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在清代畫壇的地位如何,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認為,石濤在清代即已享有盛譽;一種說法認為,石濤在清代并無太大影響。本文從多種著錄文獻材料中追索石濤歷史地位的變遷情況,總結(jié)得出18世紀中葉以前,石濤的社會影響主要限于揚州;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在士大夫中影響擴大;19世紀中葉以后,其影響已走向藏家,有超越“四王”與八大的趨勢;而直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石濤的社會影響始超越“四王吳惲”,最終形成20世紀的石濤熱。
清 石濤《自寫種松圖小照》卷(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石濤在清代畫壇的地位如何〔1〕,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認為,石濤在清代即已享有盛譽;一種說法認為,石濤在清代并無太大影響?!?〕本文認為,石濤在清代社會的影響,可分這樣幾個階段:18世紀中葉以前,其影響主要限于揚州;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太平天國),在士大夫中影響擴大;19世紀中葉(太平天國)以后,其影響已走向一般藏家,有超越“四王”與八大的趨勢。但總體來講,仍然無法與“四王”相比。直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石濤的社會影響始超越“四王吳惲”,最終形成20世紀的石濤熱。
一、名不出揚州
(一)生前身后的情況
汪世清所編《石濤詩錄》中涉及的士大夫,有張怡、周京、張揔、湯燕生、杜岕、柳堉、吳嘉紀、周蓼恤等,可見石濤與士大夫是有一定交往的。〔3〕王攄的《廣教寺訪喝公石公二大師》:“飛錫來何處,空山共隱淪。詩魔禪自伏,祖席道重新。泉涌諸天護,燈傳一塔真。翛然方丈室,滿壁畫龍鱗?!弊⒅^:“石公善畫松?!薄?〕此詩作于1678年至1683年間〔5〕,可知石濤與王攄也有過交往。又1701年黃云的《跋石濤墨蘭冊二則》:“石大師與余交近三十年,最愛其畫,而所得不過吉光片羽。”〔6〕可知石濤與黃云有30年的交往。又洪嘉植的《跋石濤為洪廷佐所作畫冊》:
清湘道人出瀟湘,故所見皆是楚辭。其畫隨筆所到,無不從《九歌》《山鬼》中想見之。向為我寫早梅一枝,書張始興公五律其上。其筆墨雖散在人間,然亦不可多得者。茲乃為吾侄廷佐贈至數(shù)十百幅,梅竹蘭菊,雜以松葉水仙,無一點塵氣,宜廷佐珍視,而時出示同好,題賞不置耳。倪云林題其畫竹云:“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爾,豈復較是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不知以中視為何物也?!庇嘤谇逑嬷T畫亦云,豈獨竹歟!王逸少曰:“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比黄洳恍嘤诤笫勒?,又非余之所知矣。〔7〕
洪嘉植卒年與石濤接近,這段文字也可以看作石濤生前獲得的評價。洪廷佐(正治)被認為是石濤的學生。1731年,即石濤卒后二十余年,洪正治跋《釋石濤山水花卉冊》:
清湘老人贈予墨梅十六幅,諸法俱備,因為裝潢,置之案頭,時一摹仿。頃復得其干筆一紙,錯綜淡遠,恍如霜鐘初發(fā),獨立于疏煙殘月中,不禁神往。予與老人居處最久,此種鮮或見之。又兼山水寫生,共計十幅,筆皆絕塵?!?〕
另外,石濤去世后不久,陳儀的《石濤畫黃研旅詩冊題后》:“聞淞(湘)公蹤跡尤奇,惜其沒不能一見。掩卷怳然,然于此益知世間名籍之外,固多偉人也。”〔9〕同一幅畫,大約1711年,黃之雋跋曰:“大滌子,亦奇僧也……聞大滌作此畫時,年已老。予不及交其人,而硯旅與余相識于京師,亦年逾五十矣?!薄?0〕可見這兩位,均感嘆不能與石濤交往而可惜。但這些資料,或能說明石濤生前在一定范圍與士大夫有交往,并不能說明石濤在當時社會上有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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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自匿”與“名不出揚州”
鄭板橋曾說石濤“名不出揚州”〔11〕,而李驎的《大滌子傳》則謂:“大滌子方自匿其姓氏,不愿人知?!薄?2〕又李驎《贈石公序》謂:“揚之東城下有粵西石公者,以書畫名于揚有年矣。吾弟大村嘗語予曰:石公,先朝之宗室也……既而詢其世系,知公出自靖江王后,如劉裕之出自楚元也……而公則不然,其能書畫及詩如此,何難挾之以走京師,而邀人主之知,如孟頫之學士于元耶?顧隱于方外,以潔其身,非欲異日見祖宗于地下乎?”〔13〕此數(shù)言都是在講石濤的“自匿”或“隱”。這里的問題是,既自匿,又何以“以書畫名于揚有年”?又李廷鈺題石濤《山水軸》:“往事辛酸莫再陳,雩都遁跡臥云身。機心機事知多少,唯有云山面目真。”跋曰:“清湘老人為明寧獻王孫,甲申后始變今名,遁跡雩都,以詩鳴世,后人罕有知者。題畫或書大滌子,或署清湘老人,或作苦瓜和尚,其款不一?!薄?4〕指出石濤“以詩鳴世”,而不說“以畫鳴世”。當然,雖然石濤所受的教育有限,但詩有別才,非關(guān)于學,“以詩鳴世”也很正常。又田林的《石濤和尚南還晤于西天禪室》詩云:“人言誕殊甚,多不謂公存。見面翻相訝,高懷未暇論?!薄?5〕倪瓚在元末明初之際的亂世,曾一度被傳去世,但彼時倪瓚年紀已經(jīng)很大;而這一年石濤才49歲,社會相對安定,卻給人“多不謂公存”的印象,也印證了石濤影響有限。
實際上,在康熙時期,石濤不但沒有“自匿”,不但不拒絕“人主之知”,且受到康熙的接見。當然康熙接見他,并不是因為他善畫。羅家倫的《偉大藝術(shù)天才石濤》說:“康熙于二十三年(1684年)南巡,十一月間到南京謁孝陵,石濤到南京,與康熙相遇;那時候石濤已五十五歲了。這是他謁見康熙的第一次。第二次是康熙二十八年(1688年)石濤年六十的時候,再見康熙于揚州平山堂道上。是誰介紹的不得而知,想來是滿州名士白燕堂主人博爾都,因為博氏與石濤是文字書畫之交。當時石濤的畫名已經(jīng)很大,在那個環(huán)境之下,他又那里能避免。況且人家拜了他的祖宗,他回拜一二次,更是可以原諒的?!薄?6〕當時石濤畫名是否很大,姑置不論,但康熙見石濤,主要與其身世有關(guān)。近些年研究已經(jīng)指出,石濤曾往京城“尋求發(fā)展”,并非拒絕“走京師”,所以在主觀上很難講有“自匿”的愿望?!白阅洹闭f只能反映他當時知名度不高,“名不出揚州”的現(xiàn)實。
石濤去世后的若干年里,頗有點身后凄涼,也證明他當時“名不出揚州”。閔華的《題石濤和尚自畫墓門圖》謂“石公之姓不可聞,石公之筆今徒存”〔17〕,正是他受冷落的寫照?!秶嬚骼m(xù)錄》〔18〕卷下《釋道濟》:“畫兼善山水、蘭竹,筆意縱恣,脫盡窠臼。晚游江淮,人爭重之,一時來學者甚眾。今遺跡維揚尤多,小品絕佳,其大幅惜氣脈未能一貫?!薄?9〕更晚的李斗的《揚州畫舫錄》卷二:“釋道濟字石濤,號大滌子,又號清湘陳人,又號瞎尊者,又號苦瓜和尚。工山水花卉,任意揮灑,云氣迸出。兼工壘石。揚州以名園勝,名園以壘石勝。余氏萬石園出道濟手,至今稱勝跡。次之張南垣所壘白沙翠竹江村石壁,皆傳誦一時。若近今仇好石壘怡性堂宣石山,淮安董道士壘九獅山,亦藉藉人口。至若西山王天于張國泰諸人,直是石工而已?!薄?0〕此書寫于石濤故后八九十年,從記載內(nèi)容看,作者是從園林疊石中認識石濤的??梢娛瘽靾@的手藝,給當時人們的印象很深。
(三)“名公卿提唱”問題
汪鋆《揚州畫苑錄》曾說,因為沒有“名公卿提唱”〔21〕,所以揚州有一批畫家名氣不大。其實,石濤是有“名公卿提唱”的。具體情況如何呢?傳為石濤知音的博爾都的《白燕棲詩草》卷四《贈王石谷》詩云:“炯炯雙眸鬢若絲,高風如接蕙蘭吹。洛陽紙貴人傳賦,云漢圖成畫有詩。五岳巋然方寸地,百篇多在醉殘時。翩翩自是承明侶,丘壑于君恐未宜。”〔22〕而本卷《贈苦瓜和尚》云:“風神落落竟忘機,定里鐘聲出翠微。石火應知著處幻,鬢眉果是本來非。座標海月群心悅,語夾天花百道飛。高步自隨龍象侶,惟余元度得相依?!薄?3〕兩詩恰相先后,對照之下,“石谷”仍然是“洛陽紙貴”??梢姴柖紝κ瘽耐浦厥怯邢薜?。又有“名公”王士禛(禎)《跋石濤仿周昉百美圖》:“古今畫家,以人物寫生稱不易作。多因有象,故其難也。今石老慣以寫生兼工人物,蓋胸中廣于見解,一舉一動,俱出性情。此數(shù)丈長卷,近代諸家有所不為,皆無此深想。惟石老無一怯筆,每逢巨幅,更有瀟灑之趣。況問亭先生深究畫理,故石老不惜辛勞,當永為白燕堂藏物也?!薄?4〕據(jù)汪世清考證,此跋當撰于1699年以后〔25〕,最早也是石濤晚年了,但并未對石濤做出明確的評價,且據(jù)“石老慣以寫生兼工人物”一句看,王士禎對石濤是不了解的。
這幅畫,還有名臣李光地的跋。李光地的《跋石濤仿周昉百美圖》言:“湘道人畫法名滿天下,無不推重者也。然寸紙尺幅,皆時史所能;巨卷巨冊,乃目之罕見。惟清湘長于圖寫,能于形容,善于操持,深于布置,蓋世士之所不能也。偶過白燕堂中,翻閱古今名跡,誠為不少。及覯清湘百美圖,其高過半尺,景長數(shù)丈,卷中亭臺樓閣、花木竹石,及名媛艷麗裊那,宛然若生,神運種種,各具其妙。豈寸紙尺幅時史之學,而能成此大觀也哉?”〔26〕理學名臣李光地說石濤名滿天下或有依據(jù),但與前面材料所示石濤生前身后冷落的情況是矛盾的。石守謙《石濤、王原祁合作蘭竹圖的問題》推測博爾都是“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為第一”一語的始作俑者,但對照上面博爾都的詩,這種可能性不大。不過石守謙說:“他(博爾都)在1699年曾命石濤為其摹仇英之《百美爭艷》長卷,1701年圖成后博爾都即攜之‘求在朝諸公題詠’,其中有時任直隸巡撫之李光地題語云:‘清湘道人畫法名滿天下,無不推重者也?!罟獾仉m為名臣,亦曾任順天學正之職,但似罕見他表現(xiàn)對當代繪畫之關(guān)心,其題語內(nèi)容因此可能是經(jīng)過博爾都的指授;而其中所謂‘名滿天下’‘無不推重’,即與王原祁的贊語頗為神似,或許即取自博爾都口中對石濤的宣傳吧?”〔27〕這個摹仇英之《百美爭艷》,應即《仿周昉百美圖》。但李光地若深受博爾都影響,何以王士禎又是另一種情況呢?總之,這點是存疑的。
稍晚,曾做過國子監(jiān)祭酒的吳錫麒(1746—1818)題石濤畫謂“過眼繁華渾似夢,人間猶識苦瓜僧”,〔28〕所述只是平淡的觀感。而名士孫原湘(1760—1829)《苦瓜和尚余杭看山圖》言“燕園一卷怪峰巒,茶熟香溫幾遍看。悟出畫禪三昧旨,瞎尊終竟勝髡殘”〔29〕,則提出石濤勝過髡殘。當然,后來還有人說石濤勝過八大。
《虛齋名畫錄》卷十五《釋石濤溪南八景圖冊》著錄了18世紀中葉一些“名公”的題跋。其中雍正甲寅(1734年)許華生跋謂:“予素愛石濤上人畫,所藏卷軸頗多。出則載諸行笈,入則掛諸齋壁,未嘗一日離也?!薄?0〕同一年劉鼎臣跋謂:“吾友睡山先生風雅性成,品藻識高,其嗜繪事也,蓋不啻球琳瑯玕,象犀珠貝,而于石公墨妙好之尤深,有投以寸箋尺幅者,不惜重價購之。”〔31〕雍正乙卯(1735年)嚴源燾跋謂石濤《溪南八景圖》:“睡山先生搜羅得之,珍賞特甚,幾如昔人得戴嵩畫,以錦囊系肘自隨,其逸興高懷,殆亦得圖中瀟灑出塵之致歟。往聞幻霞畫入董巨之室,江南好事家以其畫之有無為清俗,吾以清睡山,誰曰不可?!薄?2〕這些題跋無不表達對石濤的喜愛。而乾隆辛未(1751年)許華生之子許天球在跋中則講了一個故事:
《溪南八景圖》,固延陵故物也。先君子素愛石濤畫,吳君景怡慨然持贈。其族蓴野,為余內(nèi)弟,性耽風雅,先君子常器重之。易簀之夕,命檢所貯為遺貺。余竊念蓴野嘗觀斯圖于碧雨山房,見首幅祖祠喬木,不勝敬先之感,后每把晤,必垂注焉,因出以償夙愿。則延陵故物,仍歸延陵,而蓴野之心,慰先君子之志,亦可酬矣。顧先人所愛,終難去心,爰囑蓴野倩老畫師臨摹貽我,聊存嗜好之思。昔人有以趙松雪所臨玉枕蘭亭遺人,而取厥贗本以去者,差堪仿佛其意云爾。〔33〕
毫無疑問,這些評語中,不乏溢美之詞。但是否就此斷定石濤名滿天下,還為時尚早。只能說,這一時期,石濤的影響可能僅限于一定的士大夫群體。石濤去世之后,雖漸受主流社會關(guān)注,但也是有批評的。如李佐賢的《跋大滌子墨筆山水卷》說:“王夢樓謂:清湘畫不必深入古人格轍,一種淋漓生動之氣,殊非余子所及,洵知言哉?!薄?4〕這就不是完全的肯定。1943 年陸元同的《石濤遺事》則說:
石濤畫當時即為世人看重,而唯梁廷枏頗譏誚之,其所輯《滕花亭書畫跋》自稱平生絕不喜石濤畫,觀其題記有云:“行草旁綴,畫與字雜亂無章,令人對之作十日惡?!庇衷疲骸翱喙虾蜕性娙u瘦郊寒尚遠,稱畫僧猶可當之。此冊尚屬空門別派,借吟詠以寫其孤憤,而未能心契夫超妙幽曠之旨,行法之劍拔弩張是其故態(tài),乃忽雜以精細小楷,咄咄怪事,與所作工筆美人同一噴飯!”〔35〕
這種批評就更激烈。梁廷枏主要活動于道咸時期。如果結(jié)合石濤《畫語錄》來理解,恐怕石濤生前就有類似的批評??傊瘽怯幸欢ǖ摹懊涮岢钡模@些對于他的社會影響作用有限。
石濤《狂壑晴嵐圖》
二、“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的流行
從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這段時間,石濤的影響漸擴及長江以南地區(qū),其標志就是“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余與石谷,皆所未逮”一語的流行。自序于1702年的鈕琇《觚剩續(xù)編·樹怪》謂:“太倉王麓臺謂:海內(nèi)丹青家不能盡識,而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余與石谷,皆所未逮?!边@是在石濤生前的傳說。石守謙認為:“鈕琇所記的傳聞既未為石濤的朋友所知,亦未受到當時論者的重視,其來源可能是出自某些石濤贊持者的刻意宣傳?!薄?6〕
這句話,在《國朝畫征續(xù)錄》“石濤傳”〔37〕中尚未出現(xiàn)。較早記錄這句話的畫史著作,是大約1794年成書的馮金伯的《國朝畫識》,此書卷十四《道濟》轉(zhuǎn)引《觚賸》說:
石濤道行超峻,妙繪絕倫。王麓臺嘗云:海內(nèi)丹青家,不能盡識,而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為第一,予與石谷皆有所未逮。〔38〕
活動于19世紀中期的戴熙也注意到這個說法,他跋石濤《溪南八景圖冊》說:
世稱麓臺嘗云:東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筆,為纖細、為枯淡、為濃煤重赭。麓臺鑒賞矜嚴,數(shù)者當非所取,不知何所見而推尊。今觀溪南八境,方識清湘本領(lǐng),秀而密、實而空、幽而不怪、淡而多姿。蓋同時石谷南田皆稱勁敵。石谷能負重,南田能輕舉,負重而輕舉者,其清湘乎。麓臺殊不紿我?!?9〕
光緒時成書的汪鋆《揚州畫苑錄》卷四《釋道濟》謂:“王麓臺司農(nóng)謂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予與石谷皆有所未逮?!薄?0〕這一說法,在晚清民國仍然流傳,有時甚至認為是王時敏說的。然而我們可能忽略了的情況是,即便這段話是真的,也不能說明石濤名滿天下。相反,“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實際上否定了石濤名滿天下,而證實了他的影響只在長江以南。這種情況應以太平天國運動時期(1851—1864)為界限。
除了“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的流行外,石濤在這一時期影響限于江南地區(qū),還有其他材料可證明。羅天池的《跋石濤山水冊》:
清湘詩書畫均入逸品,而畫尤變化無窮。上自六朝,下及明初各家,無論山水、人物、花鳥、蟲魚,均能會通其妙。余生平所見不下百種,或細極毫芒,或放之尋丈,概以墨氣神韻取勝,如入五都市,令人目眩;如讀《漢書》,在人意中,出人意表;如聽如來說法,隨種種求,隨種種有。自元明以來,求其美備者,清湘一人而已?;浿胁丶颐恐弥T陳老蓮、徐文長等派。自謝里甫太史拈出,好事者爭相炫耀,每歲必倩人攜重資赴大江南搜羅其□。江浙淮揚諸客一歲或數(shù)至,亦以是為居奇焉。此亦如江南士大夫家,以有無倪迂畫分清濁也。豈繪事通塞亦有數(shù)耶?茲際時限,不特無人搜訪,即談者亦極寥寥。對此遺跡,可勝深慨。〔41〕
羅天池是廣東人,道光時進士。謝里甫太史指謝蘭生,廣東人,嘉慶時進士。跋中“茲際時限(艱)”應指太平天國運動??芍谔教靽郧埃瘽诮慊磽P一帶已有影響。又因為謝蘭生的推重,廣東人對石濤也開始注意。1847年,羅天池《跋石濤山水》:
畫家有逸品、神品、精品、能品之分。漢魏以繪事迭興,至唐始盛。迨南唐董北苑乃集大成,而巨師、南宮、房山、子久、叔明、云林、仲圭、石田、思白瓣香南宗,格法大備。厥后崛起者殊屬寥寥,即煙客、麓臺、元照、耕煙,步趨謹嚴,而神味未雋。惟大滌子以雄絕之姿,歷遭時難,沈郁莫偶,托跡緇流,放情山水,以天地為寄旅,渾今古為一途,萬化生身,宇宙在手,每一揮毫,奔赴筆下,此其所以神也?!?2〕
在這段跋語中,羅天池甚至將石濤置于四王之上。另外,跋語中他還說:“余維清湘真跡遺流尚多,何以中丞秘惜若是?及游中州、山左、維揚、閩浙、楚黔大江南北,歷觀諸藏家所收清湘各跡,無是軸之神妙者,始嘆中丞之秘惜為不謬也”〔43〕,表明石濤的收藏已經(jīng)遍及中州、揚州、閩、浙、楚黔,但仍然以江南為主。
清石濤《清湘書畫稿》卷之“ 瞎尊者像” 故宮博物院藏
三、太平天國之后
太平天國之后,石濤的名氣逐漸超越了“四王”與八大。1882年成書的顧文彬的《過云樓書畫記》畫類卷五《清湘老人花果冊》:“此冊皖人于劫灰中拾得,計為花七、為果二,墨筆寫生高麗紙上,每幅自題數(shù)語。”〔44〕謂石濤畫從劫灰中得到,意指太平天國的破壞。1851年至1864年太平天國運動對于石濤的社會影響是一次大的沖擊,但隨著動亂的結(jié)束,石濤的社會影響很快恢復,漸成收藏界的寵兒。光緒四年(1878年)張熊跋《大滌子設色山水卷》謂:“清湘老人作畫筆致蒼莽,逸氣橫生,脫盡畫家蹊徑。余數(shù)十年來獲見真跡不少,粗疏野逸之筆居多。今于蕓齋周兄齋中出示此卷,不獨邱壑奇峭,筆筆有超塵之想,而云山無盡,天趣縱橫,展讀數(shù)過,如入山陰道中,目不暇接,真無上妙品也。宜寶而藏之?!薄?5〕作者說“數(shù)十年來獲見真跡不少,粗疏野逸之筆居多”,一方面可見其搜羅之富,另一方面可知太平天國結(jié)束后的十幾年,應該是石濤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最重要的一段時間。
何紹基是太平天國前后石濤的重要“粉絲”,他在《跋苦瓜和尚畫少陵詩意冊》中云:“苦瓜和尚作小幀畫,至精警蓋世。若作大幅,往往氣局散緩,意其人似狂實狷,故其畫理之精妙至此。余收苦瓜畫頗多,而蘭竹跡極少,惟見蔡小石處,蘭冊多至四十余葉,所畫蘭葉有繁至二三十者,有簡至一二葉者,風姿雨態(tài),信手天成,殆為極筆矣?!薄?6〕又何紹基的《跋石濤山水冊》言:“畫至苦瓜和尚,奇變狡獪者,無所不有矣?!薄?7〕前引《虛齋名畫錄》卷十五《釋石濤溪南八景圖冊》,尚有同治乙丑(1865年)何紹基的跋?!?8〕同年何紹基(署名猿叟,押印子貞)題石濤《山水花卉冊》謂:“本色不出不高,本色不脫不超。搜遍奇山打稿,豈知別有石濤?!笨梢娖淙藢κ瘽H了解。緊隨其后,辛巳年(1881年)押“吳云”印者緊接題曰:“猿(何紹基)書法派本高,論畫見解尤超。嘗言國朝畫家,應推青主石濤。戲用猿叟元韻,題此二十四字發(fā)笑。辛巳六月十三日與潞兒同觀八大山人書畫小冊,偶憶及石公此冊,因?qū)賹O檢出賞玩,覺筆情雋雅,饒有逸趣,較八大似別有真實本領(lǐng)?!薄?9〕此語似將石濤置于四王八大之上了。
又光緒時汪鋆的《揚州畫苑錄》卷二:
嘗試論之,昔吾揚以畫名著久矣,自國朝以來,代不乏人。若論工力與遭際,清癡〔50〕不下于石谷;學問與筆趣,幼孚可近似南田。徒以未獲名公卿提唱,遂不得與婁水虞山相提并論……別有清湘恣肆,破格標奇,具廣大之神通,括群能而皆善。墨沈酣嬉,竹梅固成絕詣;大力包舉,山水另辟徑途。窠臼脫而別趣含,邱壑羅而生氣岀。司農(nóng)嗟其難及,耕煙韙為知言,斯固吾揚奇正之精英,康乾藝林之領(lǐng)袖者焉。〔51〕
此語感嘆因為沒有“名公卿提唱”,揚州有不少高水平的畫家都被埋沒,其中包括石濤。但要注意,在這段評語中,揚州有一些畫家被視作與“四王”并肩的,而石濤則是“恣肆”“破格標奇”,其中“司農(nóng)嗟其難及,耕煙韙為知言”一語,已經(jīng)暗示石濤超越了“二王”或者“四王”。
晚清民國時期,石濤的聲譽日隆。1916年,邵松年的《跋石濤書畫稿》謂:“王太常云:大江之內(nèi),無出石師右者??芍^推許之至矣。此卷為瓶麓齋舊物,可稱三絕。曾有人以重值欲購,予固不能割愛也?!薄?2〕與“有人以重值欲購,予固不能割愛也”對應的,則是程頌萬(1865—1932)的《題清湘老人蜻蜓葉圖》:“此圖著錄楊翰《歸石軒畫記》,余見于武陵賈人,索值甚昂。”〔53〕1928年,黃葆戊的《跋石濤紀游圖詠冊》也說:“山水平生最愛大滌子。自來海上,即聞有某某家藏其極精之品,未曾寓目,時縈胸臆?!薄?4〕這種情況也可由20世紀初編成的《虛齋名畫錄》所錄收藏情況佐證。在此之前,著錄中所收石濤作品是很少的,此書在諸種著錄中收石濤作品最多。
另外,1842年(壬寅)何紹基題《八大山人畫》句“苦瓜雪個兩和尚,目視天下其猶裸”〔55〕,尚將石濤八大并置。到1879年潘遵祁的《跋石濤紀游圖詠冊》則認為石濤在八大之上:
清湘老人,勝國楚藩后也。八大山人亦石城府王孫。兩人實相類。張浦山記八大書款類哭之笑之,論清湘畫品縱恣,小品絕佳,惜大幅未能一貫。列八大于前錄卷首,置清湘于《續(xù)錄》釋子之列,意似有所軒輊。余竊以為,八大乃真能縱恣,清湘實謹嚴,而上溯荊關(guān),而下追董巨,非八大所能及也。不必八大書款意蓋有在而獨高之。余嘗見清湘著色荷花一幀,題云:東風狂與涂脂粉,睡老鴛鴦不嫁人。其清風高節(jié),何減八大。《畫征錄》又記八大最佳者松蓮石三品,恐亦未能專美于前矣?!?6〕
1915年,宋伯魯?shù)摹栋鲜瘽詫懛N松圖》謂鄭板橋稱石濤“畫法離奇蒼古,而又能細秀妥帖,比之八大,殆有過之”,后又說:“鄭板橋云:八大名滿天下,石濤名不出揚州,何哉?八大純用減筆,而石濤微茸耳。且八大無二名,人易記識;石濤別號太多,翻成攪亂。然自前清中葉以后,士大夫之講求書畫者,無不知有石師矣?!薄?7〕
宋伯魯這段概括,是有一定道理的??陀^上看,石濤的社會影響,有一個變化的過程。當然,他在1915年講這話時,仍然說“南越人得其片紙,寶若照乘”,并沒有說石濤有全國的影響。宋伯魯說清中葉后“士大夫之講求書畫者,無不知有石師”,如前所述,在這段時間的確有幾位重量級的人物對石濤的藝術(shù)表示了尊重。
四、著錄所反映的石濤的影響
畫家受社會關(guān)注程度最好的標尺,就是其作品被收藏的情況。1701年(辛巳)二月石濤曾自題《山水冊》曰:“年來書畫入市,魚目雜珠,自覺少趣?!薄?8〕從這句話看,石濤生前的書畫市場不但存在,且已有作偽。如果是一般畫家,不可能如此。但從清代最重要的收藏著錄來看,情況又不盡然。
從清代以來最重要的著錄來看,王石谷被收藏最多,“四王吳惲”不但在畫史上,即便從收藏的角度來看,其地位也是無法撼動。從收藏角度來看,直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之前,石濤的社會影響仍然有限。具體情況見表1〔59〕:
表1 重要著錄收藏石濤作品
其中清代陶樑的《紅豆樹館書畫記》八卷,此書卷四著錄王時敏3件、惲壽平1件、王石谷3件;卷七著錄《惲王兩家山水冊》1件,其中南田、石谷合璧1冊;卷八著錄《明大滌子桃源圖》1件、《明八大山人花鳥》1件、清王時敏2件、王鑒1件、王石谷1件、王原祁1件。其中《明大滌子桃源圖》陶氏謂:
署款大滌子,旁有徐青藤題句?!懂嬚骼m(xù)錄》稱釋道濟字石濤,號清湘老人,又號大滌子……余按《觚?!肥鐾趼磁_言:海內(nèi)丹青家不能盡識,大江以南當推石濤第一,予與石谷皆所未逮。吳肅公《街南文集》亦云:予不善竺乾氏教,而與石師游,以畫以書以詩,是石濤至國朝康熙間猶存。文長則為前明嘉靖時人,距鼎革時一百余年,遠不相及。且石濤作畫,奇情異景,層出不窮,此幀醇古郁茂,門徑□別。大滌又為余杭名勝之區(qū),畸人逸士,往往借以自號,或別有其人,姑存之俟考?!?0〕
據(jù)此文可知《紅豆樹館書畫記》唯一著錄的這件作品是否石濤作品,還是存有疑問的。從收藏情況看,清代畫壇“四王吳惲”的格局是存在的,其中王石谷作品被收藏最多,吳歷被收藏最少,石濤情況與吳歷類似。結(jié)合清代繪畫著錄的情況看,石濤在清代一直有影響,但不及“四王”那么大。
五、石濤熱的形成
以上所引著錄中時間最晚的《虛齋名畫續(xù)錄》,書前有甲子年朱孝臧序及龐元濟自序,可知此書成稿于1924年??梢钥吹?,直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之前,畫壇仍然是“四王吳惲”的格局。但同時也可以看到,此書對石濤作品的著錄也是最多的。其實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石濤的社會影響開始超越“四王吳惲”,也就是說,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石濤熱形成。對于這個判斷,我們還有如下理由:
其一,1929年,陳小蝶撰文《從美展作品感覺到現(xiàn)代國畫畫派》,將當時所見中國畫作品可分六派,其中以學石濤為主的“新進派”排在第二位。他說新進派:“以石濤為主,輔以髡殘八大……蓋蒼頭突起之軍,而亦復古諸家之畏友也?!薄?1〕“蒼頭突起之軍”,即指這一派是迅速發(fā)展起來的。〔62〕陳小蝶寫作時間是1929年,從時間上推算,亦應以20年代中期為宜。
其二,來自黃賓虹的觀察。1930年黃賓虹作《近數(shù)十年畫者評》,指出清咸同之際,工繪事者多墨守前人陳跡,每況愈下,其原因在于董其昌四王以下,輾轉(zhuǎn)臨摹,習非成是:“遂置唐宋元人之矩矱于不講。數(shù)十年來,又以湯雨生、戴鹿床配四王。江浙之間,依賴傳摹,以為衣食計者,不可僂數(shù)。優(yōu)孟衣冠,畫事之真?zhèn)?,凌替極矣。大抵朝市之子,多喜四王湯戴;江湖之儔,又習清湘雪個。畫事流傳,三江稱盛。其余諸省,因地因人,各守家法,倚于一偏,殊其風氣,特出之士,無多覯焉?!薄?3〕這是此文前的總論。但從這篇文章來看,也僅在這總論中提及石濤的影響,其余文字所述畫家,則多有師法“四王”的。且又說:“京師近二十年來,畫家無不崇尚石谷?!薄?4〕按此意,似乎石濤的影響亦不及“四王”遠甚。但考慮到黃賓虹所觀察者,其范圍已涵蓋“近數(shù)十年”,則亦宜將石濤的崛起歸于20年代中期,是相對合理的。
其三,俞劍華的總結(jié)。1947年俞劍華作《七十五年來的國畫》謂:
自民國十六年(1927年)至二十六年(1937年)。這十年期間,北平的畫界已日漸消沉,雖有湖社之組織,然大勢已去,無能為力。上海方面,則于吳派消沉后,代之而起的是石濤、八大派的復興時代。石濤、八大在“四王吳惲”時代,向不為人重視,亦且不為人所了解,自蜀人張善孖、張大千來上海后,極力推崇石濤、八大,搜求遺作,不遺余力。而大千天才橫溢,每一命筆,超軼絕倫,于是,石濤、八大之畫始為人所重視,價值日昂,學者日眾,幾至家家石濤,人人八大。連類而及,如石溪、瞿山、半千,均價值連城;而“四王吳惲”,幾無人過問了。〔65〕
這個觀察將石濤熱歸于張氏兄弟的推崇,時間也涵蓋了1927年至1937年,但在大范圍上與我們將“石濤熱”歸于20年代中期并不矛盾。
20世紀30年代,“石濤熱”已經(jīng)基本成型。1933年,林風眠作《我們所希望的國畫前途》就說:“最近是石濤八大時髦起來,于是中國畫家就彼也石濤、此也八大起來!”〔66〕1934 年關(guān)松坪《論石濤》也說:
當清之初葉,一言畫家,則人莫不知有四王吳惲,而石濤則闃焉無聞。當時獨王煙客稱之,〔67〕謂大江以南,當以石濤為第一。鄭板橋亦亟稱之,深惜其名不出維揚。此二人外,知者甚鮮,可見真賞鑒之難得也!歷二百余年,至于今日,畫道益隆,鑒賞亦精,皆知石濤之畫,有大過人者;一如昌黎伯之文章,五百年后而益顯,石濤之畫,亦何莫不然。于是畫界為之風靡,市儈因之居奇,雖斷簡殘軸,動值千百;殆與江南士夫,以有無倪迂之畫以辨雅俗,如出一轍。此豈石濤當年所能逆料耶?〔68〕
可見到了20世紀30年代初,石濤的社會影響已相當大了。
石濤《清音圖冊》
余論
雖然“石濤熱”起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但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正式出版的美術(shù)史著作中并未將石濤推到很高程度。
1925年成書的滕固《中國美術(shù)小史》在論述這一時期的美術(shù)界時,對石濤及揚州畫派只字不提。他對美術(shù)史常識的缺乏也令人驚訝,他說:“王原祁是王鑒的兒子,王鑒是王時敏的兒子,祖孫三代,都能畫?!薄?9〕作為最重要的畫派,他將婁東派的血緣關(guān)系竟然弄錯了,所以他的結(jié)論——包括他無視石濤的存在,似乎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20世紀30年代初,余紹宋的《書畫書錄解題》卷十二《著者時代及著書年分表》“釋道濟”下謂:“《桐陰論畫》云:王時敏稱大江以南無出石師右者,是與時敏為同時人,但未詳其所據(jù)?!薄?0〕并因此列石濤于明代。其實關(guān)于石濤簡單情況,秦祖永是有介紹的,不知余氏何以出此言。另外,《清史稿》謂“道濟”,名稱不對,也是不熟悉的緣故。
1935年出版的鄭昶《中國美術(shù)史》曾言:
明季之亂,士大夫的高潔者,常多托跡佛氏,以期免害,而其中工畫事者,尤稱三高僧,即漸江、石濤、石溪。漸江開新安一派,石溪開金陵一派,石濤開揚州一派。畫禪宗法,傳播大江南北,成鼎足而三之勢。后人多奉為圭臬。新安派宗元人,筆多簡略,便于文人;金陵派法宋人,筆多繁重,合于作家;揚州派稍為后起,亦宋元非宋元,筆多繁簡得中,宜于文人作家二者之間。〔71〕
在此書中石濤作為三僧之一被列入,石濤只是在這一時期諸家中的一家。1936年成書的俞劍華《中國繪畫史》說:
清代之山水畫,以作家與作品之數(shù)量上觀之,可謂極一時之盛。然細一究其實際,除明末遺民如道濟八大髡殘梅清龔賢等能自辟蹊徑,不為時習所囿,而卓然有以自立者外,其余無量數(shù)之作家,十之九以臨摹為不二法門,近仿吳派,遠師公望,千篇一律,不特毫無變化,亦且每下愈況,較之明畫更為不如。末流之弊,空疏枯淡,如槁木死灰,不復能成畫矣?!?2〕
俞氏此論,也并沒有將石濤置于很高地位。直到傅抱石,情況發(fā)生變化。1941年傅抱石的《石濤上人年譜自序》:
今上人之跡遍宇內(nèi),其受世界之尊崇亦日益深,上人果如何人邪?上人以天潢貴胄,托跡禪悅,故世系生平,永永不傾。上人死去蓋二百數(shù)十歲矣!傳之者無慮數(shù)十家,儻是篇得盡此民族藝人于萬一,寧非畢生之幸也與?!?3〕
石濤在美術(shù)史家眼中的至高地位才開始出現(xiàn)。但這也許只是傅抱石個人意見。同一時期胡蠻的《中國美術(shù)史》則說:
清初四王山水齊名,盛稱于世,而王石谷融合“南北宗”,尤為后人所宗法。清初,惲壽平為花鳥畫的大家,其后,蔣廷錫和鄒一桂等都名重一時。清代的花鳥畫逐漸的超過了山水的發(fā)展,這也是由于文人畫巨潮洶涌的影響……工筆寫生逐漸沒落,放逸的豪放的“寫意”逐漸抬頭。從八大山人(朱耷)和石濤和尚開始直發(fā)展到“揚州八怪”,這種流風余韻,還成為近代畫家的宗師?!?4〕
此書將石濤與八大放在一起講,側(cè)重于石濤是花鳥畫家的一面,講山水畫仍然以四王為尊,忽視了石濤山水畫的成就,對石濤的認識不夠深入,也談不上極端推崇?! ?/p>
總體來看,民國畫學著述對石濤的了解不夠,其原因或在于,石濤的影響主要在收藏界,學界往往滯后于收藏界。民國以來學界揄揚石濤最有力者是曾留學日本的傅抱石,傅抱石受日本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其他美術(shù)史著作主要是國內(nèi)的編譯,這種反應就遲鈍一些。
(本系2017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shù)學項目“中國近世繪畫思潮研究”階段性成果)
注釋:
〔1〕與本文相關(guān)的議題,可參考張長虹《三百年來石濤的社會形象研究》,《藝術(shù)探索》2015年第4期。
〔2〕石守謙《石濤、王原祁合作蘭竹圖的問題》認為王原祁以輕視的心理補畫了石濤《蘭竹圖》:“唯一的理由便是王原祁與石濤之間在當時之藝壇上確實存在著聲望地位的極大差距;這種差距使得王原祁很‘自然’地以一種近乎指導的態(tài)度,提筆‘修正’了石濤《蘭竹圖》上的坡石?!保ㄊ刂t《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十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頁)
〔3〕見汪世清《石濤詩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87頁。
〔4〕[清] 王攄《蘆中集》,卷四《廣教寺訪喝公石公二大師》,《四庫未
收書輯刊》(以下簡稱“未收”),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捌輯22—489頁。
〔5〕按卷首謂此作于戊午(1678年)九月至癸亥(1683年)三月。
〔6〕同〔3〕,第 324頁。
〔7〕同〔3〕,第331頁。
〔8〕《虛齋名畫錄》,卷十五《釋石濤山水花卉冊》,《續(xù)修四庫全書》(以下簡稱“續(xù)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1冊第115頁。
〔9〕[清] 陳儀《陳學士文集》,卷十五《石濤畫黃研旅詩冊題后》,未收玖輯17—458頁。
〔10〕同〔3〕,第333頁。
〔11〕同〔3〕,第344頁。
〔12〕同〔3〕,第320頁。
〔13〕同〔3〕,第323頁。
〔14〕汪世清《石濤詩錄》第248頁載有1979年榮寶齋春節(jié)書畫展中石濤《山水軸》李廷鈺題。又謂:“今知,石濤既不是‘寧獻王孫’,又從未到過雩都,更不是朱容重之子,特揭出其謬誤,附記于此?!?/p>
〔15〕《石濤詩錄》第207頁《石濤東下后的藝術(shù)活動年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石濤四十九歲時。
〔16〕羅家倫《偉大藝術(shù)天才石濤》,《京滬周刊》1947 年第1卷第17期,第11頁。
〔17〕[清] 閔華《澄秋閣集》,卷二《題石濤和尚自畫墓門圖》,未收拾輯21—516頁。
〔18〕鄭秉珊《八大與石濤(下)》:“張浦山著《國朝畫征錄》,列八大于卷首。后來在乾隆年間到揚州,才得見石濤的畫,因此石濤小傳,僅列入續(xù)錄中。此后清史稿,國朝耆獻類征,清畫家詩史,清代學者像傳,國朝書畫家筆錄,國朝畫識,國朝書人征略,桐陰論畫,都有石濤的記載,但大都根據(jù)張浦山所做的傳。惟康熙間江陰陳定九鼎,除作八大傳外,還有石濤傳,敘述都較詳。”(載于《古今》1943年第33期,第14頁)
〔19〕[清] 張庚《國朝畫征續(xù)錄》,卷下《釋道濟》,續(xù)修1067—158頁。
〔20〕[清] 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二,續(xù)修733—592頁。
〔21〕[清] 汪鋆《揚州畫苑錄》,卷二,續(xù)修1087—657頁。
〔22〕[清] 博爾都《白燕棲詩草》,卷四《贈王石谷》,未收捌輯23—429頁。
〔23〕同〔22〕,未收捌輯23—430頁。
〔24〕同〔3〕,第328頁。
〔25〕同〔3〕,第328頁。
〔26〕同〔3〕,第329頁。
〔27〕《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十論》,第349頁。
〔28〕[清] 吳錫麒《有正味齋詩集》,續(xù)集卷二《題大滌子畫卷二首》,續(xù)修1468—541頁。
〔29〕[清] 孫原湘《天真閣集》,卷二十一《苦瓜和尚余杭看山圖》,續(xù)修1488—125頁。
〔30〕龐元濟《虛齋名畫錄》,卷十五《釋石濤溪南八景圖冊》,續(xù)修1091—109頁。
〔31〕同〔30〕,續(xù)修1091—110頁。
〔32〕同〔30〕,續(xù)修1091—110頁。
〔33〕同〔30〕,續(xù)修1091—110頁。
〔34〕[清] 李佐賢《石泉書屋類稿》,卷七《跋大滌子墨筆山水卷》,續(xù)修1534—699頁。
〔35〕陸元同《石濤遺事》,《立言畫刊》1943年第250期,第18頁。
〔36〕《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十論》,第349頁。
〔37〕同〔19〕,續(xù)修1067—158頁。
〔38〕[清] 馮金伯《國朝畫識》,卷十四《道濟》,續(xù)修1081—675頁。
〔39〕同〔30〕,續(xù)修1091—110頁。
〔40〕[清] 汪鋆《揚州畫苑錄》,卷四《釋道濟》,續(xù)修1087—686頁。這句話并非轉(zhuǎn)引《國朝畫征續(xù)錄》。
〔41〕同〔3〕,第341頁。
〔42〕同〔3〕,第340頁。按后題識“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丁未季冬十二月觀于羊城如如交修館。新會羅天池六湖氏題識?!?/p>
〔43〕同〔3〕,第341頁。
〔44〕[清] 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畫類卷五《清湘老人花果冊》,續(xù)修1085—249頁。按此書前有“壬午秋日”自序,即1882年序。
〔45〕[清] 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六《大滌子設色山水卷》,續(xù)修1087—383頁。
〔46〕[清] 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卷十二《跋苦瓜和尚畫少陵詩意冊》,續(xù)修1529—240頁。
〔47〕同〔3〕,第338頁。
〔48〕同〔30〕,續(xù)修1091—111頁。
〔49〕同〔8〕,續(xù)修1091—112頁。
〔50〕清癡指王云。按汪鋆《揚州畫苑錄》卷一《王云》引王逢原《江都縣續(xù)志》:“王清癡名云者,工畫。嘗以薦入都供奉內(nèi)廷者十七年?!保ɡm(xù)修1087—637頁)
〔51〕《揚州畫苑錄》,卷二,續(xù)修1087—657頁。
〔52〕同〔3〕,第343頁。
〔53〕程頌萬《楚望閣詩集》,卷三《題清湘老人蜻蜓葉圖》,續(xù)修1577—193頁。
〔54〕同〔3〕,第347頁。
〔55〕《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六《八大山人畫》,續(xù)修1087—386頁。
〔56〕同〔3〕,第339頁。
〔57〕同〔3〕,第344頁。
〔58〕同〔3〕,第242頁。
〔59〕統(tǒng)計主要以目錄標題為主,合作視具體情況統(tǒng)計數(shù)字。
〔60〕[清] 陶樑《紅豆樹館書畫記》,卷八《明大滌子桃源圖》,續(xù)修1082—405頁。
〔61〕陳小蝶《從美展作品感覺到現(xiàn)代國畫畫派》,《美展》1929年第4期,第1頁。
〔62〕按《史記·項羽本紀》:“少年欲立(陳)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奔庖龖吭唬骸吧n頭特起,言與眾異也。蒼頭,謂士卒皂巾,若赤眉、青領(lǐng),以相別也?!庇炙麟[引如淳云:“特起猶言新起也?!?/p>
(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99頁)而將“特”易為“突”,則強調(diào)其速。
〔63〕黃賓虹《近數(shù)十年畫者評》,《東方雜志》1930年第1期,第155頁。
〔64〕同〔63〕,第157頁。
〔65〕周積寅等編《俞劍華美術(shù)史論集》,東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頁。
〔66〕林風眠《我們所希望的國畫前途》,《前途》1933年第1期,第1頁。
〔67〕民國時期常見將煙客與麓臺混為一談,如鄭秉珊。
〔68〕關(guān)松坪《論石濤》,《文華》1934年第44期,第25頁。
〔69〕滕固《中國美術(shù)小史》,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影印本,第50頁。此書有民國十四年(1925年)作者的弁言。
〔70〕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第713頁。
〔71〕鄭昶《中國美術(shù)史》,中華書局1935年版,影印本,第106頁。
〔72〕俞劍華《中國繪畫史》(下冊),《民國叢書》第4編第62冊,上海書店1937年版,第170頁。
〔73〕傅抱石《明末石濤上人朱若極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2頁。
〔74〕胡蠻《中國美術(shù)史》,群益出版社1946年版,影印本,第159頁。
(本文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教授,原標題為《石濤歷史地位變遷考》,全文原刊于《美術(shù)觀察》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