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飛花令”說開去

清人繪《紅樓夢》行酒令場景

中央電視臺今年舉辦的《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比賽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即改良版的“飛花令”。具體形式是，每場比賽設一個不同的字作為令字，由攻擂者和守擂者輪流背誦含有令字的詩句。例如，當令字是“春”時，攻擂者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守擂者說“憶昔嬌小姿，春心亦自持”，攻擂者接著說“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守擂者接著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如此一來一往，幾個或十幾個回合，直到一方說不上來，算作失敗。這是一種新形式的飛花令。

飛花令原本是一種酒令，是酒席上飲酒助興的一種高雅游戲。丁玲小說《母親》寫道：“這個酒令容易得很，譬如我起令，我先喝一杯，說一句詩，然后喊擊鼓，我便把花遞給文英，文英遞給淑貞……這樣輪傳下去。鼓聲一歇，花落在誰手中，便歸誰喝一杯酒，念一句詩。詩里要包含得有眼前的東西，如若沒有便要罰三杯酒。”這是名符其實的飛花令。飛花就是在鼓聲中或其他敲擊聲中飛快傳遞的花或者花一類的東西。

巴金小說《家》第十三章中也提到了飛花令。文中，一家人一起吃年飯，年輕一代坐一桌，一共12個人，高興時決定行酒令。除去年紀較小的3人，其余9人便玩起了飛花令……“三表弟，你先吃酒！”琴一面望著覺慧微笑，一面說，“我說的是‘出門俱是看花人’。”眾人依次序數(shù)過去，數(shù)到“花”字恰是覺慧，于是都叫起來：“該你吃酒?！庇X慧只得喝了一大口酒。他得意地對琴說：“現(xiàn)在該你吃酒了——春風桃李花開日?！睆挠X慧數(shù)起，數(shù)到第五個果然是琴。于是琴默默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說了一句“桃花亂落如紅雨”。該坐在她下邊的淑英吃酒。淑英說一句“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又該下邊的淑華吃酒。淑華想了想，說了句“若待上林花似錦”。數(shù)下去，數(shù)過淑貞、覺英、覺慧，恰恰數(shù)到覺民。于是覺民吃了酒，說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接著覺新吃了酒，說句“賞花歸去馬蹄香”。該瑞玨吃酒。瑞玨說：“去年花里逢君別?！庇衷撌缬⒔酉氯ィ缬⒊粤司祈樋谡f：“今日花開又一年。”這時輪到淑貞了。淑貞帶羞地呷了一小口酒，勉強說了一句“牧童遙指杏花村”。9個人喝酒行令，前面的人說出的詩句中“花”字在第幾個字的位置，從說出這句詩的人順著數(shù)，數(shù)到第幾個人的位置，便歸那個人喝酒。這是飛花令的另一種形式。

古人酒令形式多樣，飛花令只是其中的一種。不管哪種形式，都要推舉一人為令官，其余人依令輪流飲酒、說詩詞，違令者罰酒。令官權(quán)力很大。《紅樓夢》第四十回行酒令，鴛鴦吃了一盅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唯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p>

令官一般由主令者擔任。主令者先飲一杯，謂之“令酒”。然后酒令正式開始。

酒令作為酒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悠久。據(jù)西漢劉向《說苑·善說》記載：“魏文侯與大夫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曰：‘飲若不釂，為浮大白?！蔽何暮钍菓?zhàn)國時魏國的建立者，公元前445年至公元前396年在位。盛滿酒的杯子稱觴。觴政亦稱觴令，即酒令。釂意思是飲盡杯中的酒。浮指罰。大白即大酒杯。魏文侯不但指定公乘不仁為令官，而且規(guī)定“誰不把杯中的酒飲盡，就罰他喝一大杯”。可見酒宴上行酒令歷史悠久。

唐朝文士或以呼廬為令，白居易詩“醉翻衫袖拋小令，笑擲骰盆呼大采”是也；或以經(jīng)史為令，白居易詩“閑征雅令窮經(jīng)史”是也。連白居易那樣的飽學之士，行酒令也要遍尋記憶中儒家經(jīng)典、歷史書籍中的精彩句子，唐代文人酒令之難度可謂大矣。

可以發(fā)現(xiàn)，行酒令并非一件簡單的事情。在行雅令時，往往需要引經(jīng)據(jù)典、各處搜羅，這不僅需要一定的知識水平和文學修養(yǎng)，還需要當席構(gòu)思、即席應對的機智才華和應變能力。

2016年3月29日《北京青年報》發(fā)表文章《行酒令，拼的是才力》，說是明朝國子監(jiān)祭酒陳詢因得罪權(quán)貴而被貶官。在同僚們?yōu)樗T行的宴會上，陳詢先行酒令曰：“轟字三個車，余斗字成斜。車車車，遠上寒山石徑斜?！币煌旁唬骸捌纷秩齻€口，水酉字成酒?？诳诳冢瑒窬M一杯酒?！标愒兗捌渫诺木屏?，頭兩句用拆字格，第三句疊字，第四句移用前人詩句。

這種形式的酒令要追溯到北宋。據(jù)宋人莊季?！峨u肋編》卷下記載：“黃魯直在眾會作一酒令云：‘虱去乙為蟲，添幾卻是風。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湍艽稹Ｋ?，人以告東坡。坡應聲曰：‘江去水為工，添糸既是紅。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雖創(chuàng)意為妙，而敏捷過之?！?/p>

黃庭堅和蘇軾這一組酒令，頭兩句用拆字手法，第三句用頂針格，后兩句將唐人現(xiàn)成詩句移入酒令。此酒令帶有開創(chuàng)性，眾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可見蘇軾反應之快。所以莊季裕稱贊黃魯直的酒令“創(chuàng)意為妙”，蘇東坡的酒令“敏捷過之”。兩則酒令，顯示了黃、蘇二人過人的才華和敏捷的才思。

清人尤其喜歡行酒令。沈復《浮生六記·閑情記趣》曰：“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清人行酒令的形式也多種多樣。比如有的酒令規(guī)定每個人說出的詩句、詞句、對聯(lián)中的每個字都不許帶口字旁或者其他偏旁等?！都t樓夢》中描寫酒令的場景也不止一處。

例如《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笑道：‘我先喝一大海，發(fā)一個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瘜氂衲闷鸷＃ù缶票幷咦ⅲ﹣恚粴怙嫳M。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個字的原故。說完了，喝門杯（酒席上各人面前的一杯酒，也叫門前酒——編者注），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jīng)、成語’?！?/p>

寶玉說道：“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睂氂癯溃骸暗尾槐M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睂氂耧嬃碎T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

這樣的酒令簡直就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