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伽美什史詩的流傳、發(fā)展和演變

【編者按】

《吉爾伽美什史詩》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長篇敘事詩，4000年前以楔形文字刻于泥版之上，史詩歌頌了英雄吉爾伽美什。吉爾伽美什起初是一個欺男霸女的無道昏君，得到好友恩啟都后，兩人開始實施旨在留名后世的種種冒險壯舉。痛失摯友后，吉爾伽美什放棄王權(quán)，獨自踏上尋求永生之路，歷經(jīng)千難萬險，見到獲得永生的遠古先王。近日，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漢語世界首次從楔形文字直譯的《吉爾伽美什史詩》，書中有譯者、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亞系教授拱玉書所作三萬字導論，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摘發(fā)導論的部分內(nèi)容。

本書所言《吉爾伽美什史詩》（為簡捷起見，以下有時簡稱《史詩》），指用阿卡德語創(chuàng)作、用楔形文字書寫在十二塊泥版上、以吉爾伽美什為主要人物的長篇敘事詩。

吉爾伽美什是古代蘇美爾城邦烏魯克（Uruk）的國王，大約生活在公元前2900—前2800年間。烏魯克即《舊約圣經(jīng)》中的以力（Erech），地處兩河流域沖積平原南部，位于現(xiàn)在的伊拉克境內(nèi)，遺址叫瓦爾卡（Warka），由德國考古學家發(fā)掘。兩河流域指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古希臘人稱這個地區(qū)為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意為“河流之間（的土地）”。所以，這個地區(qū)的古代文明也被稱為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包括蘇美爾文明、阿卡德文明、巴比倫文明、亞述文明和古波斯文明。

吉爾伽美什的各種傳奇故事以口頭形式在民間流傳了幾個世紀，到了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約公元前2100—前2000年），其中的一些故事開始以文本形式流傳。烏爾第三王朝的統(tǒng)治階層是蘇美爾人，官方語言是蘇美爾語，因此，這些文學作品都用蘇美爾語書寫，每個作品講一個獨立的故事，如《吉爾伽美什、恩啟都與冥界》和《吉爾伽美什與天?！贰?/p>

到了古巴比倫時期（約公元前1800—前1600年），有人根據(jù)這些獨立的蘇美爾語短篇故事，用古巴比倫時期的官方語言阿卡德語，或稱巴比倫語，即阿卡德語的巴比倫方言，創(chuàng)作了包括多個不同故事的、歌頌吉爾伽美什的長篇敘事詩。這便是最早的、把不同故事匯編在一起的古巴比倫版《吉爾伽美什史詩》。

又歷經(jīng)幾個世紀的流傳、發(fā)展和演變，大約在公元前1300年前后，又有人根據(jù)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歌頌吉爾伽美什的幾個獨立故事以及用阿卡德語書寫的古巴比倫版的《吉爾伽美什史詩》，用阿卡德語再改編創(chuàng)作了一部長篇敘事詩，寫在十二塊泥版上，這就是本書翻譯和介紹的《吉爾伽美什史詩》。這部寫在十二塊泥版上的《史詩》絕非僅僅是對已有相關(guān)材料的取舍和改編，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再創(chuàng)作。在這位作者的改編和再創(chuàng)作下，人類歷史上第一部長篇史詩——十二塊泥版的《吉爾伽美什史詩》——誕生了。這個歷經(jīng)長期發(fā)展演變而形成的標準版《史詩》至少比西方史詩經(jīng)典《荷馬史詩》早了六七個世紀，而早期歌頌吉爾伽美什的那些蘇美爾語獨立敘事詩要比《荷馬史詩》早千余年?！妒吩姟非楣?jié)連貫而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鮮明生動，語言樸實優(yōu)美，更有現(xiàn)世與冥世通聯(lián)，人與神直接對話，想象豐富，哲理深刻，不但是美索不達米亞文學史上的瑰寶，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璀璨明珠。

《吉爾伽美什史詩》第十一塊泥版殘片

“吉爾伽美什”（Gilgame?）這個名字是阿卡德語書寫形式，源自蘇美爾語的“比爾伽美什”（Bilgames），意思是“老人（bil-ga）（成了）年輕人（mes）”。這個名字顯然不是得自父母的乳名，而是后人根據(jù)吉爾伽美什的經(jīng)歷給予他的、能夠反映吉爾伽美什渴望長生之愿望的名字。針對吉爾伽美什的名字，《史詩》這樣寫道：“吉爾伽美什，他叫這個名字從出生之日起”（第一塊泥版第47行），這表明，對吉爾伽美什這個名字的來歷，不但今人感到困惑，古人也有同樣的困惑。所以，《史詩》特別為讀者釋疑。當然，《史詩》作為文學作品，尤其是一半神話、一半寫實的作品，講的也許是真情，也許是虛構(gòu)，今人已難辨真?zhèn)??？梢钥隙ǖ氖?，沒有任何文獻證明吉爾伽美什還有其他名字。

公元前4000年代末至3000年代初的烏魯克是當時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在經(jīng)濟、宗教、政治、文化、建筑、藝術(shù)各個領(lǐng)域都取得了非凡成就。烏魯克人發(fā)明的文字——楔形文字（cuneiform writing）是迄今已知最早的成熟文字，距今有五千余年。20世紀初德國考古學家發(fā)掘烏魯克遺址時，發(fā)現(xiàn)五千多塊泥版，有的保存完好，有的略有破損，有的破損嚴重，內(nèi)容大多數(shù)是類似今天賬簿的經(jīng)濟文獻，年代在公元前3200—前2900年之間。這些泥版不但記載了當時的經(jīng)濟活動，如神廟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收支情況，還記載了當時在各個領(lǐng)域取得的成就。這批文獻中的《百工表》表明，距今五千年前，烏魯克就有了百余種不同職業(yè)，社會分工非常細致；《容器表》羅列了116種不同功能、不同形制的容器，不但顯示了當時制陶工藝高度發(fā)達，更顯示了當時人們對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魚表》記錄了百余種魚，可能包括不同種類的魚和不同吃法的魚，一方面顯示了餐桌美食豐盛，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自然界的認知程度相當高。這類辭書文獻還包括《飛禽表》《豬表》《植物表》和《樹木表》等。然而，盡管這個時期文明如此發(fā)達，文字也如此成熟，卻沒有留下任何歷史文獻。因此，這個時期的歷史人物都成了“無名英雄”，這個時期的社會發(fā)展狀況也無法詳細描述。

公元前1900年前后，蘇美爾“歷史學家”編寫了一個“王表”，現(xiàn)代學者稱之為《蘇美爾王表》，其中涉及早期烏魯克歷史?！短K美爾王表》把烏魯克的歷史追溯到烏魯克第一王朝，年代大致相當于公元前2900—前2800年。據(jù)《蘇美爾王表》記載，這個王朝的前五位國王分別是麥斯江伽舍爾（Meskiaggasher）、恩美卡（Enmerkar）、盧伽爾班達（Lugalbanda）、杜牧茲（Dumuzid）和吉爾伽美什。吉爾伽美什在這個王表中榜上有名，是這個王朝的第五代國王，據(jù)說統(tǒng)治了126年?！短K美爾王表》是可以信賴的史料，雖然記載早期歷史時過于夸大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年代，但就各王朝國王名字和國王序列而言，王表的記載基本符合歷史事實。所以，沒有理由不相信吉爾伽美什是烏魯克第一王朝第五代國王，是真實的歷史人物。除《蘇美爾王表》外，也有其他歷史銘文可以證明吉爾伽美什是真實的歷史人物。

吉爾伽美什死后不久便被神化。在公元前2400年前后的早王朝晚期，蘇美爾地區(qū)的許多城邦都建立了吉爾伽美什神廟，把吉爾伽美什當作神來崇拜。隨著烏爾第三王朝的建立，蘇美爾文明進入鼎盛時期。這個王朝的國王為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稱吉爾伽美什為“兄長”，把自己置于僅次于吉爾伽美什的地位。這個時期，吉爾伽美什對后世君王產(chǎn)生的影響達到頂峰，正是在這個時期，謳歌吉爾伽美什英雄事跡的敘事詩相繼問世。

烏爾第三王朝是最后一個由蘇美爾人掌握統(tǒng)治權(quán)的強大帝國。這個時期有時被稱為“蘇美爾復興”，原因在于此前統(tǒng)治阿卡德帝國的阿卡德人和古提人對蘇美爾人而言都是外族，而且作為官方語言的蘇美爾語曾一度被阿卡德語取代。“蘇美爾復興”的重要標志之一是這時的蘇美爾文學創(chuàng)作迎來了春天。大部分膾炙人口、流芳千古的蘇美爾文學作品都創(chuàng)作于這個時期，包括被現(xiàn)代學者稱為“蘇美爾史詩”的作品。史詩是以歷史人物為謳歌對象的敘事詩，蘇美爾史詩歌頌的對象都是烏魯克第一王朝的國王。目前已知歌頌烏魯克第一王朝國王的史詩有九部，其中四部歌頌的是第二位國王恩美卡和第三位國王盧伽爾班達，即《恩美卡與阿拉塔王》（Enmerkar and the Lord of Aratta，見2006年出版的拙著《升起來吧！像太陽一樣——解析蘇美爾史詩〈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恩美卡與恩蘇克什達納》（Enmerkar and Ensuhke?danna）、《盧伽爾班達與恩美卡》（Lugalbanda and Enmerkar）、《盧伽爾班達與胡魯姆山》（Lugalbanda and Mount Hurrum）。其余五部歌頌的對象是吉爾伽美什，即《吉爾伽美什與阿伽》（Gilgame? and Agga）、《吉爾伽美什與胡瓦瓦》（Gilgame? and Huwawa，有A和B兩個不同版本，阿卡德語多稱“胡瓦瓦”為“洪巴巴”）、《吉爾伽美什、恩啟都與冥界》（Gilgame?, Enkidu, and the Nether World）、《吉爾伽美什與天?！罚?em>Gilgame? and the Bull of Heaven）以及《吉爾伽美什之死》（The Death of Gilgame?）。在歌頌吉爾伽美什的五部作品中，除《吉爾伽美什與阿伽》外，其余四部都是阿卡德語版《吉爾伽美什史詩》取材的源泉，它們的內(nèi)容在《史詩》中多少都有所體現(xiàn)?？梢钥隙?，歌頌烏魯克第一王朝國王的作品絕不止這九部。

有關(guān)烏魯克第一王朝的史料很少，除《蘇美爾王表》提供了有限的信息外，再無其他相關(guān)史料?！短K美爾王表》在講到烏魯克第一王朝的第一位國王時說：“麥斯江伽舍爾入海上山”，大概指他的足跡南及波斯灣，東至伊朗境內(nèi)的扎格羅斯山，或他率領(lǐng)軍隊遠征這些地區(qū)；關(guān)于恩美卡，《蘇美爾王表》說他是“建立烏魯克之人”；關(guān)于吉爾伽美什，《蘇美爾王表》只說他的父親叫什么名字，從事什么職業(yè)，對吉爾伽美什的功績未置一詞。從其他史料可以得知，吉爾伽美什建造了烏魯克城墻，這在十二塊泥版的《史詩》中也有所反映。盡管現(xiàn)代學者對烏魯克第一王朝所知甚少，但毫無疑問，在蘇美爾人心中，這個王朝是個偉大的王朝，這個王朝的國王，至少前五位國王，都是偉大的君王，是后世君王的典范，是大智大勇的象征，堪為文學謳歌的對象：恩美卡發(fā)明了文字，運籌帷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盧伽爾班達發(fā)明擊石取火，且能獨自一人日行千里；而吉爾伽美什膂力過人，翻山過海，無所不能，只是不能獲得永生。這些文學形象背后一定有真實的故事，或者說真實的故事被演繹和放大后成為文學形象。

烏魯克第一王朝較“烏爾王陵”（即20世紀初由英國考古學家吳雷〔C. L.Woolley〕主持發(fā)掘的、出土大量金銀器的烏爾王陵）代表的烏爾第一王朝（約公元前2700年）稍早一些，在大的歷史框架中，他們屬于同時代。烏魯克第一王朝和烏爾第一王朝可能是同宗同族的兩個王朝，烏爾王陵遺址出土的大量金銀器大概也可以折射出烏魯克第一王朝的富裕程度，烏爾第一王朝實行的人殉制（烏爾王陵中的一個墓室竟有72人陪葬）完全可能始于吉爾伽美什。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的文學作品不去歌頌烏爾第一王朝的先王，而偏偏歌頌烏魯克第一王朝的國王，恰好說明烏魯克第一王朝強于烏爾第一王朝，也說明烏爾第三王朝的國王更認同烏魯克的先王是自己的先祖，認為這個王朝諸位國王的豐功偉績更加可歌可泣。

烏爾第三王朝代表了蘇美爾文明的巔峰，但這個巔峰期只持續(xù)了短暫的一個世紀。到烏爾第三王朝，楔形文字已經(jīng)使用了一千兩百多年。所以，在這個時期出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高潮，出現(xiàn)大量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也是文明發(fā)展之必然。蘇美爾人是感情豐富、熱愛生活且極具精神創(chuàng)造力的民族，在千余年的文化積淀基礎(chǔ)上，在烏爾第三王朝這個蘇美爾人獨霸四方的圣朝中，文學激情得到爆發(fā)式釋放，也理所當然。

烏爾第三王朝只持續(xù)了短暫的一個世紀，在東面的埃蘭人和西面的阿摩利特人的夾擊下很快滅亡了，最后一個國王甚至成為入侵者的階下囚，被俘往埃蘭。這個時期的文學作品保存下來的甚少，現(xiàn)存的蘇美爾文學作品幾乎都是古巴比倫時期或更晚的抄本。

吉爾伽美什是蘇美爾人，他講的語言是蘇美爾語。蘇美爾人是不是兩河流域南部的原始居民，目前仍有爭議。蘇美爾文學就是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文學，并非指蘇美爾人創(chuàng)作的文學。蘇美爾語屬于哪個語系？目前仍不能確定。蘇美爾語有黏著語的特點，也有作格語的特點，但和現(xiàn)在任何已知的語言都沒有親緣關(guān)系。因此，目前尚不能把蘇美爾語歸屬于任何一個已知語系。阿卡德語是最早的塞姆語，屬于東塞姆語，這一支已經(jīng)絕跡?，F(xiàn)在還在使用的塞姆語或?qū)儆谖魅氛Z，如希伯來語，或?qū)儆谀先氛Z，如阿拉伯語。十二塊泥版的《吉爾伽美什史詩》就是用阿卡德語書寫的，或更確切地說，是用阿卡德語的巴比倫方言書寫的。

《吉爾伽美什史詩》第十一塊泥版(抄本)

不論是蘇美爾語文獻，還是阿卡德語文獻，使用的文字都是楔形文字。楔形文字產(chǎn)生于公元前3200年，由蘇美爾人創(chuàng)造，就目前發(fā)現(xiàn)的考古材料判斷，可能由烏魯克人創(chuàng)造。蘇美爾人創(chuàng)造的文字有單字和合字兩種，單字都是象形字，或象意字，合字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單字組成，組合的原則有會意、形聲以及會聲，此外還有一些指事字，即在單字基礎(chǔ)上加一個指事符號來指明方位的字。一個單字或合字就是一個形、音、義的綜合體。在功能層面，楔形文字往往一形多音多義，在表達語言時，多數(shù)單字和合字都用來表意，少數(shù)用來表音?？偟恼f來，蘇美爾人創(chuàng)造的文字體系屬于表意為主、表音為輔的表意文字，即西方學者所說的word writing，或logographic writing system。

公元前2600年前后，也就是在楔形文字產(chǎn)生幾百年之后，出現(xiàn)了最早的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文學作品。烏爾第三王朝時期，蘇美爾文學創(chuàng)作達到巔峰。之后，蘇美爾人失去統(tǒng)治地位，蘇美爾語逐漸被阿卡德語取代。古巴比倫時期，阿卡德文學（或稱巴比倫文學）創(chuàng)作迅速成熟，并達到創(chuàng)作高峰，現(xiàn)在已知的蘇美爾文學作品也幾乎都是這個時期的抄本。

在阿卡德帝國時期，阿卡德人雖然用蘇美爾人創(chuàng)造的楔形文字書寫阿卡德文獻，但由于阿卡德語與蘇美爾語的語言結(jié)構(gòu)完全不同，阿卡德人完全改變了用字方式，或者說改變了楔形文字的功能，把蘇美爾人的表意文字用為音節(jié)文字，結(jié)果是文字的外形未變，功能已然不同，也就是說，表面上看都是楔形文字，而實際上，內(nèi)在的運作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古巴比倫時期的巴比倫人以及亞述人和迦勒底人等都繼承了古阿卡德時期（阿卡德帝國）的用字方式，即把多數(shù)字用為音節(jié)字，音節(jié)字中間夾雜表意字。表意字基本都采用“訓讀”方式閱讀，即原來的字形和字義不變，但采用阿卡德語中固有的同義詞的發(fā)音，如：阿卡德語中的“國王”讀作隺rrum，但往往用蘇美爾楔文表意字LUGAL（即蘇美爾語中的“國王”，蘇美爾語讀/lugal/）書寫。直到公元前1世紀還有人用阿卡德語（巴比倫語）和楔形文字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可見，楔文文學（包括蘇美爾文學和阿卡德文學）至少有兩千五百多年的歷史。

楔文文學的體裁非常豐富，除史詩外，還有神話、頌詩、教諭、諺語、謎語、寓言、爭論以及書信體文學，等等。烏爾第三王朝時期，文學作品常被放在“圖書館”里集中收藏。為了便于查閱，當時的泥版管理者（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圖書管理員）還編寫了圖書目錄，取文學作品中第一行中的第一個單詞或第一個詞組作為文學作品的標題，再將這些標題按照泥版的實際排列順序書寫在一塊一塊的泥版上。這種書寫不同文學作品標題的文獻被現(xiàn)代學者稱為“文學目錄”（literary catalogue）。最初發(fā)現(xiàn)這種文學目錄泥版時，學者們茫茫然不知所以然，不知這種文獻為何物。后來發(fā)現(xiàn)，泥版上書寫的都是某文學作品的第一個字或第一個詞組，而這種把不同作品的名稱排列在一塊泥版上的文獻無異于現(xiàn)代的圖書編目。例如，《恩美卡與阿拉塔王》的古代題目是uru gu4-hu?，uru的意思是“城市”，gu4的意思是“?！?，hu?的意思是“野”，連起來就是“城市，野牛”，這是這部作品的第一個詞組，也是這部作品的標題。再如，《吉爾伽美什、恩啟都與冥界》的古代名稱是“在那日”（即u4-ri-a），取的是首行“在那日，在那遙遠之日”（u4-ri-a u4 sù-rá re-a）的第一個短語?！都獱栙っ朗才c胡瓦瓦》（A）的古代名稱是“王……前往那人居住之山”的第一個短語。

把作品的第一個單詞或詞組作為該作品的標題的做法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即便于查找。古代擺放泥版的方式，就像我們今天擺放卡片一樣，豎著排列，作品的開頭部分朝上。所以，取第一個單詞或詞組作為作品的題目，查找時可一目了然地看到第一行?？梢哉f，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圖書管理學，也是非?？茖W和非常實用的，有了這類文學目錄，現(xiàn)代學者才對某些文學作品的古代名稱有了了解。在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學目錄之前，現(xiàn)代學者只能用現(xiàn)代名稱稱呼古代文學作品。發(fā)現(xiàn)文學目錄后，有些學者開始使用古代名稱，如何抉擇，全憑個人喜好，與學術(shù)水平無關(guān)。大概由于這種編目方式既實用又先入為主的原因，在楔文文學（包括蘇美爾文學和阿卡德文學）史上，一直沒有產(chǎn)生能夠概括內(nèi)容或反映作品主題的題目。在中國文學史上，以首行首詞語作為文學作品題目的命名方式主要用于詩歌，而且主要見于古代，表面上與楔文文學的做法相似，實則有很大不同。

巴比倫人繼承了蘇美爾人的傳統(tǒng)，也把文學作品的首句第一個詞組作為該作品的名稱?！都獱栙っ朗彩吩姟饭糯Q有兩個，一個是“超越萬王”（?ūtur eli ?arrī），一個是“見過深海之人”（?a naqba īmuru，或用“?！钡膹蛿?shù)，即?a naqbī īmuru）。這兩個題目代表了不同時代的兩個版本，“超越萬王”指古巴比倫版，而“見過深海之人”指十二塊泥版的中巴比倫版本，即標準版《史詩》。它們分別是兩個版本的首句首詞組。十二塊泥版的《史詩》主要是根據(jù)出土于亞述巴尼拔（Assurbanipal，公元前669—前627年）圖書館的泥版復原的。在新亞述時期，十二塊泥版的《吉爾伽美什史詩》也被稱為“吉爾伽美什系列”（i?kar Gilgame?）。

把《吉爾伽美什史詩》稱為“吉爾伽美什系列”的文獻也出土于亞述巴尼拔圖書館，這篇文獻是一篇特殊的文學目錄，之所以特殊，是因為該文獻不但羅列了幾十篇阿卡德文學作品的名稱，還在作品名稱后面列出了作者的名字，因此，這篇楔文文獻成為人類歷史上最早標注作者身份（即著作權(quán)）的文獻。在“吉爾伽美什系列”之后，文獻繼續(xù)寫道：“出于辛雷克烏尼尼之口”（?a p?mdS?n-lēqi-unninni）。有證據(jù)表明，“出于某人之口”相當于現(xiàn)在所說的“出于某人之筆”，或“出于某人之手”。這篇文獻明確告訴我們，“吉爾伽美什系列”的作者是辛雷克烏尼尼，而這里的“吉爾伽美什系列”指的應該就是十二塊泥版的《吉爾伽美什史詩》。

《吉爾伽美什史詩》，拱玉書 譯注，商務印書館2021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