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娜·奧布賴恩被授予法國藝術及文學勛章司令勛位:奧布賴恩的愛情和愛爾蘭
近日,埃德娜·奧布賴恩(Edna O’Brien)被授予法國藝術及文學勛章(Ordre des Arts et des Lettres)司令勛位。該榮譽可謂是世界文學最高榮譽之一,自1960年以來,僅有T.S.艾略特、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薩爾曼·拉什迪、謝默斯·希尼、朱利安·巴恩斯、保羅·奧斯特、雷·布拉德伯里等少數(shù)幾位作家獲得。目前尚沒有中國作家獲得司令勛位、軍官勛位,僅有騎士勛位。
埃德娜·奧布賴恩
她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模范,愛爾蘭著名作家約翰·班維爾此前表示,“她有偉大的天賦,驚人的魅力,也非常有趣。最重要的是,她的堅韌,她可能會覺得這個詞太陽剛,太有肌肉感。在她的整個寫作生涯中,她經受住了審查、偏見、嫉妒、污蔑的考驗。在最近的作品中,她采用了國際化的、可怖的主題,她絲毫沒有退縮,永遠展現(xiàn)她快樂、美麗、調皮、熱愛、永遠年輕的一面。她最近(2019年)的一部小說叫做《女孩》(Girl),這是多么恰當?!?/p>
愛情,是奧布賴恩延續(xù)一生的主題。她的一生有愛情的希斯克里夫綜合征,表現(xiàn)為性愛和宗教的分離,從而表現(xiàn)為性愛和日常的分離。在回應菲利普·羅斯的訪談中,奧布賴恩回答得很坦率。她表示,在很多領域,女人不再是第二性,但性愛除外。性愛不是由意識和社會驅動的,它是由本能和激動所驅動,在這一點上,男人和女人完全不同。男人仍然比女人享有更大的自主權,這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女人的命運是接受和保留精子,而男人是給予和離開。
“女人在某種意義上被喂養(yǎng)的同時,也在另一種意義上被耗盡,為了讓自己復蘇,她不得不選擇暫時的逃避?!眾W布賴恩的愛情故事無疑證明了她的愛情觀念。她和年長的作家私奔,從此定居倫敦,而隨后不久又和失敗的作家產生必然的緊張關系。在某種程度上,男作家根本無法容忍一個并非繆斯或玩物等固定想象之外的女性存在。但同時,奧布賴恩認為,反而是女人能夠擁有更深刻、更持久的愛情。
在首作《鄉(xiāng)野女孩》(The Country Girls)中,奧布賴恩用直白的話語,表達了對于坦率的性愛和浪漫的渴望。而這在當時的愛爾蘭是難以想象的,當時的社會正處在性壓抑和性禁忌的風俗之中。小說中的一個事例就有充足的表現(xiàn):凱瑟琳的父親告訴她,黑色內衣不要經常洗,這在人們試圖扒光她的衣服的時候很有用。出于禁忌和審查,《鄉(xiāng)野女孩》在愛爾蘭被禁了,但這恰恰幫助了奧布賴恩。在一份都柏林大主教教區(qū)的檔案中,大主教約翰·麥奎德(Archbishop John McQuaid)稱奧布萊恩是“一個叛徒,一個骯臟的人”。隨后,奧布賴恩有了一個響亮的昵稱,Banned-Wagon。在1976年版《當代小說作者辭典》中,威廉·特雷弗如是介紹她,“她來自一個富有反抗精神的國家。但很少有別的女性像她一樣敢于反抗,在失去男人的愛后,大部分女性更愿意等待為人母的殊榮,安于母子情誼?!?/p>
奧布賴恩信賴路易·阿拉貢的話,“愛情是你最后的機會,除此,絕無別的什么可以把你留住。”然而,她的浪漫主義給她的世界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災難?!拔沂且粋€女人,也是一個女孩,那時我才二十多歲,”奧布賴恩回憶說,她的家人感覺到被背叛了,“我傷害了我的母親很多。哦,我的上帝,那些信件,那些指控,那些對抗!”在很大程度上,《鄉(xiāng)野女孩》是奧布賴恩的自傳,是浪漫主義者的宣言。她試圖擺脫她所受的修道院教育,掌控浪漫、憤怒、情感。在后來的重述中,奧布賴恩稱之為她的珍珠,事實上,這本書僅僅花費了她幾周時間,整體的進展十分順利。
愛爾蘭,則是奧布賴恩另一個重要主題。但這一方面卻很難做出具體的總結,正如奧布賴恩所說,“如果生活在俄羅斯大草原,或者是在布魯克林,我的寫作素材和理解可能很不一樣。我碰巧成長在一個美麗得令人窒息的國度,這個國家的人們對大自然,對綠色和土壤的感情被灌輸給了我。其次,我對寫作的渴望是自發(fā)產生的,我對‘文化和文學’沒有天然的興趣。我們家里唯一的書就是祈禱書、烹飪書。我了解我周圍的世界,知道每個人的小小歷史,知道故事和小說是從哪里來的?!?/p>
實際上,奧布賴恩的文學歷史經驗要比她的先輩葉芝轟轟烈烈得多,盡管后者參與愛爾蘭國族想象,但真正完成了愛爾蘭現(xiàn)代敘事的則是奧布賴恩一代區(qū)區(qū)幾個人。不可否定的人,葉芝給予了奧布賴恩們足夠的滋養(yǎng),比如那句經典的名言,“我必須是重塑了的我自己”(Myself must I remake)。更為重要的是,現(xiàn)代化的愛爾蘭正在追趕奧布賴恩的想象和思考,尤其是奧布賴恩真誠的筆下更為廣闊的未來。奧布賴恩的作品深深提醒我們,愛爾蘭的歷史曾經有一種被拒之門外的東西,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而它們與活生生的當下有著深刻而漫長的撕裂和對撞。像很多愛爾蘭作家一樣,比如王爾德、喬伊斯、貝克特、特雷弗,奧布賴恩離開了愛爾蘭,但她的作品卻深深和愛爾蘭發(fā)生著共鳴。
寫作對于奧布賴恩來說并非治療,而是對心靈的干擾,只有憑借上帝的恩典和意志力,作家才能成功。但是這里面又存在一種必然的平衡。正如奧布賴恩不斷回憶的一個場景:我坐在母親的腿上,嗅著她的味道,感覺到她扎人的羊毛開衫,她格外高聳的胸部,我仔細端詳她的五官,在我眼里那是如此美麗……在那張地圖上,我寫下我最初的文字,用來贊美她。
緬甸詩人欽達溫和現(xiàn)代緬甸詩歌小史
3月3日,緬甸詩人、活動家欽達溫(K Za Win)被暴力射殺在蒙育瓦(Monywa)的街頭。K Za Win是當天至少38位殉難者之一。欽達溫在Facebook上留下了最后的遺言,一首四行詩?!爱斍啻旱穆曇粲螅?世界就愈潔凈。/在青春的聲音下,/許多的不正義會感到羞恥?!保?quot;????????????????????"?? ???????????????/???????????????? ??????????????????? ?/“????????????????????"?????/????????????????????? ??????????????????? ?)
詩歌和抗議,是欽達溫生命里最重要的兩件事。2015年和2016年期間,由于參與“教育改革長征”(Long March for Educational Reforms),當時還是大學生的欽達溫遭受了一年零一個月的牢獄之災。欽達溫在Thayawaddy監(jiān)獄寫了一系列的詩歌。其中就有《獄中來信》:“他們愛這個國家,/就像愛一只椰子,把它碾成粉碎,/為了喝它的椰奶。/……繼續(xù)歌唱吧,/我們的贊歌/農民聯(lián)盟之歌?!?/p>
中國詩人也把關懷和悼念投向被遺忘的鄰國,就像穆旦流徙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緬甸一樣。1942年2月,身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外文系教師的穆旦參加了中國遠征軍,任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zhàn)場。隨后,穆旦參與了數(shù)個戰(zhàn)役,并在緬甸留下了幾首重要的詩歌。其中《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寫道,“美麗的一切,由我無形的掌握,/全在這一邊,等你枯萎后來臨。/……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痹凇吨戮挼榈腒》中,詩人黎衡如是寫,“全世界的啞巴聾子瞎子聯(lián)合起來/無聲的播種耕作白晝將近吞下要說的話/無聲的薩爾溫江怒江通天河/無聲的緬語漢語英語”。
然而,欽達溫及其詩歌僅僅是當代緬甸詩歌的冰山一角。當代緬甸重要的詩人還有科科瑟(Ko Ko Thett)和颯雅·林恩(Zeyar Lynn)。后者在不久前宣布了詩人宣言,號召“詩人、詩聯(lián)盟、詩團體、詩愛好者,都在抗爭中團結起來了!”據(jù)詩人宋子講介紹,我們今天看到的緬甸詩歌,其形式是我們習以為常的自由體,這是經過了激烈的討論和漫長的變革才衍生出來的。
緬甸詩歌的現(xiàn)代化是漫長而深刻的。據(jù)颯雅·林恩介紹,緬甸詩歌的現(xiàn)代化歷程先是經歷了吳佩貌丁(U Pe Maung Tin)在仰光大學所發(fā)起的試驗新時代運動(Khit-San Sarpay),后是經歷了達公·塔雅(Dagon Taya)領導的“新寫作運動”(Sarpay Thit),后有以茅塔諾(Maung Tha Noe)為旗手的現(xiàn)代詩運動(khitpor kabya),最后又經歷了美國語言詩派(L=A=N=G=U=A=G=E)和Flarf實驗運動的洗禮。但是,緬甸詩歌又和緬甸的國運深刻地聯(lián)系在一起。廣義上的愛國詩歌從殖民時期到當代可謂延綿不絕。愛國詩歌的最早源頭可以說是德欽哥都邁(Thakin Kodaw Hmaing),他在1911年出任新創(chuàng)刊的《太陽報》(Thuriya),開始發(fā)表新型態(tài)的詩文。德欽哥都邁運用注解佛經的傳統(tǒng)創(chuàng)造了“注”(htikas)這種詩歌與論述交錯的新文體,像是他在1919年發(fā)表《孔雀注》(Daung Htika),以孔雀象征緬甸,回顧緬甸的歷史,期待民族自治,頌揚愛國主義。
據(jù)印卡介紹,過往緬甸的傳統(tǒng)詩歌是由早期佛教文化受容的歷史如《本生經》產生的pyo、linka與碑歌mawgun作為集合。其中在十六世紀發(fā)展而成的禧詩(yadu)則顯得相當重要,所謂的禧詩是由五行詩段為單位最多含有三個詩段所組成的詩體,五行中前四行僅包含四個音節(jié),而最后一行可以是五、七、九、十一音節(jié)組成的詩行,除此之外這個詩體確立了傳統(tǒng)緬甸詩歌的韻律結構。禧詩的押韻是從第一行押第四個音節(jié)、第二行押第三個音節(jié)、第三行押第二個音節(jié)(4–3–2),在第三行到第五行以同樣的形式押另外的一個韻的爬韻系統(tǒng)。而禧詩的內容必須提到季節(jié),跟日本俳句有季語有點類似。禧詩形式同時期也發(fā)展出了更個人抒情的yagan。但最重要的是如同日本詩歌575言的結構,4–3–2爬韻的裝置則是緬甸詩歌韻律的特征。
《骨堆終將發(fā)鴉嘶:十五位當代緬甸詩人》
出版于2012年的《骨堆終將發(fā)鴉嘶:十五位當代緬甸詩人》(Bones Will Crow:15 Contemporary Burmese Poets)則是目前理解當代緬甸詩歌主要的選本。
斯坦福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李昌來:半離散后殖民的迷糊君、新承諾、第一人稱或單一性(singularity)
時隔七年,斯坦福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李昌來(Chang-rae Lee)攜新作《僑民一年》(My Year Abroad)歸來,這是李昌來繼《土著》(Native Speaker)、《浮表生活》(A Gesture Life)、《空》(Aloft)、《投誠者》(The Surrendered)、《巨海之上》(On Such a Full Sea)又一部長篇力作。上述作品,皆有成立于1994年的Riverhead Books出版,它隸屬于企鵝蘭登書屋集團。
蒂勒·巴德蒙,20歲,八分之一韓裔,大學輟學,自稱“半離散后殖民的迷糊君”(a semi-diasporic postcolonial indeterminate),剛從海外冒險過來,有一張任意提現(xiàn)的ATM卡,和30歲的情人瓦爾及其8歲大的兒子小維克多生活在新澤西的小鎮(zhèn)上。一番交代后,蒂勒為我們講述了他飛躍太平洋,代理銷售大補藥的故事。
李昌來
大補藥,毫無爭議地,居住在李昌來所展現(xiàn)的餐料世界的核心,并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全球貿易的象征。在這個世界,彼岸的深圳和此岸的鄧巴(Dunbar)的差異被削減到最小,唯有資本精英持有暢銷寰宇的文化符號,并坐擁數(shù)不盡的財富和一望即知的品質。他們穿梭在華強北的智能空間、澳門的洛可可風光、無限遼闊的想象。在一個通俗版本中,大補藥意味著賓利、性、魚子醬、豐富、高潮,但它更合適的象征是,白人主義調味劑,而與之和諧的是那些作為繽紛糖果的瑜伽工作室、健康博覽會、交誼商店。
盧龐,華裔美國英雄,亞洲夢代言人,化學家,蒂勒的贊助人,后者會做前者要求做的任何事。在夏日的一個高爾夫球場,盧向蒂勒講述了自己從餐館小工一步步發(fā)跡的故事,而今他和妖嬈的日本妻子居住在自己設計的房子里。盧的硅谷式花言巧語運用得淋漓盡致,其姿態(tài)和語調都在宣示自己搶先一步成為了新時代美國人和全球主義企業(yè)家。而蒂勒,自稱皮普的人,被俘獲了,而他受到召喚的不過是永不散去的創(chuàng)傷而已。正是蒂勒這家伙向我們宣告復興、信任、真實,以及二十一世紀商業(yè)哥倫布式冒險。
在全球化、財富不平等、種族問題、糟糕的家庭的基本面上,還有一個盛滿過多食物的餐桌。菜花、蜜瓜罐里的蜜露、午餐肉、北京烤鴨、小豆蔻奶油布丁、咖喱醬、蟋蟀、檸檬香草粉,它們燃燒,它們成為角色的器官,它們給讀者某種曖昧的想象。你知道,廚師李昌來的功力了得?!斑@本書不是關于縱情痛苦,也不是慶祝它,而是回避它,”李說,“我希望這本書是一種身體體驗。”食物,夢,人對人,點對點的承諾。
在老書蟲國際文學節(jié)(Bookworm Literary Festival)期間,李昌來透露了自己曾經旅經深圳的事。2011年,李昌來從香港踏入深圳,機緣巧合之下被連哄帶騙地送進了一座工廠,而在此之前他從未涉足任何工廠。在這座工廠里,李昌來看到了很多,感受到了很多,但卻看不到盛行的工廠偏見的蹤跡。這座工廠生產DVD、微型電機,非常龐大,有點像校園,但有點破敗。毫無疑問,李昌來的深圳之旅,影響了他在《僑民一年》中對中國的想象和對后工業(yè)時代的想象。
正如你所料,李昌來是標標準準的研究型作者,調研型作者,他用他的想象力和眼睛走訪世界,而后將其壓印在自己的結構圖上。很多日常都有額外的收獲,每時每刻揭示著潛在的質感和豐富,李昌來表示,“我已經習慣了一整天都隨身攜帶一個精神筆記本?!币约案鼮橹匾?,他會對將要寫下的一切表示驚訝。在六部長篇小說中,精神筆記本分散到朝鮮、“慰安婦”、殘疾、間諜、非霍奇金淋巴瘤、烏托邦里,它們虛構著這個世界,也虛構著自身。憑借著這個無線折疊的精神筆記本,李昌來變得越來越樂觀。
第一人稱,或者單一性(singularity),可以說是李昌來文學世界的核心,它不僅包含了直觀的第一人稱,以及有著強烈的主人翁意識的第二人稱或者其他人稱,還包括那些彌散在半檔案半虛構的動作、狀物、體系里的精靈,或者說靈感。無論是本土故事,還是跨種族、跨區(qū)域、跨性別的故事,都有著一個穩(wěn)固不變的主題,作為全球文化經濟核心象征的第一人稱,以及偽裝過而后更為真實的第一人稱。而所有第一人稱的潛在文本就說是,文學的自由,作家的沉默。
“我希望這些角色是單一的,他們只是他們。這是小說的一部分牽引力。他們會提供一些小小的驚奇,不是大的,而是小的。另一方面,他們都在與環(huán)境作斗爭。他們在哪里?他們住在哪里?他們如何居住?這是一種模式和渴望,是人們的核心。”李昌來如是解釋自己的第一人稱文學,“當一個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本質上也有一些戲劇性的東西。作為讀者,我們會遇到這種敘述的可靠性和不可靠性,并且必須揭露橫亙在自我和世界的過濾器。我不認為這些角色是真實的,他們只是單一的,而這種單一性(singularity)對我來說是無窮的有趣?!币苍S,正是第一人稱將李昌來帶向詩歌世界,而詩歌是他寫作時主要閱讀的類型。
最后,讓我們給這位處在人生巔峰期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念出他曾在自己的精神筆記本寫下的一句話,“你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但是,孩子,很多時候你認為,絕對地,我在這里走錯了路。我再也回不到正確的洞口了?!?/p>
俄羅斯作家瑪麗亞·斯捷潘諾娃:后記憶、俄羅斯、詩之抵抗
今年,俄羅斯當代作家瑪麗亞·斯捷潘諾娃(Мария Степанова)有三本英文譯作行世,包括長篇小說《記憶記憶》(Памяти памяти; In Memory of Memory)、詩集《野獸與動物的戰(zhàn)爭》(War of the Beasts and the Animals)、散文集《畫外音》(The Voice Over)。自此,斯捷潘諾娃的重要作品已有德文、法文、瑞典文、中文、英文等多個國家的譯作,斯捷潘諾娃也就此成為一位當之無愧的世界作家。與此同時,斯捷潘諾娃在俄羅斯當代文化的多個領域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瑪麗亞·斯捷潘諾娃
《記憶記憶》是斯捷潘諾娃最重要的作品,作品甫一出版,就被認為當代重要的作品。《記憶記憶》被認為是一代俄羅斯人的歷史紀念碑,不過斯捷潘諾娃改寫了紀念碑的含義,紀念碑變成了活著的事物,它柔軟溫和,有溫潤的生長的力量。紀念碑“是以其存在本身維持記憶的,它雖然無法講述,卻可以直接宣告……其對于人類事務的見證意義勝過任何編年史,它可以是日用品、碎布頭、碗碟、墓志銘、箱子上的圖畫、兩個人私下簽署的秘密協(xié)定……”該書獲2018年俄羅斯第一文學獎大書獎(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Big Book prize),包含獎金300萬盧布。
“這本書我寫了一輩子,至少其構思是從孩提時代便開始了……這是一部家族紀事,自然的;但這同時又是一部講述俄羅斯歷史的小說,一部關于記憶及其怪癖的隨筆集,一次注解20世紀的嘗試,特別是其相互聯(lián)系與內部韻腳的復雜體系……當下活著的我們所有人都是幸存者的后代……這一點將我們聯(lián)系起來……我們的交談足以跨越代際、跨越距離、跨越語言?!痹谟芍行糯蠓匠霭娴摹队洃浻洃洝分形陌娴男蜓岳?,斯捷潘諾娃如是告知我們。
后記憶(postmemory),斯特潘諾娃用這個詞命名這個時代和它的文學,“當代俄羅斯是一個后記憶的場所?!碑敶砹_斯的現(xiàn)實具有廣泛的政治意味,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首先就是政治的,這主要是因為幾個世紀以來,俄羅斯文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政治談論和政治書寫。我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可以充分感受到他的政治意味,但這并意味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投身政治的人,實際上恰恰相反。斯特潘諾娃所設想的后記憶,其實就是橫亙在文學和政治之間的廣闊場域,她試圖像她的先輩一樣在兩者之間架起一個橋梁,而在這個時代,文學和政治在很多意義上都是平等,盡管文學常常必然地處于某種弱勢地位。
后記憶的工作,斯特潘諾娃在《記憶記憶》中說,“就在于使這些機體復生,賦予其身體與聲音,并按照自我經驗和理解為其注入生機。奧德修斯就是這樣召喚亡靈的,它們嗅著祭祀鮮血的氣味,如烏云般席卷而來,像鳥群一樣呼喊;而奧德修斯將它們驅散,只允許他愿意與之對話的亡靈靠近火焰;鮮血在所難免,否則談話便無法進行。如今,想讓死者開口,必須在自己的身體和理智中為其騰出位置,像孕育嬰兒一樣將其懷在體內。但另一方面,后記憶的重擔恰恰落在孩子——幸存者子孫們的肩頭。”
《記憶記憶》展示了一個家族、五代人跨越歐亞大陸的歷史、革命、愛情、生活、希望,其中又交叉著俄羅斯重要的歷史和地方。故事從斯特潘諾娃的太姥姥薩拉·金茲堡的生命開始,薩拉曾留學法國,在巴黎旅館漂泊度日,也參加1905年下諾夫哥羅德的街壘戰(zhàn),后來又差點卷入“猶太醫(yī)生案”。但類似的家族故事在書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悖論,一方面是大量的信息由于在年代中湮滅而不得不用虛構的方式來修復,另一方面是在如此之龐雜的檔案群或者檔案庫里,故事的主體反而不再占據(jù)核心位置。
其實,人物的主體性和記憶的主體性恰恰被瓦解了,或者說重構了,呈現(xiàn)出來的是活生生的幽靈,或者正如斯特潘諾娃所講的,后記憶。為了完成“后記憶”工程,斯特潘諾娃踏上先輩們所走過的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本檔案到另一本檔案,從一條街巷到另一條街巷,我一路追蹤著族人的足跡,懷揣著渺茫的希望,試圖回憶起什么?!毙偶?、日記、文件、照片、圖書、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也是斯特潘諾娃為了完成“后記憶”工程所不得不借助的。其中有一個著名的瓷娃娃,“冰人夏洛特”(Frozen Charlotte),其盛行在十九世紀中期,斯特潘諾娃如此描述,“我在一個專賣各種婦女飾物的攤位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盒子,里面放著成堆的白瓷娃娃。奇怪的是,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多多少少都帶著點殘疾:缺胳膊斷腿的,帶豁口的,有疤痕的”
在最近的年代,關于記憶的書寫成為世界文學的一個主潮。關于此,斯特潘諾娃的認知是,全球對于記憶的迷戀,是崇拜往昔的結果,也是對黃金時代和美好人生的回眸。當然,斯特潘諾娃很清楚地認識到,記憶并非歷史,它非常主觀,非常具有個體差異,盡管歷史也有其主觀性,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不得不承認,俄羅斯的歷史相對世界其他地區(qū)表現(xiàn)得更為開放,或者闡釋性更多,共識更少,比如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是何身份,貢獻如何,仍然處于爭論之中,這也是斯特潘諾娃作品的重要支持之一,而正是在這樣的支持下,這樣一個所謂后現(xiàn)代文本才受到如此普遍的歡迎,以至于受到整個世界的推重。但是,記憶書寫,仍然是謹慎的保守,尤其是在文學意義上,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幾乎可以承載任何可以書寫的內容。正如斯特潘諾娃所感受到的,歷史知識的回潮,也正是歷史的改變和糾正,其中的裂痕和希望仍然是未來的一部分。
國內的評論常常誤解了斯特潘諾娃,以之為,用后現(xiàn)代書寫方式做最后的抵抗,這樣的理解和斯特潘諾娃是背道而馳的。首先,后現(xiàn)代書寫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策略。通過偽裝成家族檔案、成長小說、旅行手冊、展覽空間,斯特潘諾娃所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內在聯(lián)系的祝禱。我們可以從其對俄羅斯身份的理解上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一個人必須成為俄羅斯,擁有荒蕪的土地,淡去的榮耀,以及日常生活中可怕的純真——用俄羅斯的聲音說話,用它多重的眼睛觀看世界。這就是我想要做的:改變我的視覺系統(tǒng),給我的仇恨穿上一件光的長袍。”正如我們國家最好的詩人所暗示給我們的,必須內在于歷史,必須愛這里的人民,才能有偉大和撼人的文學。
“愛是一個關鍵詞——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還是要繼續(xù)挖掘,”斯特潘諾娃說,“所有的文字,所走的道路,所學到的東西都不會讓你的死者復活,即使是在有限的寫作空間里。最終,你僅僅是站在那里,在某個地方,和你失去的人們一起,在完全的沉默中。終于,回家了。你完全空虛,你已經抵達?!?/p>
上世紀九十年代,從高爾基文學研究所(Литератур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имени А.М.Горького)畢業(yè)后,斯特潘諾娃主要從事詩歌寫作。俄羅斯文學世界最早對斯特潘諾娃的認可和接納就來自于詩歌,詩歌這個體裁在當代俄羅斯重新成為一個法外之地,一個比其他文學類型更有探索和實驗空間的場所。斯特潘諾娃在三十余歲的時候,獲得了最早的一個文學獎,這也是她所獲最重要的獎項之一,安德烈·貝利獎(Andrei Bely Prize),蘇聯(lián)時代首個免受審查的獎項。
“我有一種感覺,事件正在對我所用的語言產生重大影響,詩歌的形態(tài)正在發(fā)生變化,語言變得扭曲、支離破碎,句子變得瘋狂,好像失去了自我,”斯特潘諾娃談到《野獸與動物的戰(zhàn)爭》時說,當時俄羅斯和烏克蘭發(fā)生了巨大的沖突,“我開始寫作,是為了找到一個場所,放置所有分散使用的詞語、詩行、軍事術語、戰(zhàn)爭歌曲碎片,以便更好地理解發(fā)生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究竟是什么。”這也是斯特潘諾娃一以貫之的詩學,她相信刺激,滲透和刺激。
斯特潘諾娃重新將抵抗變成內部事件,它擁有著無限的內在的自由,而非外在的瘋狂,這是當代詩歌更深刻的改變,它為數(shù)個世紀以來的革命和變化提供了一個言說機制,這也是詩人所翻譯的詩人e.e.卡明斯所堅持的。正如斯特潘諾娃所說,比外在抗議更重要的是內在的自由,也即保持自我的能力,但我還要加上半句,但這一切并不是先鋒派意義上的?!兑欢浠ㄕ诓AУ钠つw底下死去》,因受邀請參加“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契機而被翻譯成中文,從中我們可以更好地窺見詩人秉持的詩學,“一朵花正在玻璃的皮膚底下死去/嘴巴變黑,殘肢發(fā)腫/大地站在被殺者一方,她保護他們/并在恰當?shù)臅r間把身體展示出來/……那該怎樣為自己辯護?一個人的舌頭/會展示牛奶清晰的痕跡/一張紙會展示樹木的年輪,/斧頭的印記和傻瓜的話//關于成蟲馬戈納”
在過去的十二年時間里,斯特潘諾娃一直是俄羅斯獨立網(wǎng)站 Colta.ru的主編,這是一個發(fā)布俄羅斯國內外文藝和社會資訊的獨立網(wǎng)站,其前身為 Openspace.ru。在今天的世界,Colta.ru正在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