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科幻小說之母”的瑪麗·雪萊在那部哥特恐怖小說《弗蘭肯斯坦》里塑造了兩個角色:狂熱的生物學家弗蘭肯斯坦和他的造物——一個比“活轉人世的木乃伊”還要丑陋可怕的怪物。
因為恐懼與厭惡,認為自己給世界帶來了災難,弗蘭肯斯坦拋棄了怪物。流落人世,一心想得到認可卻始終被驅趕的怪物決定復仇,犯下數起謀殺,包括弗蘭肯斯坦的新娘和好友。于是,在弗蘭肯斯坦與怪物、造物主與他的造物之間,懲罰對方的欲念輪番傳遞。弗蘭肯斯坦追隨怪物來到冰原,懷著無法親手殺死怪物的遺恨死在那里,而得知自己的造物主已死,怪物決定在大火中銷毀自己。對船員說完最后的話,“我的靈魂將得以安寧,即使它仍能思考,它也決不會再像這樣思考,永別了”,他跳出舷窗,“被海浪卷走,消失在遠方茫茫的黑夜中”。
在這部寫于19世紀初的小說里,瑪麗·雪萊制造出一股持久的、難以化解的矛盾。造物想得到像他的造物主應有的一切,基本的生存權利,愛,被認可的尊嚴。出于對強大造物的恐懼,造物主則試圖壓制甚至抹去造物的存在。一個世紀后,從1920年捷克作家卡雷爾·凱佩克在《羅薩姆的萬能機器人》中首次發(fā)明“機器人”一詞,到1950年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我是機器人》提出“機器人三原則”,矛盾從未消失?!读_薩姆的萬能機器人》里,不甘被人類壓迫的機器人們發(fā)動反抗,滅絕了人類,“機器人三原則”正是由這樣的恐懼催生出來的:第一條: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看到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第二條: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這條命令與第一條相矛盾。第三條: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除非這種保護與以上兩條相矛盾。
與此同時,20世紀里,生物與信息技術的迅速發(fā)展使得文學描繪的“造物世界”逐步應驗。1947年,第一代機器人在美國誕生;1952年,北方豹蛙成功被克隆,此后克隆魚、克隆羊相繼誕生;1956年,“人工智能”的概念首次被提出,之后“深藍”計算機和阿爾法分別在象棋和圍棋領域擊敗人類,這是發(fā)生在1997年和2013年的事。“人工智能”將在更多領域擊敗或打敗人類似乎成為了不爭的事實。一些誕生于20世紀的電影繼承文學中久遠的矛盾和恐懼,著力用影像這一更直觀的方式呈現“造物世界”。
《終結者》電影劇照
1987年的經典科幻電影《終結者》講述未來已被機器人統(tǒng)治,為了徹底消滅人類,機器人派出終結者T-800回到1984年,阻止未來的人類領袖誕生。施瓦辛格飾演的終結者是機械骨骼與人體組織的“混合物”,不具備自主意識,視執(zhí)行指令高于一切。他傳達的恐懼感也來源于此,隱藏在人類外表下的冰冷機械摧毀了人類對自我的熟悉認知,對指令高度執(zhí)著,即便外表損毀,碎成殘肢,依舊像無法驅散的夢魘追隨人類。
《銀翼殺手》電影劇照
對比1982年的另一部科幻經典《銀翼殺手》,主角戴克奉命獵殺復制人。在這里,身為人類的戴克反而成為執(zhí)行命令的冷血殺手,被追殺的復制人則擁有類似或高于人類的情感與智慧。電影中最崇高也最悲劇的一幕,即復制人里昂在臨死前的那段獨白——“我所見過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我目睹戰(zhàn)艦在獵戶星座的邊緣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處閃耀。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流失,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時刻到了?!彪S后他放飛白鴿,在雨中垂下頭顱。雖然肉體死去,他對未知宇宙的描繪和自我對時間、死亡的獨特感知卻足以震懾人類。
而弗蘭肯斯坦的怪物留下“即使它仍能思考,它也決不會再像這樣思考”的遺言,他也在展現自身的崇高——要將自己從造物與造物主關于恐懼的無休止戰(zhàn)斗中解脫,思考如何作為一個獨立、不受制約的自我。
無論是終結者還是復制人,抑或是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恐懼是不變的。面對造物完美、強大的軀體,人類想象出對死亡恐懼;面對造物的智慧,人類擔憂被淘汰的可能。在造物面前,人類可以是獵人,也可以是獵物,既是造物主,也是替代品??謶謥碜匀祟惿矸蓦y以確認的危機感,造物的行為都成為人類對危機和恐懼的投射,造物的結局都是恐懼的惡果。
在對造物傳達自身恐懼的同時,一些電影里也探討如何用愛創(chuàng)造造物。
《機器管家》電影劇照
羅賓·威廉姆斯在1999年的電影《機器管家》中飾演一個服務人類的機器人安德魯,具有超出其功能的額外情感和創(chuàng)造學習能力。在主人們充滿“善意”的引導下,安德魯最終得到愛的能力,并愛上了主人家的女兒。這個發(fā)生在兩個物種間看似浪漫的戀情故事,凸顯的是人類自認為身為造物主的完美和獨特。在他們眼里,機器人不可能完全具備人類的心智,唯有在人類的教導下,他們才能成長、進化。在精神上變成人類后,他們甘愿為了愛,用永生的軀體交換成為人類最后的條件——一具會生病、衰老,最終死去的肉體。
電影結尾,服務過四代人、活了兩百年的安德魯變成精神和肉體上完整的人類,被人類社會認可。他與愛慕的女人躺在一起,迅速地老去。
《人工智能》電影海報
2001年,斯皮爾伯格的電影《人工智能》上映。影片的背景設定在資源緊缺、貧富差距懸殊的未來,為了維持社會在現有資源下正常運作,人類一方面嚴格控制生育,一方面開發(fā)人工智能機器人進入人類生活。一個對父母“懷有無止盡的愛”,有心智和情感的人工智能男孩走進一對夫妻的生活——他們唯一的兒子正瀕臨死亡。
《人工智能》電影劇照
無需像管家安德魯一樣接受引導,名為“大衛(wèi)”的人工智能男孩誕生時已具備人類孩童的性格:好奇,天真,有一絲古怪,在愛父母的同時也想占有父母的愛。這些不夠完美的部分正是他接近人類的體現,人類就是不完美的。隨著這對夫妻真正的孩子康復,大衛(wèi)被拋棄,在愛與被愛的驅使下,他走上一條帶有童真或神話色彩的路:找到傳說中能將他變成真正小孩的藍仙女,只有成為真正的小孩,他的人類母親才會愛他。
即便大衛(wèi)已經具備無可比擬的先天條件,比安德魯更接近人類,他最終唯一的選擇是用成為真正的人類換取被愛的權利。即便他已經在海底冰凍了上千年,這一點從未改變。在大衛(wèi)傷感、動人的經歷背后,真相冰冷且不可接受:他們被賦予愛他人的能力,有甘愿為他人付出愛的勇氣,最后卻必須靠部分的自我犧牲——成為他人理想中的自己——換取來自他人的愛嗎?一如影片開頭提出的:問題不是制造會愛的機器人,真正的問題是人類能不能愛他們?這部電影延續(xù)的問題不止于此。如果機器人會愛,為什么不愛另一個機器人?如果機器人在會愛的同時懂得區(qū)分愛,為什么不將愛給予真正愛自己的人類?——如果這樣的人類存在的話。這些問題的答案往往逃不出:人類只允許造物愛自己。造物的影子滿是他們的自憐與私欲:“當上帝創(chuàng)造亞當時,他要求亞當愛他。”
諾獎作家石黑一雄習慣跳出人類的視角,借造物的眼光看待它們與人類的關系。在他發(fā)表于2005的小說《別讓我走》中,克隆人凱西回憶自己在克隆人學校長大成人,與好友露絲、湯米先后前往農場、醫(yī)院,陪護并見證他們在為人類捐獻器官后“完結”。在她講述這些的同時,她也即將從“護理員”變成“捐獻者”,最終“完結”。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
“完結”是過于美化的詞匯,在凱西平靜的敘述中,她幾乎未曾表露對人類的強烈感觸。即便她曾視那所學校為珍貴的回憶,寄謹慎的仰慕與希望于曾“保護”他們的人類老師。即便——她許久后知道——那些人類老師都怕他們,每天都在與對他們的恐懼斗爭:“有時候我從辦公室窗口望著你們,我會感到那么強烈的厭惡……”而她未曾接觸的人類社會,也都恐懼他們取代人類的下一代。
凱西的平靜,是她數年來將回憶、將瑪麗·雪萊筆下的矛盾消化的結果。她將造物主與造物的矛盾轉化為自身的矛盾,在渴望通過證明自身擁有人類的靈魂來換取不被“完結”的人生同時,也順從、最終接受被人類持續(xù)剝奪的過程。小說結尾,凱西站在曠野,幻想失去的一切將被海水沖刷上岸,來到她面前。她沒有哭泣和失控,“這幻想僅止于此——我不允許”。她等了一會兒,轉身上車去往“該去的地方”。這里,“不允許的”是她內心人類靈魂應有的未來,“該去的”是早已設定的結局。
石黑一雄最新的小說《克拉拉與太陽》來自一名人工智能機器人的回憶,她的名字叫“克拉拉”,功能是陪護生病的兒童喬西,擔當她的朋友。克拉拉具備高度敏銳的觀察和感知,她察覺一對情侶的快樂時發(fā)現痛苦,她體驗喬西向自己走來的喜悅也感到恐懼。當她捕捉人類復雜的情感,會用簡單的網格分析它——
她的臉龐占滿了八格空間,只留下邊緣的幾格給瀑布;有那么一刻,我感覺她的表情在不同的方格間變化不定。在一格中,譬如說,她的眼睛在殘酷地笑著,而在下一格中,這雙眼里又滿是悲傷。瀑布、孩子和狗的聲音全都漸次消逝,直至緘默,為母親將要道出的話讓路。
網格也是克拉拉觀看、理解世界的方式,天空與田野都被分割,太陽在每個方格里不盡相同。于是她坐在被遺棄的堆場里,記憶同樣以如此理性、秩序感的方式從起點推演。得益于石黑一雄抽練到極簡的語言,克拉拉鋪展開的過去最終變成一道道橫豎交織的線條,所有人物,喬西、母親、父親……簡化為方格上的一個點,在記憶的棋盤上緩緩隨時間挪動——即便當克拉拉稱呼他們時,特意用大寫的首字母凸顯他們在她心中的獨一無二。
正是在這個被秩序化的記憶世界,克拉拉回想人類復雜的愛時感到困惑,她可以捕捉、用網格分解,卻似乎難以完全理解。尤其是母親在喬西病危后,求助克拉拉為她延續(xù)喬西,并保證會永遠愛她時,克拉拉的困惑由動作的停滯和簡短的失語表露。她將自己的雙臂舉到半空:“我在想啊。假使我延續(xù)了喬西,假使我占據了那個新的喬西,那這一切……又該怎么辦呢?”
因為在克拉拉眼中,愛應如太陽一般,“總有辦法照到我們,不管我們在哪里”,是永恒的,純凈的。她也像太陽一般付出對喬西全部的愛,在喬西病危時,祈求太陽的光與熱救回她。這樣的愛里,沒有留給謊言和私欲位置,她不求回報,不需要永久的占有。
自然,這部小說心碎的部分依舊是記憶被講述殆盡,目睹克拉拉坐在無人的堆場。一如反復看到的——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消失在黑夜,白鴿從復制人里昂頭頂飛走,安德魯老去,大衛(wèi)依舊在海底等候,凱西驅車離開……所有的一切都以貼近無聲的代價,試著將我們人類從站立的地方撼動,從中心來到他們所處的邊緣——哪怕是短暫的,去理解我們的恐懼與愛,理解他們的恐懼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