之為人的基本能力。
閱讀是一種孤獨的對話
想必許多人會對本節(jié)的標題困惑不解——閱讀是一種孤獨的對話?既然孤獨,又何來對話?既然是對話,又怎么可能孤獨?是的,閱讀恰恰具備這種極為罕見的奇妙特質——一種在孤獨和交會之間的動態(tài)極化?;蛟S,這是閱讀最大的魅力所在。
《辭?!穼陋毜亩x是:獨自一個人;孤單。這描述了一個人孤然一身的狀態(tài)。人在閱讀時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試想,有誰閱讀之時不是一個人呢?幾個人閱讀一本書的情景,或許只在孩童爭看連環(huán)畫時出現過。沒有人會否認,孤獨既是一種狀態(tài),也是一種感覺。但是,許多人都會有這樣的經驗:即使你身邊有一群人,你依然會覺得孤獨。所以古羅馬哲人加圖所言不虛:“我什么都不做的時候最為活躍,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最不孤獨。”因此,上述孤獨的定義只描述了外在的狀態(tài),而忽略了內心的感覺。
所幸的是,加拿大哲學家菲利普·科克在《孤獨》一書中對此作了精彩絕倫的闡述。他認為,孤獨是一種完全沒有別人涉入的狀態(tài),可以是人多時,更容易是在一個人的時候。當然,完全的孤獨是很難的,即便是獨處一室的獄囚。他補充道:有局部的涉入的孤獨仍不失為一種孤獨,無論是感官、認知、情緒或行動上。沒錯,閱讀時常常呈現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我們一邊看著文字,沉浸其中;一邊又會產生反思、聯(lián)想甚至幻想,思緒飄遠,神游象外。交會與孤獨就這樣在時間的光影中微妙的轉換,構成了大腦中的奇妙圖像。
因此,真正的閱讀必有孤獨感。換言之,完全被作者牽著鼻子走的閱讀也就不成其為閱讀了,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忠告:“獨立性是讀者所擁有的最重要的品質”。是的,真正的孤獨意味著自由,而自由是閱讀的核心要素。哲人周國平曾在散文《人與書之間》中寫過一段令人難忘的話:
讀書猶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塊待得太久也會膩味的。書是人生的益友,但也僅止于此,人生的路還得自己走。在這路途上,人與書之間會有邂逅,離散,重逢,訣別,眷戀,反目,共鳴,誤解,其關系之微妙,不亞于人與人之間,給人生添上了如許情趣。
人生終究是孤獨的,閱讀時的孤獨豈不恰恰印證了人生的孤獨?是的,孤獨是人生的底色,也是閱讀的底景。真正的閱讀,可以發(fā)生在喧囂的人海,也可以在冷峻的荒漠;可以在燈紅酒綠的鬧市,也可以在月影婆娑的孤島。無論周圍有多少雙眼睛,無論聲音有多么嘈雜,真正的閱讀注定孤獨。
漸漸地,飄遠的思緒收束回來,我們再次回歸文本——出發(fā)是為了更好的回歸。伴隨著一種深沉的孤獨感,我們經由文本與作者進行各種對話。這種對話可能是平和的,也可能是激烈的;可能是幸福的,也可能是疲憊的;可能是深深的欣賞和信服,也可能是強烈的質疑和蔑視。正如作家、心理咨詢師畢淑敏在《閱讀是一種孤獨》中所寫:
當合上書的時候,你一下子蒼老又頓時年輕。菲薄的紙頁和人所共知的文字只是由于排列的不同,就使人的靈魂和它發(fā)生共振……閱讀的時候,我們不斷同書的作者爭辯。我們極力想尋出破綻,作者則千方百計把讀者柔軟的思緒納入他的模具。在這種智力的角斗中,我們往往敗下陣來。但思維的力度卻在爭執(zhí)中強硬了翅膀。
是的,作者在努力塑造著讀者的涵養(yǎng)和品味,而讀者也在試圖給出自己的理解和闡釋,甚至對其中的觀點進行質疑和反駁。無論怎樣,只要基于自由和理性,都不會影響對話的品質。當然,對話并不意味著排斥學習,而是一種帶著省思的學習。正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閱讀中的對話不是隨聲附和,亦不是無病呻吟,而是雙方知識和文化的碰撞,閱歷與修養(yǎng)的交鋒?;驙庌q,或激賞,或沉思,或狂喜……無論如何,都是一種生命體驗的真情流露,一份心智角力的真實記錄。是的,沉默的凝思、會心的微笑也是一種對話——因為(心智的)沉默是對話的一種形式。當兩人有了心有靈犀的默契,才能享受那片刻沉默的歡愉。要知道,這可是閱讀中的至高境界。
作為愛書人,散文大家周作人可謂閱讀的個中高手,在其雜文集《風雨談》的小引中,他記述了這樣的閱讀體驗:
我取這《風雨》三章,特別愛其意境,卻也不敢冒風雨樓的牌號,故只談談而已,以名吾雜文?;蛟?,是與《雨天的書》相像。然而不然?!队晏斓臅房峙掠悬c兒憂郁,現在固然未必不憂郁,但我想應該稍有不同,如復育之化為知了也。風雨凄凄以至如晦,這個意境我都喜歡,論理這自然是無聊苦寂,或積憂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見的時候頗少,若是書冊上的故人則又殊不少,此隨時可晤對也。
在此,周作人與各位作者的對話閑淡恬愉,卻又深情款款,可謂神聊,并在不經意間道破了閱讀的一大妙處:那就是這種孤獨的對話可以擺脫時空的羈絆,橫行無阻,穿越古今,貫通中西。你可以和柏拉圖共同構建理想國,和莎士比亞相約欣賞悲劇,和愛因斯坦一道研究相對論,和納蘭性德結伴學作古典詩詞……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閱讀作為一種孤獨的對話,極大地拓展了個體在塵世有限的生命經驗,讓過去、現在和未來得以交會,讓世界各民族的偉大思想得以交鋒,讓無數的歷史片段、宇宙真理、人性善惡、世間百態(tài)經由我們的雙眼一一呈現,并提供了多種理解和闡釋的可能。試想,如果沒有閱讀,我們可能將一輩子都無法觸及那些真實的存在;而我們的文明,也將變得難以想象的野蠻與落后。難怪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閱讀意味著接近一些將會存在的東西?!碧子煤5赂駹柕男g語,閱讀意味著去蔽。
閱讀是一種意義的建構
1984年,敘利亞的特爾布拉克出土了兩小塊略帶長方形的泥刻寫板,其制造年代可推至公元前4000年左右,這兩塊刻寫板的容貌與通常地下出土的精美藝術品相去甚遠:僅在靠近頂部處有一個小小的凹洞,中央部分刻著一個模糊的條狀動物,僅此而已。其中一只動物或許是山羊,另一只或許是綿羊??脊艑W家告訴我們:“凹洞代表‘10’這個數字……我們的一切歷史可能皆以這兩片不起眼的刻寫板為肇端”。它們是現今所知的人類最古老的書寫例證之一。當考古學家凝視它們的時候,閱讀就開始了。在這種孤獨的對話中,讀者創(chuàng)造性地進行解讀,其中的答案之一是:10只山羊和10只綿羊!無論此種答案是否準確,都代表了閱讀者一種思考的姿態(tài),一種探索的精神。當然,要得出這一結論,僅憑幻想是遠遠不夠的。正如英國神經心理學家莫林·威特洛克的發(fā)見:
我們不僅閱讀它,還為它建構出一種意義。
請注意“建構”這個詞,這個建筑學的詞匯原指建筑起一種構造,是對結構(力的傳遞關系)和建造(構件的相應布置)邏輯的表現形式。建構既不是無中生有的虛構,亦不是建筑構造的唯一定案,而是一種從結構和建造間找到的系統(tǒng)。而閱讀,正是從文本間構建的系統(tǒng)。因此,閱讀不僅是對話,更是一種基于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讀者與作者的關系,類似于演奏家和作曲家的關系,偉大的演奏家往往能發(fā)掘出作品的深層內涵,并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不同的演奏家彈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被公認為音樂史上作曲技巧所構成的建筑結構最為恢宏、微妙的變奏曲),其節(jié)奏、觸鍵、音色、表情等,給人的感受往往不盡相同。因此,演奏也被稱為二度創(chuàng)作。
當我們閱讀時,我們的認知、情感、意志、品味、經驗等會與文本的段落、章句產生奇妙的聯(lián)結,并在這一復雜的生理-心理過程中為文本建構出屬己的意義。無論是詩歌、歷史、小說,還是哲學、科學、經濟,任何文本的閱讀都不例外。千萬不要以為嚴謹的科學文本的閱讀不存在意義的建構。否則,當愛因斯坦讀到牛頓爵士的大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時,就應該懷著焚香頂禮的心情,亦步亦趨地追隨與歌頌。但事實并非如此,愛翁以他的相對時空觀推翻了牛頓的機械時空觀,發(fā)現了相對論,開啟了人類文明的新紀元。不得不承認,愛因斯坦閱讀科學文本有著極大的批判性和再創(chuàng)造性。當然,作為一種再創(chuàng)造,誰都不必懷疑,文學閱讀最具代表性,因為文學即人學——人性中包含的無限豐富性經由(多義性的)語言的載體傳遞給千差萬別的讀者時,其中具有的可闡釋性就呈現多元化傾向,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詩歌。
在此,不得不提德國美學家、接受美學的創(chuàng)立者H·R·姚斯。他關鍵性地區(qū)分了文學文本和文學作品這兩個不同性質的概念:文本是指作家創(chuàng)造的同讀者發(fā)生關系之前的作品本身的自在狀態(tài);作品是指與讀者構成對象性關系的東西,它已經突破了孤立的存在,融會了讀者即審美主體的經驗、情感和藝術趣味的審美對象。并開創(chuàng)性地指出:文學作品之所以可以引起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是因為其存在“召喚結構”,它使讀者并不是被動地消極地接受作品和作品中的藝術形象,而是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形象記憶和情緒記憶,對作品和作品中的藝術形象總有自己的加工、改造、補充和拓展。在此基礎上,姚斯提出了他著名的論點:
一個作品,即使印成書,讀者沒有閱讀之前,也只是半成品。
循著姚斯這種接受美學的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那句著名的格言: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是的,數百年來,哈姆雷特這一人物形象在不同讀者的眼中千差萬別:或自我中心,或神秘無常,或思想深邃,或優(yōu)柔寡斷,或單純魯莽,或狂放不羈……人性的復雜與深刻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難怪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這樣感嘆:哈姆雷特是屬于一切時代、一切國家的。可以說,讀者、作者和文本共同參與塑造了這一具有永恒意義的不朽角色。這種多義性,同樣體現在魯迅對《紅樓夢》的經典評論:
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盡管以上種種讓人頗覺可笑,但也從一個個側面體現了閱讀者的學識、情感和趣味對文本意義建構的重要影響。由此可見,閱讀作為一種意義的建構,與讀者的主體性關系密切。但必須注意,與作者中心、文本中心一樣的錯誤的,是讀者中心,因為讀者的主體性再重要,閱讀仍然受到文本、作者及時代背景的制約。沒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請別忘了這話還有后半句:
但哈姆雷特不會變成李爾王。
也就是說,這種意義的建構并不是盲目而隨意的,而是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就《紅樓夢》而言,如果只見《易》,就偏于板滯;只見淫,則流于迂腐;只見纏綿,則失于庸俗;只見排滿,則傷于附會;只見宮闈秘事,則敗于卑劣。至于盛行一時的考證、索隱諸派,更是將小說欣賞引向了歷史研究的歧途,此種閱讀,可謂劍走偏鋒,稍不留神,便易走火入魔,墮入萬劫不復之境。
可以說,閱讀者本身的綜合素養(yǎng)——而不是別的什么——對于此種意義的建構起著決定性的影響。因此,《紅樓夢》盡管許多人都讀過,但每個人的收獲卻大相徑庭。只有自己從中覺到悟到什么,才能轉化為心智的成長。如果僅僅是浮光掠影,雁過無心,則很難從中有所覺悟。而這覺到悟到的質和量,正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高下之分、深淺之別。當然,隨著一個人學識、閱歷、品味的提升,個人的覺悟也會逐步加深,正所謂“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蘇軾語)。一般而言,六七十歲的老者看《紅樓夢》,總會比一二十歲的毛頭小伙讀出更多的東西。即使同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紅樓夢》的閱讀感受也會有深淺精粗之別,對于人生經歷豐富者尤其如此。
閱讀是一種自我的觀照
距雅典150公里的帕那索斯深山中,有著被譽為“世界之臍”的德爾菲神廟,其阿波羅殿前的柱子上鐫刻著一句蜚聲世界的神諭:“人啊,認識你自己!”兩千多年后,一個叫尼采的德國哲人發(fā)出了“成為你自己”的吶喊。千年易變,滄海桑田,不變的則是人類對自我的探索和趨近。毋庸置疑,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是文字,自此以后,閱讀和文明就形成了緊密的共生關系,相輔相成,相伴相生。之于個人,真正的閱讀必然是一種自我的觀照,是對個體心智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內觀和映照,是自我擺脫蒙昧,走向文明的關鍵一步。
散文家余秋雨在《山居筆記》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
人生的道路也就是從出生地出發(fā),越走越遠。一出生便是自己,由此開始的人生就是要讓自己與種種異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結果可能喪失自己,也可能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把自己找回。
閱讀,為我們成為后一種可能提供了可能。但在現代社會中,前一種可能往往更容易成為現實:由于人與人的疏離以及社會生活的碎片化(技術的進步加劇了這種碎片化),人在對物欲的追求中迷失了方向,感到人生的虛無,正如叔本華所言:人生就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搖蕩的鐘擺。不過即使悲觀如叔本華,也并非沒有超越之道。在他看來,音樂和(經典)書籍就是兩大解藥。顯然,叔本華是深諳閱讀法門的,在文筆犀利的《論閱讀和書籍》一文中,他筆下的生命境界與痛苦、無聊風馬牛不相及:
沒有什么比閱讀古老的經典作品更能使我們神清氣爽的了。只要隨便拿起任何一部這樣的經典作品,讀上哪怕是半個小時,整個人馬上就會感覺耳目一新,身心放松、舒暢,精神也得到了純凈、升華和加強,感覺就猶如暢飲了山間巖泉。
是的,作品猶如一面鏡子,其中所蘊含的思想和情感經由雙眼照進了讀者的心靈,讀者既在閱讀作品,閱讀作者,也在閱讀自己,讀到的是自己的心智、情感、記憶乃至靈魂。但要“認識自己”甚至“成為自己”,閱讀真的是一條坦途嗎?問題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佛家言:如實觀照。關鍵在于“如實”二字,否則便是虛妄。
首先是作品。要想如實觀照,鏡子就得真實地映照出宇宙、自然、社會和人性的原貌。很不幸,大多數鏡子不是放大了,就是縮小了,甚至有許多是哈哈鏡——扭曲了,如果以商品的眼光來打量,那么它們只能冠以“劣質貨”的頭銜。以書籍為例,在人類文明的長河中,數以千萬計的書籍被書寫和印刷出來,但大多數只能用來娛樂消遣或接受訊息,這些書只消隨意地瀏覽或掃視一下即可,換句話說,它們根本不配“閱讀”二字。就我個人的印象,當今時代所生產出來的許多文本即屬此類。不過也不必厚古薄今,只要讀讀叔本華這段冷峻尖刻的論斷即知:
讀者大眾的愚蠢和反常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因為他們把各個時代、各個民族保存下來的至為高貴和稀罕的各種思想作品放著不讀,一門心思地偏要拿起每天都在涌現的、出自平庸頭腦的胡編亂造,純粹只是因為這些文字是今天才印刷的,油墨還沒干透。從這些作品誕生的第一天起,我們就要鄙視和無視它們,而用不了幾年的時間,這些劣作就會永遠招來其他人同樣的對待。它們只為人們嘲弄逝去的荒唐年代提供了笑料和話題。
事實上,真正有價值的書總是稀少的,或許只占到總量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幸運的是,人類的文明史已經延續(xù)了數千年,活在今天的人們坐擁這個巨大的寶庫,因為盡管這些(有價值的)書的相對數量很少,但它們的絕對數量依然龐大,即便一個人活上幾輩子,依然不可能讀完。所以,千萬不要以為內容會成為限制你閱讀自由的枷鎖,恰恰相反,在任何領域,你都可以找到無數的經典佳作細細品讀,也只有像這樣的文本,才值得一個人在有限的生命中為之沁入身心、孤獨對話、建構意義。當然,偶爾翻翻劣質糟糕的書也不是什么壞事,這會幫你提升比較判斷的能力,從一堆書——尤其是新書中迅速定位到最有價值者。要知道,在如今這個充斥著各種信息、資訊、知識、書籍的時代,高超的判斷力是何等重要!
盡管文本的價值高低自有公道,但你若讓我列出一張最值得一讀的書單或文單,我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然后輕嘆一句:這個見仁見智?;蛟S你會感到莫名,既然自有公道,怎么又會見仁見智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當然不矛盾,這正是閱讀中最為奇妙的地方。一方面,乃由于人類的精神積累已過分龐大,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去開列書單;另一方面,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精神和文化的價值也在發(fā)展和變化。畢竟,像《哈姆雷特》這樣屬于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的作品,是極為稀罕的。更何況——按照姚斯的理論——文本在被閱讀之前,還只是半成品,讀者的素養(yǎng)也參與決定了文本的價值。
《普通讀者》
讀者,不就是鏡子面前那個人嗎?是的,作為觀照的主體,讀者實在太重要了。試想,即使面對的是最偉大的作品,在一個心智低劣、情感粗鈍、品味庸俗的人面前,依然不過是一堆廢紙,談何“如實”,談何“觀照”。當然,對于普通讀者而言,心智、情感、品味相差不大,卻又不盡相同。這時,讀者的獨立性就顯得格外重要了。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普通讀者》一文中所給出的閱讀建議:
獨立性是讀者擁有的最重要的品質。畢竟,關于書籍能制定什么條條框框呢?滑鐵盧戰(zhàn)役無疑發(fā)生在具體的某一天,可是,作為戲劇,《哈姆雷特》就是要比《李爾王》好嗎?沒有人能這么說。每個人只能為自己找出答案……絕大多數常見情形是,我們帶著混沌而又零碎的想法接觸書本,遇到小說就會說故事應該是真的,遇到詩歌會說情感應該是假的,遇到傳記會說傳記中應該有夸張成分,遇到歷史會說記錄應該加強我們的偏見。如果我們讀書時能拋棄掉這些先入為主的觀點,就會起了一個令人欽佩的開端。
是的,作為讀者,必須有主見,但不能有成見。主見有助于我們洞見自身,成見卻將我們的心智蒙上一層陰影。因此,在閱讀之前,應拋棄成見,澄心濾意,放空自我,以豐足、寧和的心態(tài),去誘發(fā)生命的覺察和觀照,唯有如此,方有可能做到“如實觀照”。如此想來,便不難理解中國古人讀書前為何焚香凈手、沐浴更衣,當是為了營造一種特殊的氣氛和感覺,為了身心能夠更好地沁入其中。
不知不覺,我們關于閱讀的探討已經走過了一個完整的圓。現在,該是我們?yōu)椤伴喿x”下一個定義的時候了。如上所論,真正的閱讀是從自我(讀者)出發(fā),全身心的沁入文本(及其介質所營造的氛圍中),在孤獨與交會的微妙轉換中與之(作者)交談,并努力建構出新的意義(再創(chuàng)造),最終回歸自身,完成自我的觀照,實現心智的成長。作為一個首尾相接的圓,真正的閱讀象征著生命的圓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一個人的閱讀史就是他的精神成長史。
觸屏時代的閱讀近親:瀏覽、觀看、檢索
盡管對于閱讀的探討看似已圓滿收官,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被我們遺漏了。這個問題讓我們從上述的思路中跳脫出來,從一個嶄新的角度來審視和看待閱讀,就像菲利普·科克細數“孤獨”的近親“寂寞”、“隔絕”、“隱私”、“疏離”那樣,我們也要專程拜訪幾位觸屏時代的閱讀“近親”:瀏覽、觀看和檢索,并探討它們與閱讀的區(qū)別何在。要知道,對這個問題的辨析在如今的觸屏時代顯得格外緊要。
首先來看瀏覽。我敢保證,如今大家對這個詞的熟悉程度可能要更甚于閱讀,因為這是無數人天天在做的事情,大家都被一樣東西迷住了——網絡。是的,網絡對于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吸引力之巨大,已超過電視、廣播、書籍、雜志、報刊等其他媒介,在人們的業(yè)余生活中日益占據中心地位。而要想上網,就必須通過瀏覽器,這個名稱真可謂十分準確。是的,瀏覽而非閱讀,注解了人們上網行為的本質。
或許有人會反駁,在網上同樣可以閱讀。但根據我們對于閱讀的界定,在網上想要進行真正的閱讀是十分困難的,或者說,網絡環(huán)境從根本上支持瀏覽而非閱讀。具體而言,網上浩如煙海的信息讓人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這種嘈雜而喧囂的環(huán)境缺乏令人身心沁入的氛圍。每一個頁面都有無數閃爍的信息(包括視頻、圖片、文字等)在等著你去開啟,你在任何一條信息上停留的時間都很短暫,換句話說,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從一個頁面轉換到另一個頁面的加載上,專注的一對一的對話很難啟動,就更談不上意義的構建了。
說到底,瀏覽只是一種浮光掠影式的略觀,與本文所界定的閱讀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一般而言,瀏覽分為掃描式和跳讀式兩種,前者一目十行,略知大意;后者讀一舍二,用于查找和定位相關資料。因此,即使是在非網絡的環(huán)境中,對書籍、雜志、報刊的瀏覽也是如此。如上所述,大多數的文本只能作為娛樂消遣或接受訊息用,只消隨意地瀏覽或掃視一下即可,根本不配“閱讀”二字。真正的閱讀應該是自由的,而瀏覽往往基于某種工具性的需要,瀏覽至多只是在為閱讀作某種鋪墊。因此,兩者就有了道術之分,深淺之別,雖為近親,卻依然各自為主。至于瀏覽對于人類心智乃至文明的影響,可以參見拙作《淺瀏覽時代的文明憂思》一文。
再談觀看。盡管觀看和閱讀都需經由人的雙眼,但看的對象卻十分不同。觀看的對象通常是動態(tài)性的事物,比如電視、電影等,而閱讀的對象通常是靜態(tài)性的文字。那么觀看能否取代閱讀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以電視為例,電視盡管沒有網絡那樣海量的信息和感官刺激,但它仍是一個令人注意力渙散的媒介,因為可供選擇的電視節(jié)目為數眾多,你隨時都可以按下按鈕來更換頻道。事實上,每一個看過電視的人都得承認,我們的許多時間花在了不斷地更換頻道上。即使是觀看同一個節(jié)目,抓住人注意力的東西往往不是知識、思想和情感,而是無聊的娛樂、感官的刺激和沒完沒了的廣告。正如尼爾·波茲曼在那本堪稱經典的《娛樂至死》中所論述的那樣:
娛樂是電視上所有話語的超意識形態(tài)。
真是一語中的!甚至連人們通常認為的嚴肅正統(tǒng)的新聞節(jié)目也不例外。對此,波茲曼這樣寫道:
簡單地說,新聞節(jié)目是一種娛樂形式,而不是為了教育、反思或凈化靈魂……他們播報的新聞不是為了讓人讀,也不是為了讓人聽,他們的新聞是讓人看的,這是電視自身所指引的方向,他們必須遵循。這里沒有陰謀,沒有智力欠缺,只有坦白的觀點:“好電視”同用于陳述的語言或其他口頭交流形式無關,重要的是圖像要吸引人。
沒錯,正是色彩鮮艷、變幻莫測的圖像——而不是別的什么——在牢牢地把控著觀眾的注意力,但輪番轟炸的廣告卻又不斷地分散著我們的注意力,和著名的互聯(lián)網悖論相似,電視也是極大地吸引著人的注意力,卻又極大地分散著人的注意力,令人無所適從。其次,看電視更多的時候只是一種被動地資訊接收,真正的閱讀是自由、自主的,閱讀時可以隨時停下來思考,甚至做筆記,但電視顯然無法這樣,對話也就無從談起,這是由它的動態(tài)本質所決定的,它容不得你思議。一條足以讓你感動落淚的新聞之后,可能緊接著一條娛樂性十足的爆料,讓你的思想一片空白,情感一片混沌。
至于觀看電影,其娛樂屬性更是顯露無遺。因為它有著較之電視節(jié)目更高級的特效,更夸張的表演,更華麗的影音,那些所謂的好萊塢大片幾乎每分每秒都牽動著人的神經,但也僅此而已。因為這樣的影片看完后過不了多久,就會被你忘得一干二凈。當然,電影中也不乏值得反復揣摩的佳作精品,但卻乏人問津,至少就我在國內看到的情形是如此。另外,現在根據名著改編的電影實在太多,有人便提出“以觀影來代替讀原著”的謬論。事實上,即使是最偉大的導演,要想把一部經典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在短短一兩個小時中呈現出其全部精髓,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何況,許多經典名著被改編地不倫不類,充斥著娛樂和三俗的元素,慘遭肢解、歪曲的厄運,令人不忍猝看。
最后看檢索。和瀏覽一樣,這是數字時代又一個時髦詞匯。似乎誰不會檢索的話,就要被時代所淘汰似的。那何為“檢索”呢?它是指從文獻資料、網絡信息等信息集合中查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或資料的過程。這樣看來,檢索連瀏覽的層次都夠不上,離閱讀簡直差好幾個位格呢!然而可悲的是,這個顯而易見的差別在許多人眼中被忽略了,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有了龐大的網絡,高級的“云”,人類文明盡在掌控,只要輕點鼠標檢索一下便可,還要閱讀做啥?!當代人的可悲與可憐,盡在其中矣!
幸好,我們的周圍仍有目光如炬的智者,在這個眾生顛倒的時代,為我們傳遞一絲智性的光芒?!段膮R報》曾刊載一篇題為《當閱讀被檢索取代,修養(yǎng)是最大的輸家》的文章,是訪談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學者陳平原的文字稿,全面論述了數字時代的人文困境。和前文所論述的頗為相似,陳先生也談及了判斷力在閱讀中的重要性:
現在的讀書人比以前來說,選擇的眼界和自我的閱讀的定力、還有批判的眼光,會更加需要。每天睜開眼睛,打開電視、網絡,或者上街,都會被塞入一大堆廣告。大部分的文字是沒有意義的。
是的,我們每天都會被各種信息和資訊包圍,以至于讓我們產生了這樣的幻象:我們需要知道任何事情,只需要上網檢索一下就可以了,太廉價了!在文章的主體部分,陳先生就“閱讀被檢索取代”的普遍現象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知識變得唾手可得之后,讀書的原有的三個功能——閱讀,求知,修養(yǎng),都受到了影響。我們以前讀書,求知和自我的修養(yǎng)是同步的,現在求知這個層面被檢索所取代,只要知道一個書名和人名,檢索就行了;而閱讀的功能更強調了娛樂功能。原來苦苦追尋、上下求索的狀態(tài)消失之后,知識有了,但修養(yǎng)沒有了……我常跟學生說,檢索能力是很容易學會的。全世界的圖書都在一個“云”里,將來稀缺的是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不依附于前人、古人,不盲從于社會,時髦不能動。
陳先生認為閱讀最關鍵的功能是“自我修養(yǎng)”,其實和本文論及的“自我觀照”內涵接近,兩者都指向個體心智的提升。說到底,檢索只是一個技術活,會檢索的人充其量只是個技術工人。但如果你會閱讀——我是指真正的閱讀——你就有可能學會陳先生所謂的獨立思考、批判精神,你就有可能改變自己,改變世界。因為這種能力和精神是任何“云”都承載不了的,它只存在于人類的心智和靈魂中,而閱讀正是通向這一境界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