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莉的《古琴》繼由三聯(lián)書店2009年出版后，近又由中華書局推出精裝本。書中所附的兩張CD，收錄了1962年錄制于北京古琴研究會的古琴曲21首，這些古琴曲的彈奏者都是當(dāng)時所見的高手，如管平湖、溥雪齋、查阜西、樂瑛、吳景略等。這些古琴彈奏曲中，有很多已是大師的絕版。幸虧作者在50多年后找到了這些原始錄音，經(jīng)精心制作，與《古琴》一書同時面世。
漢學(xué)家林西莉，瑞典文名曰塞西麗婭?林德奎斯特。她的《漢字王國》出版以來極受好評，而其《古琴》一書則在瑞典獲奧古斯特文學(xué)獎，中文版出版以來，也是好評如潮。這位老太太怎么這么厲害？論漢學(xué)，她是瑞典著名漢學(xué)家高本漢的學(xué)生；論琴學(xué)，其師從管平湖先生弟子王迪女士。
林西莉
琴學(xué)大師里面好多都是男士，如大神管平湖、道光帝之孫溥雪齋，以及當(dāng)代的李祥霆等?？梢灿胁簧賯髌媾賻?，比如《古琴》所附CD中收錄的樂瑛女士，那可是京城同仁堂樂家老鋪的大小姐，“老八張”里面收錄她《岳陽三醉》等，此次CD里居然有她的錄音，可真是難得了。又如王迪，是管平湖先生的弟子，挖掘、整理了極多的琴歌等琴學(xué)文獻，2005年去世。林西莉在王迪先生去世之后寫成《古琴》一書，當(dāng)然是有紀念之意的。這本書的扉頁也寫了“紀念我的老師王迪”。能夠師從王迪先生，又得諸多老前輩親炙，林西莉于古琴之緣分實是難得之至。女琴師不讓須眉，在這幾位女士身上展現(xiàn)無遺。
20 世紀50 年代末古琴研究會的人員。中間身著淺色中山裝的是溥雪齋，兩旁是管平湖（穿長袍者）和查阜西。他們身后是汪孟舒、楊葆元，都是優(yōu)秀的古琴師。前排左起第二人是王迪，后排最右邊是許健
這本關(guān)于古琴的“暢銷普及書”說到了關(guān)于古琴的樣式、傳說、文化、彈奏等各個方面?？勺屛疑罡杏腥さ钠鋵嵤菐讉€細節(jié)。最早向西方介紹古琴的著作應(yīng)該是高羅佩的《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譯本近年也由中西書局出版。高羅佩把古琴翻譯為“中國的魯特琴”，可魯特琴其實是像琵琶的。林西莉?qū)@位前輩漢學(xué)家的用意作了體認后，也表示了懷疑，認為不妥。我想起多年前在北京，和一位華盛頓小伙子的交談，我說起古琴，一時感到難以表述，在指手畫腳之后，他恍然道，哦，古琴嘛，我非常喜歡……讓我非常驚訝。須知當(dāng)時和他同齡的國人很多都是琴、箏不分的。前幾天看到“可凡傾聽”采訪古琴家龔一先生，說早些年有國際友人彈古琴，中國年輕人卻上前去問，您這是哪國的民族樂器啊？令人生出許多民族、文化的感慨，而又真切感受到，藝術(shù)無國界。
管平湖先生在演奏
另一個細節(jié)是林西莉眼中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她于1961年來北京大學(xué)，坐電車在密集的自行車流中穿行，在北圖下來換車，“瑟瑟的西北風(fēng)刮著樹木上枯葉的沙沙聲和石板路上黃色沙粒的翻飛聲”。售票員尖著嗓子試圖讓人們往里走，車頂上巨大的果凍一般的灰色煤氣袋……車向北開往德勝門，在護國寺站下車，走到一個四合院——北京古琴研究會。每日抱著一張穿越千年的古琴這樣穿行在北京，來自異域的人身處異域，耳中聽著市井的、古幽的各種聲響。林西莉說那個四合院“曾是武將們的住所”，應(yīng)該就是在地安門西大街北側(cè)的興華胡同。這個胡同住過的名人不少，陳垣、余嘉錫、白壽彝等先生都住過。在“知識分子的短暫春天”里，中國的學(xué)人、藝術(shù)家們不顧腹中饑餓、蛋白質(zhì)缺乏癥，努力要去做一些事。無論是古琴界的老人們還是當(dāng)時的學(xué)界，莫不如是。林西莉多么幸運，來得不早不晚。
林西莉?qū)W琴照
還有一個細節(jié)，林西莉說：“當(dāng)我們后來終于開始彈些古琴曲片段的時候，我如釋重負，但學(xué)習(xí)進度卻是難以描述的緩慢。我們摸索著前進。幾個星期之后，我問王迪我是否可以要幾個音階或其他的練習(xí)帶回家彈。她不明白我的意思，這不只是因為我的中文蹩腳，我試圖解釋：和弦、音階、練習(xí)曲、大調(diào)小調(diào)、整個鍵盤、練習(xí)所有的指頭，像彈鋼琴那樣。她無比震驚地盯著我。怎么可以如此對待樂器！在我的國家我們真的是這樣做的嗎？我們難道不尊重我們的樂器？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到古琴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用古琴來練音階當(dāng)然是對它的褻瀆……”我不禁笑起來了。古琴熱的今天，大家動輒講究輕微淡遠，講究意境而非音準，講究氣息而非節(jié)拍。而數(shù)十年前的瑞典女士向琴師要求練習(xí)音階，也遭到了鄙視呢。但其實林西莉是對的，古琴是樂器，不是神器也不是禮器，音樂就要可以講音階、和弦嘛。我想這是語言帶來的誤解。王迪先生長期和管平湖先生致力于將古琴減字譜轉(zhuǎn)化為五線譜，又怎么會排斥音階、和弦呢？
管平湖在彈琴，王迪將曲子轉(zhuǎn)換為五線譜。她面前的是原譜
林西莉與王迪
話說，為什么一位瑞典漢學(xué)家寫中國古琴會反過來走紅中國呢？當(dāng)然，這本書有真情，內(nèi)容也通俗普及，而大概作者的外國漢學(xué)家身份也很重要吧。這跟如今讀史都喜歡讀劍橋、哈佛、講談社，其實是一個道理。
1962年林西莉離開中國時，古琴研究會送給她一張明代的琴，叫“鶴鳴秋月”。她抱著這張琴，回到瑞典，多年之后，她又用她的書帶回給我們她在中國所學(xué)到的關(guān)于古琴的一切。（文/趙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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