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魚斷氣》序：文人的金子，其實就是文人的風骨

《等魚斷氣》，胡展奮 著，文匯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展奮兄囑我為他的隨筆集寫序，我應(yīng)承得十分爽快。事實上我對“序”也不甚了了，只知道是寫在正文前面的，屬于舞臺上跑龍?zhí)椎男再|(zhì)，拋磚引玉。后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毫無壓力，倒不是擔心回絕這份好意，被他罵不識抬舉，我是識抬舉的，最不怕的就是抬舉，巴不得有人抬舉。萬一有人嘲我，你給名家寫序，你掂過自己分量吧。問題是，本人原就是徜徉在文學圈子外面的看客，檻外人，寫幾個字用得著賣拳頭露胸肌吧，你就當豆瓣上的讀者留言看待好了。

和展奮兄相交三十多年，也當了他三十多年的粉絲。起初追的是他的報告文學，文章里激蕩洋溢著男人的魄性，血性，常?？吹眯鸟Y神往，熱血沸騰，拍案叫絕。真沒想到他的隨筆也寫得同樣精彩。原來以為隨筆就是隨隨便便溻幾筆，人云亦云，看到別人嚼甘蔗，汁水足，特別甜，也擁過去一起嚼，一截甘蔗大家嚼，嚼得碎渣渣，寫出來的文字也木渣渣；看到有人在某棵樹上打繩結(jié)，風水不錯，也慌忙拿著麻繩沖過去。考慮過讀者感受吧。文章寫出來是給大家看的，要寫得有趣，有意思，好看，否則，干巴巴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浪費別人時間，謀財害命啊。

胡展奮的隨筆涉獵廣泛，視野獨到，舊學功底深厚，語言犀利活潑，于平淡處見奇崛，在嬉笑間露崢嶸，妖起來妖得你不敢睜眼睛，辣起來辣得你睜不開眼睛。這樣的隨筆才叫隨筆，恣肆汪洋卻又精短雋永，大開大闔，收放自如，點到為止，回味悠長，寫得有趣，有意思，好看，看得過癮。有趣，有意思，好看，就是好文章。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評價文章好壞的標準么。

看這本隨筆集，建議先看《妖嬈杜鵑》《血色前科》兩篇。就像吃西餐，第一道菜端上來，先開開胃；第二道熱湯上來，加速腸胃蠕動。就像男女之間親熱，動刀動槍之前先要來點前戲，探探虛實。這兩篇隨筆基本體現(xiàn)胡展奮的寫作風格?！堆龐贫霹N》說是說蒔花弄草，說杜鵑如何難伺候，但完全是意在言外，我根本不當他是在寫杜鵑，只當他是在寫女人，某一類女人，種種妖嬈誘惑，作天作地，橫不對豎不對，就是女人的寫照。連杜鵑花都搞不定，還想搞定女人??；你就是搞得定杜鵑花，也未必就搞得定女人。女人難搞。于是結(jié)尾處，作者來一句：“搞定作女，才有成就，吃過河豚魚刺身嗎，惕惕然庶幾近是?！薄堆翱啤穾缀蹙褪莻€寓言式的故事，寫特殊年代一只叫“老張”的公猴的離奇遭遇，跡近荒誕，但處處映現(xiàn)那個年代的暴戾和荒唐。文章末尾，“多年過去了。你只要走近猴山，學四川腔，叫一聲老張，就會有一只雄猴子應(yīng)聲而出?！弊x到這里，浮想聯(lián)翩，氣也透不過來了。

《那拉塔老爺》《羅宋面包》《瘸腿“丁克勒”》《咖啡弄往事》《奇人李四》等篇章，寫人物的，感覺就像是在讀《史記》里的“列傳”，像是讀“三言兩拍”。那拉塔老爺，出身鑲黃旗，賣掉北京的一條胡同，到上海來。老先生養(yǎng)了一只黃雀，會“京三口”，學喜鵲叫，學紅子叫，學油葫蘆叫。黃雀是老先生的命根子。一日，一個疏忽，黃雀不見了，于是老先生的精氣神一下子抽空了，嗚呼了?！读_宋面包》里的白俄酒鬼，酒癮發(fā)作，偷藥房里的酒精，被人戳瞎一只眼睛，最后不知所終?！度惩取岸】死铡薄防锏亩】死?，曾經(jīng)在舊上海風云一時，后來潦倒到靠回憶舊日風光混日子。還有咖啡阿三和奇人李四，各擅所長，都有絕門秘技，結(jié)局卻大相徑庭，一個淪落成癟三，一個時來運轉(zhuǎn)，靠房中術(shù)成為土豪座上賓。這幾篇，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醒世警世喻世的色彩也濃，一邊讀，一邊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回過頭來再想想，渾厚充沛，余音不絕。

《嘗嘗食人魚》一文，寫盡食人魚兇殘的獵食手段，依仗驚人的咬合力，瞬息之間，所食之物只剩一具骨架，令人毛骨悚然。作者話鋒一轉(zhuǎn)，“當數(shù)量不占優(yōu)勢，無法形成多數(shù)人的暴力，甚或落單時，不可一世的食人魚其實是一種非常膽小，非常猥瑣，非常慫的魚渣?！绷砥鹨恍校瘴玻骸皭喝舜蠖既绱??！庇辛诉@六個字，味道就出來了。不過，你要是以為胡展奮動不動都會來這么一下直白地點題，那就錯了。在《古巴紅豆湯》的收尾處，一大段，引用幾句：“……去朋友家或者飯店,桌面就算十多個菜,只要太普通,我們都會覺得主人摳門；唯獨作客豪門,菜蔬普通甚至寒磣,我們會為對方開脫,是魏晉風度,是低調(diào)灑脫?！贤飧呒苈飞先瞿?，我們會覺得是洋李白、洋阮籍的憤世嫉俗；國人看球跺腳狂笑，就會被譏為鄉(xiāng)巴佬偽球迷?！边@些陳述句可以當設(shè)問句讀，當反問句讀。看到這里，以為作者又要來歐亨利式的反轉(zhuǎn)了，又要出金句了，想不到這老兄輕描淡寫地來一句，古巴拌飯，太好吃了。居然可以這樣收尾，說好的宏旨大義點題呢。分明是捉弄人么，白相人么。

《那本赤腳醫(yī)生手冊》寫那個年代的性禁錮，性萌動，亦莊亦諧，有趣得緊?！断奶斓拿棺印繁臼撬究找姂T的生活場景，卻寫出石庫門弄堂的風情神韻，世相人情，花擦擦，嘭嚓嚓，戇嗒嗒，這種大寫意，需要功力的?！洞饕惶炖鲜直怼穼δ切┬市首鲬B(tài)的懷舊之輩，譏諷中卻又不無善意?！赌X殘謠》稍微有點不客氣，竭盡嘲笑，刀刀見血。對那種自以為是的偽國學，大好佬，其實也用不著客氣什么?！杜硷嫛半u尾茶”》東拉西扯，廣征博引，絲絲入扣，居然從茶里喝出宰相之道，經(jīng)世之道，但覺妙趣橫生，毫不生硬。

《等魚斷氣》寫困頓的辛酸，寫夫妻之情，寫母子之情，寫商販之情，是此書中最打動人的文章。母親得了肝病浮腫，要喝鯽魚湯。父親便去魚攤蹲守，活魚太貴買不起，死魚功效不好，就等那種剛剛翻白肚皮的鯽魚，價格可以便宜一半?！疤煲巡梁?，路燈下，遠遠地看到父親蹲著，兩眼一眨不眨，身子凍得簌簌發(fā)抖?！备赣H在等某條魚斷氣。居然有這種細節(jié)，等魚斷氣，夸張吧，辛酸吧，震撼吧，厥倒吧。父親每天要蹲守一條剛咽氣的魚，蹲了十來天，終于撐不住發(fā)高燒了。這時，“我”頂了上去。“我那時還小，天天蹲在寒風里觳觫，魚販看了也不忍，常主動喊我去拿將死未死之魚，甚至將剛死之魚直接剖了，扔過來，不收錢。長大后讀書，讀到仗義每多屠狗輩，總會想到他們。”“大概一個月后，母親的浮腫全然褪去。”結(jié)局令人欣慰。讀此文，自有一股暖流在心間汩汩流淌，還有些許說不出的滋味。有干貨，真情實感娓娓道來即可，何須刻意煽情。

整本集子，好文章比比皆是，語言經(jīng)得起咀嚼，閱讀的魅力隨處可見。

特別能體會展奮兄寫文章時的節(jié)制，含蓄，無奈，包括那種看似胡攪蠻纏插科打諢實質(zhì)上一腔熱血拳拳之心的真誠。

竊以為，文章的含金量，要比文人身上的真金白銀更可貴，否則，有愧于文人這兩個字的。文人的金子，其實就是文人的風骨。

竊以為，展奮兄當時叫我寫序，只是順口這么一說，上海人講的，客氣一聲，想不到我客氣當福氣了，倒弄得他尷尬了。

是為序。

（本文系王承志為胡展奮《等魚斷氣》一書所作序，標題系編者所加。胡展奮，歷任《康復》雜志編輯部主任，《勞動報》特稿部主任，《新民周刊》特稿部主任、主筆；在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高校開設(shè)課程。1990年以后主要從事報告文學寫作。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被譽為“滬上調(diào)查報告第一人”。《等魚斷氣》為胡展奮近年來在南方周末、新民周刊、文匯報、新民晚報等報刊專欄文章的輯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