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對于中國人還是西方人,“中國風”都是神秘的。在西方人眼里,“中國風”如同海市蜃樓,只是一種幻象。中國人甚至懷疑這種幻象的存在,認為“中國風”只是空穴來風,根本就沒有這么回事。近日,《中國風》的中譯本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揭開了包裹它的神秘面紗:不僅有“中國風”,而且還不全是幻象。
《中國風》的作者是英國著名美術史家休·昂納。昂納1927年9月生于英國伊斯特本,從小熱愛藝術,尤其是建筑,曾經(jīng)因為擅自探險坎特伯雷大教堂而被國王學院開除,后因為不擅長建筑繪圖而改學文學。劍橋大學畢業(yè)后,在大英博物館、利茲城市美術館、紐塞姆寺畫廊短暫工作,后移居意大利潛心美術史的研究、著述和出版,2016年5月于意大利盧卡附近的家中去世,享年89歲。昂納最負盛名的著作,是他和弗萊明合著的《世界美術史》。自1982年出版以來,該書贏得學術界和讀者的廣泛好評,不斷再版和重印,1989年出版了它的中譯本。
《中國風》 [英]休·昂納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被人遺忘的“中國風”再一次喚醒了人們的記憶
《中國風》出版于1961年,是昂納的第二本著作,也是第一本專門研究“中國風”的著作。但是,這本書似乎有些生不逢時。在該書出版的同一年,美國與古巴斷交,東西德之間開始修筑柏林墻,中國正在經(jīng)歷三年自然災害最困難的時期。吸引人們注意力的,是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活動等大事件,主導人們思維的是對抗和冷戰(zhàn)。像《中國風》這樣探討藝術的跨文化傳播的著作,自然很容易遭到冷落。除了在出版初期作為填補空白之作而引起學術界的關注之外,當時《皇家藝術學會雜志》《伯靈頓雜志》《建筑史家學會雜志》等專業(yè)雜志都發(fā)表過書評,后來就幾乎銷聲匿跡了。在中國大陸,人們很長時間都不知道有這本書的存在。然而,風水也有輪流轉的時候,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經(jīng)濟的騰飛,中國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差不多被人遺忘的“中國風”再一次喚醒了人們的記憶,作為第一本研究“中國風”的著作,昂納的《中國風》告別了近半個世紀的塵封歲月,開始得到廣泛的閱讀和引用。我們可以想見,《中國風》中譯本的出版,給它帶來成倍增長的讀者,一定會出乎作者的意料之外。如果昂納先生能夠多活幾個月,看到中譯本的出版,目睹中國讀者的熱情,他會感到多么的幸福!
在通常情況下,與對“中國風”感興趣的,都是熟諳中國文化的漢學家。讀者自然會在心里猜想,《中國風》的作者一定是一位中國通。然而,事實讓讀者大跌眼鏡。這位研究“中國風”的專家,居然一句漢語也不會,更不用說運用中文文獻進行研究了。昂納主要生活在英國和意大利,我們甚至沒有找到他來中國旅行的記錄。這對于這位號稱通過旅行來學習藝術的藝術史家,是多么不同尋常。作者承認,他“對中國藝術知之不多”“只能從一個純粹的歐洲人的立場來探討這個問題”“這是因為,中國風是一種歐洲風格,而不是像一些漢學家常常認為的那樣,是對中國藝術的拙劣模仿”。由此,這本書的基調得以奠定:它所討論的“中國風”是一個純粹發(fā)生在歐洲的現(xiàn)象,屬于歐洲美術史的范圍。對“中國風”的研究,無須深厚的中國學養(yǎng)。當然,如果精通漢語并熟悉中國文化,對于“中國風”的研究一定大有助益,但也有可能會受到中國視野的局限,從而影響研究的純粹性。正因為如此,昂納不懂中文,對于研究“中國風”來說,并不全是缺點,也有他的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可以確保有關“中國風”的研究在純粹的歐洲美術史的規(guī)范下進行,免受漢學研究習慣的影響。由此,盡管昂納的《中國風》觸及的是歐洲美術史上一個非典型現(xiàn)象,但是這項研究成果卻在歐洲主流美術史的范圍之內。
荷蘭代夫特彩飾錫釉酒壺,繪有中國人物形象
“中國風”從幻象到實物的全過程
昂納從歐洲人對于中國的想象開始,全書分為八章:神州幻象、中國風之開端、巴洛克式中國風、洛可可式中國風、英國洛可可式中國風、中英式花園、中國風的衰落、中國與日本。從探險家和旅行者關于中國游記和傳說,到進口的中國瓷器、漆器、絲綢服飾、家具等,再到歐洲人自己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和建造的建筑,作者揭示了“中國風”從幻象到實物的全過程?!爸袊L”不是文學虛構,而是滲透到歐洲人日常生活之中的器物。昂納不是書齋型的美術史學者,他有大量觀摩和把玩作品的經(jīng)驗,而且身體力行參與美術館的收藏和展覽設計,我們在閱讀該書的時候,就像在美術館參觀一個以“中國風”為主題的展覽,既有作品展示,又有專家導覽。而且,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看的展覽,在《中國風》中“展示”的作品,大部分不為國人所知。當然,《中國風》不只是一本展覽畫冊。昂納不僅擅長語言表達,而且熟諳敘事技巧,這與他在劍橋大學學習文學的經(jīng)歷不無關系。即使是專業(yè)性很強的話題,在昂納筆下也被講述得娓娓動聽。從這種意義上,讀者也可以把《中國風》當作一本故事書來閱讀。昂納不僅是一位學者,也是一位作家。
不過,該書也有一些局限。首先,由于專業(yè)的習慣,作者將“中國風”限于工藝美術和建筑的范圍,從而忽略了中國因素對于歐洲現(xiàn)代性的整體影響,特別是在將歐洲從中世紀的迷夢中驚醒過來的過程中,中國的思想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就像包華石(Martin Powers)指出的那樣,現(xiàn)代性并不是歐洲人獨立發(fā)明的,而是跨文化合作的結果,中國文化的影響尤其明顯。
18世紀后期英國生產(chǎn)的中國風雙把手帶托盤蓋碗
其次,昂納忽略了中國因素對于歐洲的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可見的實物上,也體現(xiàn)在不可見的趣味上。波特(David Porter)的研究表明,中國趣味對18世紀英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認為美學學科在18世紀歐洲的確立,與中國趣味的影響不無關系。洛夫喬伊(Arthur Lovejoy)發(fā)現(xiàn),歐洲的浪漫主義有一個中國起源。中國藝術和美學對于自然天成的崇尚,促使歐洲人擺脫古典主義的僵化規(guī)則,從而引發(fā)了19世紀的浪漫主義潮流。
再次,昂納沒有注意到,“中國風”在19世紀的衰落,只不過是在裝飾藝術領域不再突出明顯的中國元素,但是在高級藝術領域中國元素卻開始發(fā)生影響。一般認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歐洲發(fā)生的現(xiàn)代藝術運動受到東方藝術的影響,特別是日本藝術的影響。昂納注意到“中國風”中的日本因素,從剛開始的模糊不清,到后來風格明晰,再到后來的銷聲匿跡,前后不過30年時間。日式風格的興衰被昂納認為“是19世紀時尚史最為傳奇的插曲”“雖然流行很短,其影響卻甚為深遠”。導致日式風格衰微的直接因素,是中國明朝以前的陶瓷、繪畫和雕像進入歐洲,并在高級藝術領域發(fā)生影響。弗萊(Roger Fry)、賓庸(Laurence Binyon)等人力圖揭示歐洲現(xiàn)代繪畫與中國書畫的關系,為現(xiàn)代藝術尋找它的中國起源。昂納注意到了弗萊的論述,令人遺憾的是,他沒有像弗萊那樣,將“中國風”由裝飾藝術領域拓展到高級藝術領域。
法國畫家布歇作品《結伴釣魚的中國人》 (油畫)
“中國風”在不同歷史階段,具有不同的價值內涵
時隔半個世紀之后,我們今天來談論“中國風”,會發(fā)現(xiàn)它有一些不同的版本。如果不拘泥“中國風”這個詞的狹義用法,僅將它視為在西方出現(xiàn)的“中國熱”,我們至少可以區(qū)分四種不同的“中國風”,它們出現(xiàn)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具有不同的價值內涵。18世紀在歐洲盛行的“中國風”,具有建構西方現(xiàn)代性的意義。20世紀初期作為西學東漸之逆流的“中國風”,具有批判西方現(xiàn)代性的意義。20世紀9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領域出現(xiàn)的“中國風”,具有明顯的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特征。這三種“中國風”都是從西方刮過來的,都是在與西方的對照中被建構出來的。但是,近年來流行的“中國風”不同,它是中國文化主動走出去影響世界,是一場真正從東方刮起的“中國風”。
盡管影響主體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文化交往的影響都是雙方向的。在西方文化影響中國時,中國的本土化進程也會改變西方文化的某些特質。同樣,在中國文化影響西方時,西方的本土化進程也會改變中國文化的某些特質。不管世界文化的交互影響究竟會導致怎樣的結果,但是可以確信的是,經(jīng)歷交互影響的文化將變得更加開放、包容,因而變得更加文明。隨著科技和經(jīng)濟全球化的深入發(fā)展,建設適應全球化時代的新文化被提上議事日程。近年來在文化藝術界流行的“中國風”,我們與其將它理解為中國文化或者東方文化的復興,不如將它理解為對更加開放、包容和文明的新文化建設的推動。(文/彭鋒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