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瑞安陶山福地考

【編者按】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洞天福地”常被用來形容風(fēng)景秀麗、適宜人居的自然環(huán)境。具體而言，傳說中的“洞天”往往得以通過天然的巖洞而進(jìn)入，是生命度化的仙境；而“福地”則往往位于山中水源充沛，物產(chǎn)豐富之處，是躲避災(zāi)疫的圣所。在隱修傳統(tǒng)中，外部存在的“洞天”也被引申與人體對應(yīng)，洞天勝境即是人的身內(nèi)造化，而外部山水則是人體之外延。由此，“洞天福地”也反映出了東亞地區(qū)獨特的身體觀與宇宙觀。

“洞天福地”的歷史、文化淵源可上溯至東漢末年巴蜀地區(qū)的道教二十四治或更早的洞穴祖先崇拜，并在六朝時代最終系統(tǒng)化定型。在歷史的發(fā)展中，洞天福地不僅是人與自然實現(xiàn)共融的圣域，更是自然環(huán)境保護(hù)區(qū)；由此形成的日常生活方式延續(xù)至今，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千百年來，“洞天福地”不僅成為世人傾心居住的桃花源，也成為先民朝山頂禮的圣地。按道經(jīng)所載，天下有大洞天10處、小洞天36處、福地72處，這共計118處的“洞天福地”分布在從晉北到嶺南，從浙江沿海到四川盆地的廣袤國土之中，他們幾乎全部是風(fēng)景秀美，歷史底蘊深厚的名山并伴隨著深厚的民間傳統(tǒng)文化習(xí)俗。其中還有不少國家級或省級的文物保護(hù)單位坐落其間，以名山為依托，構(gòu)成了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多重立體交疊。

在歷代高道名僧及文士的影響下，“洞天福地”這一幽隱的圣地概念也逐漸為公眾所了解，入山尋隱，訪道問禪，吟詠唱和，涂寫丹青，聽雨觀鶴，掃雪烹茶成為宋代以來知識階層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洞天福地也對整個東亞地區(qū)的詩歌、山水畫、建筑、園林、盆景與雕刻藝術(shù)都產(chǎn)生了深刻并深遠(yuǎn)的影響。大致煙波浩渺的皇家園林，小到纖毫精微的案頭清供，從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到越南北部的朱砂井，無處不存在著“洞天福地”的文化基因。

清華大學(xué)建筑設(shè)計研究院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與發(fā)展中心、清華大學(xué)國家遺產(chǎn)中心與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思想新聞中心合作，探索性地推出“洞天尋隱紀(jì)”專題，入山踏訪仙蹤，將實地考察與文獻(xiàn)考據(jù)相結(jié)合，試探討“洞天福地”背后所蘊含的物質(zhì)文化以及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及其如何深刻地影響了整個東亞地區(qū)的傳統(tǒng)文化，乃至其對當(dāng)今的環(huán)境與生態(tài)保護(hù)、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等具有何種啟發(fā)意義諸話題。以下是對浙江溫州瑞安陶山福地的考察紀(jì)。

陶山福地是南朝時期道教上清宗師陶弘景的隱修地，在陶氏身后被尊為陶山，列為洞天福地之一。但因方志所載誤謬相沿，學(xué)界對陶山頗有爭議，以為陶氏居此于史無征。本文通過實地與文獻(xiàn)相結(jié)合，論證陶山就是陶氏著作中的青嶂山。并通過重新考證福泉山福全列真觀與陶山陶山寺兩座主要寺廟創(chuàng)建年代，發(fā)掘陶山寺僧改造廟史的歷史細(xì)節(jié)，論證陶山福地雙胞案的原由。本文通過全面考察陶山歷史，糾正以往誤說，重構(gòu)陶山福地的本來面目。

陶山鎮(zhèn)是浙江溫州地區(qū)聞名遐邇的果蔗之鄉(xiāng)，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一，位于瑞安市中西部，南朝齊梁間，“山中宰相”陶弘景曾隱居于此，山也因此而得名。福全山（福泉山）上的列真觀與陶山鎮(zhèn)的陶山寺都是與陶弘景相關(guān)的圣跡，周邊亦留存許多與陶弘景相關(guān)的遺跡。自宋、明以來，關(guān)于陶弘景的圣跡逐漸被有意或無意地改寫而逐漸混淆。本文綜合前賢論述，并深入爬梳歷史文獻(xiàn)，以期還原歷史真相，正本清源。

素有“山中宰相”之稱的道教宗師陶弘景，近年以來因其所作《答謝中書書》入選初中語文課本而進(jìn)一步家喻戶曉。他曾在梁天監(jiān)七年至九年（公元508-510年）的三年間隱居于青嶂山。本像據(jù)考當(dāng)為元代書畫大家趙孟頫所繪。

一、瑞安陶山即陶弘景所隱居之青嶂山

按史籍記載，陶弘景入浙東游歷先后共有兩次。第一次是尋訪楊許手書，歷經(jīng)二百余天，涉足東陽、天目、于潛、臨海、安固諸名山。第二次是梁天監(jiān)七年（508年），陶弘景以茅山離朝市太近煉丹久無成效，避居于較為偏僻的永嘉。陶弘景自著《周氏冥通記》中云：“天監(jiān)七年，隱居?xùn)|游海岳，權(quán)住永寧青嶂山”[1]，《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也云“入楠溪、青嶂山，愛其稻田，乃居?！痹诖似陂g陶氏還曾居于大若巖修所著真誥。天監(jiān)十年陶氏涉海詣霍山，次年六月復(fù)還永嘉住木溜嶼，是年底還茅山。[2]

陶弘景這次浙東游歷長達(dá)五年，其中最主要的居所是永寧青嶂山，從天監(jiān)七年至九年，陶氏在此隱居三年，其后還有大若巖、霍山與木溜嶼等地。入唐后，陶氏三傳弟子司馬承禎在其所著《天地宮府圖》中將霍山尊為三十六洞天中的第一洞天，木溜嶼列為七十二福地中第七福地玉瑠山，大若巖為第十二福地。唐末陶弘景第八傳弟子杜光庭著《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中同樣將霍山尊為第一洞天，玉瑠山、大若巖為福地。比較奇怪的是，兩部書中都沒有青嶂山的名字，而是出現(xiàn)另外一座陶山。為何陶氏所居最久的青嶂山?jīng)]有列入呢？有必要具體分析一下青嶂山的情況。

青嶂山于溫州的具體位置，最早見于宋代樂史《太平寰宇記》中記載：“青嶂山，在州西南四十五里，上有大海湖，昔陶真人曾隱居此山，著《真訣》，以壺盛之藏于石室，元[玄]宗感夢取之?！盵3]其后溫州本地方志中均對青嶂山有所介紹。如《（弘治）溫州府志》卷三：“青嶂山，（在郡西北四十里，即陶貞白隱居之地。）上有大湖、列真觀，其巔有凌霄庭，麓有陶真君祠?！薄叮ㄈf歷）溫州府志》卷一：“青障山，去郡西北四十里，即陶貞白隱居之地。麓有陶真君祠，宋皇佑中道士柯可崇于此辟榖。又有列真觀及大湖。”入清后，《（康熙）永嘉縣志》、《（雍正）浙江通志》、《（乾隆）溫州府志》、《（乾?。┯兰慰h志》、《（光緒）永嘉縣志》等志均有記述。如《（光緒）永嘉縣志》卷二綜述諸書：“青嶂山，在城西北四十里，一名烏石山。上有大湖，浩渺無際，山號七峰，水名冷水。梁陶宏景棲止于此，著《真訣》，藏于石室，元宗感夢取之。真誥巖、白云嶺皆其遺跡。宋列真觀道士柯可崇，造絶頂筑凌霄庵以居，導(dǎo)引辟谷，猛虎馴伏其旁。有陶真君祠、煉丹井、石棋枰。（出《寰宇記》《一統(tǒng)志》《名勝志》《康熙志》）”諸書所述略同，皆是轉(zhuǎn)引抄述。唯乾隆、光緒縣志多“青嶂山即烏石山”一語。

陶山奇石：獅子崖

今日陶山福泉觀東側(cè)之大湖現(xiàn)為“十八畝水庫”

眾書言之鑿鑿，溫州城西北四十里似確有陶弘景昔日隱居之青嶂山。然按徐逸龍《迷失的青嶂山何日同續(xù)王謝風(fēng)流》一文引述：“永嘉文史界前輩盛則純先生自言當(dāng)時在碧蓮、四川兩區(qū)工作18年，走遍山山水水，轄區(qū)內(nèi)沒有《光緒永嘉縣志》記載的青嶂山的地貌。1998和1999年春，他和縣志編輯周文玉兩次走訪未曾走過的山水——原永臨區(qū)荊源鄉(xiāng)境內(nèi)的山水景觀，依然沒有找到青嶂山?！盵4]徐逸龍通過2001年與2013年等幾次走訪，以為青嶂山已不在今永嘉縣內(nèi)，經(jīng)過考察，他認(rèn)為青嶂山就是永嘉與青田縣交界處的插旗腦，烏石山位于青田縣峰山村西南。[5]然而當(dāng)?shù)匚绰勁c陶弘景有何關(guān)系，山頂即沒有青嶂山標(biāo)志性的大湖、真誥巖、白云嶺的自然遺跡，也無列真觀、陶真君祠等文化遺存。

既然永嘉縣境內(nèi)找不到青嶂山遺跡，那會不會是歷代方志記載有誤呢？我們注意到自《（弘治）溫州府志》起，志書皆載“青嶂山在郡西北四十里”，而最早記錄青嶂山方位的《太平寰宇記》中卻是記載“青嶂山在州西南四十五里”。通過查證，溫州城西南一馬平川，其城外四十里處正是號稱陶弘景隱居處的第二十八福地陶山福全山。這是不是巧合呢？通過文獻(xiàn)與實地對比，自然景觀方面青嶂山山頂有大湖，陶山福全山山頂有福全潭；青嶂山有真誥巖、白云嶺，福全山也有真誥巖、白云嶺。人文遺跡方面青嶂山上有陶弘景祠、煉丹井，福全山也有陶弘景祠、煉丹井；青嶂山主體宮觀有列真觀，福全山主體宮觀同是列真觀。物產(chǎn)方面青嶂山有稻田，陶弘景因“愛其稻田”在此隱居，并“僦田自作”[6]。福全山種玉畦是因“陶隱居嘗種白谷于此，色如玉因名其地為種玉畦?！豆茸V》:瑞安有磊晚、無芒，與他谷異?！盵7]民國《瑞安縣志》也記載:“本邑則以水稻為第一主要，且栽培精致、經(jīng)驗豐富、品種繁多”。青嶂山產(chǎn)稻陶弘景賃田自種與福全山種玉畦也完全吻合。

溫州城西南四十里位置圖

除了以上這些共同點外，最為重要的是福全山列真觀背后山峰，至今仍然叫做青嶂峰，被列為福泉八景之一?！扒嗾戏逦挥诟Ｈ碌暮竺?，飛鵬峰的東側(cè)。青障雄峰拔起，林木蔥郁，是福泉寺的天然屏障?！盵8]青嶂峰一名會不會是今人后起的呢？在清人曾唯輯《東甌詩存》中收有明代狄俊《福泉山晚眺》一詩，中有“農(nóng)耕青嶂下，僧定白云中”[9]之句，此句明確是指福泉山中青嶂峰與白云嶺。宋人王弈有《重游福全山》詩：“白云空靄靄，青嶂自悠悠?！盵10]從此兩詩可知福泉山青嶂峰非今人附會，而是自宋明以來，一直延續(xù)存在的山名，不過因非主峰名稱，而少為人知。

青嶂峰下之福泉列真觀

福泉觀以浙南傳統(tǒng)石、木結(jié)構(gòu)為之

從以上諸多證據(jù)，可以確認(rèn)瑞安陶山福全山，就是陶弘景時代的永寧青嶂山。但是瑞安縣在南朝為安固縣，何以陶弘景會稱之為永寧青嶂山呢？這可能是因為兩種原因造成的。其一是梁時安固縣與永寧縣同屬永嘉郡，安固為永嘉郡附廓縣，為郡治所在，古人有用郡治附廓縣泛稱其它屬縣的情況。如在《宋高僧傳·陶山道晤傳》中稱道晤住“永嘉陶山”，就是以臺州府附廓縣永嘉縣泛稱屬縣。其二更大的可能就是南朝時安固縣和永寧縣的縣界并不明確，在隋開皇十二年（592）安固縣并入永嘉縣，唐武德五年（622）復(fù)析永嘉縣置安固縣。經(jīng)過反復(fù)合并分置，很難確準(zhǔn)南朝時福全山一定屬于安固縣而非永寧縣，也就是在南朝時期福全山有屬于永寧縣的可能性。而且直到民國時期，福全山北側(cè)山嶺仍是瑞安永嘉兩縣的交界處。基于上述兩種原因，陶弘景稱永寧青嶂山與今瑞安福全山并不矛盾。

將青嶂尊為陶山似與上清道士有關(guān)，很可能是效法句曲山因三茅真君修道而改稱茅山的典故，目的是強化祖師圣跡。現(xiàn)存文獻(xiàn)中最早有陶山記錄的文獻(xiàn)是道經(jīng)《桓真人升仙記》，其中提及陶弘景“煉丹于永嘉大弱巖、木溜嶼、陶山之巔”[11]，此經(jīng)中已將綠嶂山替換為陶山。入唐后上清宗師司馬承禎與杜光庭均將這幾處與陶弘景有關(guān)遺跡列入七十二福地，特別是陶山，司馬承禎書中言“第二十八陶山，在溫州安國[固]縣，陶先生曾隱居此處”；杜光庭書中言“陶山，在溫州安固縣，貞白先生修藥處”。兩者皆著重強調(diào)陶山與陶弘景的關(guān)系。此二人是陶弘景直系弟子，所居臺州天臺山距溫州陶山并不遠(yuǎn)，如陶弘景并未在陶山隱居，兩人斷不會如此處理，這也從側(cè)面再次印證陶山就是陶弘景隱居的青嶂山。

陶山圣跡：煉丹崖，其上有雙坑，傳為陶弘景煉丹時長跪所留。

煉丹崖下方的白云谷瀑布

此前學(xué)術(shù)界中曾對陶氏隱居陶山抱有錯誤的懷疑態(tài)度。如潘猛補先生在《陶弘景溫州行蹤考》一文中認(rèn)為：“后人因為陶弘景路過福全山才創(chuàng)造的虛構(gòu)故事，與真正史實不符”。鐘國發(fā)的《陶弘景評傳》則認(rèn)為“他晚年或許又曾作浙越之游，重訪安固”。這只是揣測，無史可證，不值采信?！盵12]其實早在宋代，周行已就對陶山提出疑問：“先生本史故不載嘗至此方，……而室之下有仙壇丹井，然陶山之為陶山舊矣，豈山以人著，今名遂傳，昔名遂沒乎?！盵13]周行已認(rèn)為陶弘景傳記中不見陶山記載但陶山留有陶氏遺跡，是因陶山一名出自陶弘景之后。當(dāng)代有研究者曾考證陶弘景傳記中的木溜嶼就是陶山舊名[14]，但在《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中明言木溜嶼“孤立海中，都無人居”[15]，實為海島，與陶山并無相干。

至于明清時期諸方志將青嶂山誤置于溫州城西北，應(yīng)該是編志的文人們沒有進(jìn)行實地考察，轉(zhuǎn)引抄述，以致以訛傳訛，誤謬相沿。這也是古代方志中較常見的弊病。到乾隆年間永嘉編志時，可能意識到西北方找不到青嶂山，才將大致方位的烏石山當(dāng)作青嶂山，但烏石山?jīng)]有陶氏相關(guān)遺跡，這個地名也很快失落找不到了。瑞安方面，因在陶弘景之后，將青嶂山視作圣跡尊稱為“陶山”，特別是列入七十二福地之后，陶山一名流傳廣泛，青嶂一名逐漸沉寂不為外人所知。

總而言之，陶山即陶弘景曾隱居之青嶂山。

民國二十五年瑞安縣地圖，福全山仙人巖、葫蘆尖位于永嘉、瑞安兩縣交界處

二、陶山寺應(yīng)為陶山下廟

陶山寺是與列真觀同等重要的另一處圣跡，寺內(nèi)原有陶隱居丹室、洗藥池、升仙壇、仙人巖和丹井等陶弘景遺跡。原址現(xiàn)改建為學(xué)校，今瑞安市第九中學(xué)校內(nèi)仍有煉丹井等遺跡。

陶山寺的創(chuàng)建年代，據(jù)嘉慶《瑞安縣志》：“陶山寺在陶山，唐天寶二年高僧潘道悟禪定降龍創(chuàng)剎，會昌六年賜真身禪院額。周顯德改通明寺，宋太平興國四年因陶貞白隱居，以山名寺。”[16]民國《瑞安縣志稿》與此全同，其后還有一段道悟真身像的記錄：“道悟生有慧根，博通經(jīng)典，能預(yù)知人間休咎，滅度時囑徒輩不殮葬，以真身供奉，塑像現(xiàn)仍在陶山西軒，相傳有骨殖在內(nèi)?！盵17]按縣志所載陶山寺為僧人道悟所創(chuàng)建，可為何在僧人建造的寺院內(nèi)會有陶弘景的丹室和舉行祭祀活動呢？在宋代贊寧所著《宋高僧傳》中收錄一篇《唐溫州陶山道晤傳》，記載了道晤在陶山的事跡：“釋道晤者，不知何許人也，高趣放蕩，識量難貲，末住永嘉陶山側(cè)精舍，則隱居修真誥之所也。大歷中，代宗為陶真君樹此精舍，晤于此進(jìn)修靡怠，人亦傾仰，一夕跏趺而卒，身肉無沮，如入三昧。議不焚，葬后五年，忽舉右手，狀若傳香。州官民庶異之，以事奏勅，賜紫袈裟，謚曰實相大師。至今塔中，州民祈禱旛華塡委焉?！盵18]此傳中道晤即縣志中所謂潘道悟，卒后因真身像顯異而備受敬奉。值得注意的是陶山寺的創(chuàng)建年代和建造原因《宋高僧傳》與縣志的記載并不相同，縣志謂陶山寺為道悟于唐天寶二年創(chuàng)建，《宋高僧傳》則云是大歷年間唐代宗為尊崇陶弘景建造此廟，道晤是此廟建造后才托身于此修行。兩相對照，《宋高僧傳》的記載應(yīng)該更符合歷史真實，也能解答為何寺內(nèi)會有陶弘景的丹室和祭祀活動的疑問，因其原本就是朝廷為尊崇陶弘景而修建的祠廟，久后因道晤肉身像靈異而改為佛寺。

唐代宗為何會在山下修建陶山寺（原名已失，姑且以今名代稱），此廟與福全山上的列真觀又是何種關(guān)系？按《宋高僧傳》與《瑞安縣陶隱居丹室記》的記載，此處確為陶弘景遺跡。如此山上（福全山）與山下（亦稱寺山、嶼山）兩處最初都是陶弘景在青嶂山隱居的茅庵所在。陶弘景入茅山隱居時曾“立華陽上下館。《登真隱訣》云：上館以研虛守真，下館以煉丹治藥。”[19]陶弘景遷居青嶂山后，很可能仍按照茅山形制在青嶂山上與山下搭建了兩處茅庵，姑且稱之上庵與下庵。陶氏身后，青嶂被尊崇為陶山，成為圣跡。唐室優(yōu)渥道教，上清列位宗師屢被皇帝賜封先生號，尊為國師。除了本山茅山，上清道士還在嵩山、衡山、王屋、青城等各地建觀傳教，特別是臺州天臺山還形成上清支派天臺派，與茅山并駕齊驅(qū)，成為唐代道教的主流代表。天臺與陶山相距不遠(yuǎn)，勢必會關(guān)注陶山。在天臺山中修道的先后兩位上清宗師司馬承禎與杜光庭均將陶山納入七十二福地之中，不得不說是上清道士對陶山的重視?；实圩鸪缟锨遄趲煟谔丈绞ホE處建觀祭祀陶弘景也在情理之中了。代宗選擇在陶山下庵修建陶山寺，其原因可能山上的上庵此時已改建為列真觀，以及在山下建廟方便差遣官員祭拜，免于登涉。據(jù)宋代周行已《瑞安陶隱居丹室記》記載，最晚到宋代，當(dāng)?shù)貙μ蘸刖暗募漓胍咽窃谏较碌奶丈剿聝?nèi)舉行。[20]通常名山勝境的主廟多會有上廟下廟之分，上廟在山上，利于清靜修煉；下廟位山下，便于祭祀供奉。此二者一體兩面，一內(nèi)一外，相輔相成。陶山的上廟列真觀與下廟陶山寺初期也應(yīng)是保持這種關(guān)系。雖然唐末下廟由道觀改作佛寺，但直到宋代陶山寺中仍然留有陶弘景丹室并保持對陶弘景的祭祀活動，陶山佛道兩教關(guān)系相對維系著一個平衡。

南宋之后，上清道教在浙東地區(qū)逐漸衰弱，天臺山的上清支派傳承失考，這對陶山的道教勢必會產(chǎn)生影響。而此時陶山的佛教勢力漸為興盛，據(jù)曇噩《六學(xué)僧傳》載，道晤肉身像得到州縣地方的崇奉，“郡以雨晹禱，其靈驗尤著。”[21]而這時僧人們重新構(gòu)造陶山寺歷史，將原本是晚唐時人的道晤改稱為初唐時人，原是唐代宗為敬奉陶弘景于大歷年間的道觀也提前至天寶二年由“道悟禪定降龍創(chuàng)剎”。并對寺名來歷也重新敘述，“會昌六年賜真身禪院額，周顯德改通明寺，宋太平興國四年因陶貞白隱居以山名寺。”會昌六年（846）賜額事恐亦不實，唐武宗會昌五年（845）下詔毀佛，六年武宗卒宣宗即位，于次年大中元年（847）閏三月，敕“應(yīng)會昌五年所廢寺，有僧能營葺者，聽自居之，有司毋得禁止”[22]，很難在前一年天下佛寺未復(fù)之時獨為陶山賜真身禪院額。又據(jù)《宋高僧傳》卷三十“后唐明州國寧寺辨光傳”載，辨光唐末時“舍家于陶山寺剃度”[23]，可知在唐末就已稱陶山寺了。

陶山寺僧偽造寺史，掩蓋改道為釋的史實，最終造成了自明代以來，志書中將“陶山”與“福全山”分作兩座獨立山的情況。如《明一統(tǒng)志》：“陶山在瑞安縣西三十里，梁陶弘景隠居之所。福全山在瑞安縣西四十五里，梁陶弘景隠居處，道書為第三十三福地?！盵24]《（弘治）溫州府志》：“陶山，去城西三十五里，周回二里，前江后湖，梁陶弘景隱居之地。福全山，亦陶隱居修煉之所，相傳為第三十三福地?！盵25]

在上述引文中還是僅將福全山稱為福地，而在嘉慶以后的志書中則將陶山與福全山并稱福地，徹底將原陶山一分為二。如《（嘉靖）溫州府志》：“陶山去城西三十五里，陶弘景隱居之地，為天下第七福地。福全山去城西四十五里，亦陶弘景隱居之地，為天下第三十三福地?！盵26]《（嘉靖）瑞安縣志》:“陶山，周回二里，前江后湖，本山獨峙，梁陶弘景隱居之地，相傳為第七福地，陶隱居丹室在焉。……福全山，陶隱居煉藥處，相傳為三十三福地?！盵27]之后的其它志書記述均大略如此。明清方志中的偽“陶山”，即是嶼山，位于福泉山南側(cè)山麓，陶山鎮(zhèn)西，海拔僅30.6米，在地形學(xué)上稱不上“山”，只能算作淺丘“岡阜”，當(dāng)?shù)匾灿小疤丈接猩讲怀缮健钡乃字V。陶山僅屬于福全山的山麓延伸，兩者可視之為一，故嶼山不應(yīng)作為單獨存在，而應(yīng)并入福全山這一大的福地框架內(nèi)。

三、楊府侯王系由陶弘景點化成神

宋代，陶山興起楊府侯王信仰。楊府侯王姓楊名精義，民間也稱“楊府爺”、“楊府上圣”，也是我國東南沿海最著名的民間神祗之一，奉祀神廟達(dá)500余座，信仰群眾遍布浙閩粵、港澳臺乃至東南亞地區(qū)，其影響力僅次于海上女神媽祖。而瑞安陶山正是楊府侯王的祖廟。

楊精義的有關(guān)事跡，據(jù)《平陽縣志·神教志》：“神姓楊名精義，唐時人，子十。三人登仕籍，七子偕隱，修煉于瑞安之陶山白巖山，拔宅飛升。事聞，三子皆掛冠歸尋，亦仙去。宋時敕封為:“圣通文武德理良橫福德顯應(yīng)真君”?！?/p>

據(jù)明代《岐海瑣談》記載：“陶貞白流寓永嘉，神（楊精義）及門學(xué)道，以其氣質(zhì)未純，難于印證，度為鬼仙，血食人世，此其威靈肸蚃久遠(yuǎn)而昭著也?！庇纱丝芍?，楊精義入陶山正是從陶弘景學(xué)道，由此陶山也成為楊府祖廟。明《修建金鄉(xiāng)小漁野楊府行宮記》：“楊府行宮之設(shè)，以其神著靈，附于東南久矣。祖廟在瑞安之陶山。”現(xiàn)今陶山列真觀中正是以陶真君與楊府君師徒為主祀，白巖楊府觀供奉楊府七子楊國剛，正是對古籍記載的最佳印證，可確證陶山福泉觀正是溫州海神楊府侯王的祖廟。

四、福全列真觀創(chuàng)建年代考

關(guān)于列真觀的創(chuàng)建年代，縣志稿中并未記錄，應(yīng)是民國時期已調(diào)查不清。然而唐代將陶山列為福地時，理應(yīng)已有觀宇。宋人陳起《江湖后集》中收錄有趙汝回《游列真觀劉道士拉上潮際觀漁》一詩，中云“珠宮何岧嶤，前江后層嶂。開山者何人，蕭梁山中相?！盵28]可知詩中陶弘景開山隱居的列真觀即是今陶山福泉寺，雖未能確知列真觀始建年代，但可以確認(rèn)最晚至宋代時列真觀已有記錄。

注釋：

[1] [梁]陶弘景《周氏冥通記》；《道藏）第五冊，518頁，文物出版社等，1987年。

[2] 王家葵《新訂華陽陶隱居年譜》；《陶弘景叢考》，齊魯書社，2003年，355-357頁。

[3] [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十九“江南東道十一”

[4] 徐逸龍《迷失的青嶂山何日同續(xù)王謝風(fēng)流》http://blog.sina.com.cn/s/blog_1494bc2090102vvf5.html

[5] 徐逸龍《迷失的青嶂山何日同續(xù)王謝風(fēng)流》http://blog.sina.com.cn/s/blog_1494bc2090102vvf5.html

[6] [唐]賈嵩《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道藏）第五冊，499頁，文物出版社等，1987年。

[7] [清]李衛(wèi)《（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七”物產(chǎn)”

[8] 林成植《福泉山古跡景觀》；林成植、施世琥主編《福泉記》，中國言實出版社，2012年3月，81頁。

[9] [清]曾唯輯《東甌詩存》上冊，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6.12，第749頁

[10] 宋維遠(yuǎn)主編《瑞安古詩七百首》，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1，第30頁

[11] 《桓真人升仙記》；《道藏）第五冊，513頁，文物出版社等，1987年。

[12] 潘猛補《陶弘景溫州行蹤考》；《溫州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第3期，38-39頁。

[13] [宋]周行已《瑞安陶隱居丹室記》；[明]鄧淮修《（弘治）溫州府志》卷十九。

[14] 謝公望《木溜仙蹤跡猶在》；林成植、施世琥主編《福泉記》，中國言實出版社，2012年3月，51頁。

[15] [唐]賈嵩《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道藏）第五冊，499頁，文物出版社等，1987年。

[16] [清]陳昌齊等纂修《（嘉慶）瑞安縣志》卷十

[17] 民國《瑞安縣志稿》“宗教門”第二十八面

[18] [宋]贊寧《宋高僧傳》卷第二十九，中華書局，1987年8月，第726頁

[19] [唐]賈嵩《華陽陶隱居內(nèi)傳》；《道藏）第五冊，499頁，文物出版社等，1987年。

[20] [宋]周行已《瑞安陶隱居丹室記》；[明]鄧淮修《（弘治）溫州府志》卷十九。

[21] [元]曇噩《新修科分六學(xué)僧傳》卷第三十

[22]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第二百四十八唐紀(jì)六十四

[23] [宋]贊寧《宋高僧傳》卷第三十，中華書局，1987年8月，第753頁

[24] [明]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四十八

[25] [明]鄧淮修，王瓚、蔡芳纂《（弘治）溫州府志》卷三

[26] [明]張孚敬纂修《（嘉靖）溫州府志》卷二

[27] [明]劉畿修，朱綽纂《（嘉靖）瑞安縣志》卷一

[28] [宋]陳起《江湖后集》卷七

本文首刊于“謝正男，包連續(xù)，謝篤平編. 話說陶山[M].北京:中國詩詞楹聯(lián)出版社,2021:6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