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談陸羽，一定不要只看到茶，還應(yīng)看到更多。過去太重視茶，往往忽略了茶之外的很多東西。比如《茶經(jīng)》的這個“經(jīng)”。史學家章學誠在《文史通義》里就說，陸羽寫本玩茶的書，怎么會好意思叫“茶經(jīng)”呢。
《茶經(jīng)》，宋刻百川學海本，是現(xiàn)存最早的刻本
茶經(jīng)的“經(jīng)”最開始并不是今天通俗意義上的“經(jīng)典”的“經(jīng)”，也不是“經(jīng)史子集”的“經(jīng)”，陸羽的《茶經(jīng)》按照當時的理解應(yīng)該是“經(jīng)紀”的“經(jīng)”，“經(jīng)紀”就是安排的意思。
“茶經(jīng)”就是讓茶有秩序。經(jīng)的本意是經(jīng)線，我們經(jīng)常說的經(jīng)緯，指的是經(jīng)線與緯線，線做好了，往織布機上一擺，橫的是緯線，豎的是經(jīng)線?，F(xiàn)在介紹一個地方，經(jīng)常要說經(jīng)度多少、緯度多少，就是確定位置。
經(jīng)緯自然也就是指天地萬物的秩序，在古代中國，特別用來指治理天下。就像六書，一開始也不是什么“經(jīng)”，可是從孔子時代開始就變成“經(jīng)”了。后世不斷有人添加，出現(xiàn)了九經(jīng)、十三經(jīng)等。今天我們看唐代的這本《茶經(jīng)》，只知道其經(jīng)典的一面，反而淡忘了其“經(jīng)紀”的一面，所以要特別指出來。
過去寫的《山海經(jīng)》《周易》等是指傳記，是解釋以前的事情。
《茶經(jīng)》有一些章節(jié)很重要，但是過去沒有注意，像《九之略》、《十之圖》。陸羽的出身、茶在南方是什么樣子、生長在哪些地方、出產(chǎn)地是哪些、茶是怎么做的、怎么評飲茶，這些都是講得比較多的，但是《九之略》和《十之圖》的講解，我在所有書上看到的比較少。談了半天茶怎么沏、怎么制作，到《九之略》的時候，開始看環(huán)境。如果環(huán)境不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能忽略，逐漸減少，但到了大戶人家又是一個都不能少的。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宮廷茶具，就說明了這點。
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朝宮廷茶具
我有過一段很規(guī)范的茶日子。出門的時候，要帶易武地區(qū)十年以上的解塊老茶，日式的茶葉銅罐，宜興西施紫砂壺，四個柴燒杯，飯盤大的電磁爐，從京都購回來的老鐵壺，一個水質(zhì)監(jiān)測儀，一桿象牙小秤，四塊桌巾，加上一套長衫、兩套茶人服，非要一個大行李箱不可。去的地方，也都是名山大川。為了喝一泡茶，大家真是不遠萬里來相會，一年就飛成了3 家航空公司的金卡會員。有一天，早上還在敦煌數(shù)沙子，下午便在北京討論用農(nóng)夫山泉泡茶的適宜與否，晚上已經(jīng)在廣州酒樓大快朵頤?，F(xiàn)在好了，各地泡茶工具都備齊了，美輪美奐的茶館越來越多，再也不用那么操心。我的意思是，陸羽在他那個時候，也會有人覺得他很“裝”，很做作，不就是喝茶么？陸羽的回答也許是“就是為了喝茶才得這樣啊”。就因為大部分人只會把茶放進粥里，放進壺里，放進杯里，所以陸羽才發(fā)明了一套又一套的工具，來把我們從俗世中拽拉出來。
用絹素寫茶經(jīng)，陳諸座隅，目擊而存，陸羽說的就是我們喝茶需要找個主題，做海報（掛畫），邀約人，認真對待，喝了還不算，還要作畫、作詩，把這一天的經(jīng)歷寫出來。我們每周舉辦的“茶業(yè)復(fù)興”沙龍不就是這樣？有人泡茶，有人送茶，還有人專門照相，有人主持，有人講話，還有人記錄，最后還要發(fā)表。美好的茶事活動存下來，并廣而告知，這就是陸羽在《茶經(jīng)》里告訴我們的。
需要說的一點是，從宋代開始，畫畫就職業(yè)化了。你是我的制作人，我就把我的畫給你，我是名義上的作者，但是錢是歸你的，你按個章就是你的。畫傳到日本后，因為字與畫是分開的，經(jīng)過不同人的手筆，就被剪成小畫，剪成兩半，字是字，畫是畫，適用于不同茶室的風格。
“目擊而存”，我懷疑漏了一個字，如果是“目擊而道存”的話，就是形容人悟性高，眼睛相看，便知彼此心志，表示不必再以言語去溝通，也用來形容個人具有很高的道德修養(yǎng)，人們一接觸便能感受得到。不過，有沒有這個字都不影響我們對這段文字的理解。
“目擊而道存”語出《莊子·田子方》，這個故事值得講講。
溫伯雪子往齊國去，途中寄宿于魯國。魯國有個人請求見他，溫伯雪子說：“不可以。我聽說中原的君子，明于禮義而淺于知人心，我不想見他?！钡烬R國后，返回時又住宿魯國，那個人又請求相見。溫伯雪子說：“往日請求見我，今天又請求見我，此人必定有啟示于我?！庇谑浅鋈ヒ娍?，回來就慨嘆一番，第二天又見客，回來又慨嘆不已。他的仆人問：“每次見此客人，必定回來慨嘆，為何呢？”回答說：“我本來已告訴過你，中原之人明于知禮義而淺于知人心，剛剛見我的這個人，出入進退一一合乎禮儀，動作舉止蘊含龍虎般不可抵御之氣勢。他對我直言規(guī)勸像兒子對待父親般恭順，他對我指導又像父親對兒子般嚴厲，所以我才慨嘆?！笨鬃右姷綔夭┳右痪湓捯膊徽f，子路問：“先生想見溫伯雪子很久了，見了面卻不說話，為何呀？”孔子說：“像這樣的人，用眼睛一看而知大道存之于身，也不容再用語言了?！?/p>
《世說新語·棲逸》中，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籍歸，遂著大人先生論，所言皆胸懷閑本趣，大意謂先生與己不異也。觀其長嘯相合，亦近乎目擊道存矣?！?/p>
陸羽除了喝茶外，最喜歡干什么？就是長嘯與號啕。陸羽是一個讀了很多書、以陸子自居的人，想以茶去教化天下，又是一個性格鮮明的人，經(jīng)常喝茶中途就拂袖而去，大有魏晉名士風范。
喝茶是日常行為，儀式感很重要。很多人不清楚佛家體系的教義，佛經(jīng)多難啊，但是不斷地磕頭，不斷地轉(zhuǎn)珠子、念阿彌陀佛，也能夠成佛，所以形式大于教義，這是我的理解。
喝茶也是這樣，你端起杯子，不斷端起杯子，茶味自在其中。更何況，你參加茶會，要報名，要簽到，要看課件，要聽山山水水的介紹，要記錄從第一泡到最后一泡的口感變化，要拍照，要發(fā)微信微博，這些都是“經(jīng)”的部分。但還是陸羽說得好啊，“目擊而存”，茶好不好，還是要接觸一下，遇到好的茶就像遇到一位得道高人，喝一口看一眼心便熱乎起來。即便不是，遇到一位賞心悅目的人，也是極好的。
還是喝茶好。
本文摘自茶文化學者周重林的新書《茶之基本：陸羽<茶經(jīng)>啟示》，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茶之基本：陸羽<茶經(jīng)>啟示》，周重林/著，岳麓書社·浦睿文化，2021年2月版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