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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閱讀的熱愛,源自閱讀的自由

《如何閱讀一本小說》 書后沒有附書單,而是附了一個包括巴赫金 《對話的想象》、卡爾維諾 《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在內(nèi)的文學批評書目,可見作者對自己的定位。

 

對閱讀的熱愛,源自閱讀的自由

《如何閱讀一本小說》

簡·奧斯丁的 《愛瑪》 里,奈特利先生說,愛瑪從來沒有讀過書單上要求讀的書,“因為她不愿屈從于任何需要機械和耐心的事情,也不愿意為了理解而約束想象?!?/p>

所以,打開 《如何閱讀一本小說》 不久,我就將作者托馬斯·福斯特引為同道。這是一本自由閱讀者的心得匯總,雖說原書名“How to read novels like a professor”看起來是教門外漢讀小說的,其實更像是一場跟資深文學讀者的沙龍分享會。

福斯特是個英美文學專家,也是教師,但第一句話出口,我就確信他不是開書單型的教師?!鞍惤z·默多克一生中只寫了一部小說。但她寫了26遍。安東尼·伯吉斯從未將同一本書寫兩遍。他大概寫了1000本書?!?000本,這是夸張,但它當然是讀過伯吉斯所有作品后的夸張。伯吉斯的 《莎士比亞傳》 和 《發(fā)條橙》 幾乎出自兩個人的手筆,用上了完全不同的兩種寫作姿態(tài)。而同樣多產(chǎn)、幾乎一年出一本小說的默多克,福斯特并沒有批評她,他只是把她“看透了”。

因為自由地閱讀過,所以福斯特向讀者介紹小說閱讀經(jīng)驗時也處處提及自由。小說家在爭取自由:19世紀的小說多采用全知視角,作者就是上帝,20世紀的小說想要脫出這一窠臼,在一場文學上的“印象派革命”后,視角紛紜,聲音歧出,敘事手段比以往豐富太多;小說讀者也可以獲得自由,因為小說提供了上天入地的體驗,比如,福斯特提出“絕大多數(shù)讀者都是守法良民”,絕不想去做 《洛麗塔》 里的戀童癖亨伯特,也不想做 《發(fā)條橙》 里的目無法紀的小混混阿歷克斯,但我們卻能坦然地被小說里邪惡的主角所吸引,所陶醉,有意識地容忍他的行為,看他下一步會做什么———這不正是自由么?

熱愛就產(chǎn)生于這種自由。倘若說,你想做一個出色的財務(wù)、廚師、鋼琴家、健美先生,必須經(jīng)過地獄般的苦修的話,那么精通小說閱讀則只需經(jīng)過一段自由自在的努力,且無須付出失敗的代價,只要你不指望有人頒給你一份資質(zhì)證明。一個閱讀的“professor”必須是個極端的熱愛者,給閱讀行為投注靈魂,正因為這一點,我說 《如何閱讀一本小說》這種書并不是寫給閱讀的門外漢看的。福斯特的許多洞見,無熱愛或不夠熱愛的人頂多覺得有趣 (如果由此被引入門當然是很好的),但同級別的熱愛者,隨時會被他的某句話所感動。

我沒讀過 《尤利西斯》,短期內(nèi)也沒這計劃,但我看得出福斯特對它有多么偏愛,喬伊斯的巨著占據(jù)了他心靈的一部分,差不多每隔一章他就要提及一次,有時是略提,有時,比如在“意識流”一章中就是詳細引用。他從 《尤利西斯》結(jié)尾摩莉·布盧姆的內(nèi)心獨白里摘出了一段,告訴我們,“摩莉的獨白是我所知道的最驚人的文學成就”,“她的整個人生都呈現(xiàn)在那里———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人生態(tài)度、職業(yè)規(guī)劃和愛情生活?!?/p>

但是,為什么包納了一個人一生的獨白就是最驚人的成就了呢? 就像一個對競技體育不感興趣的人,會問“跑得比所有人都快有什么意義呢? 你跑得再快,能贏過獵豹嗎?”資深讀者的回答只能是“因為信仰”———信仰文字的魔法,跪拜在它面前。福斯特在不止一個地方都表達了一種驚訝:明明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只是作家以文字虛構(gòu)出來的故事和人物,卻能讓人信以為真并產(chǎn)生很大的情感反應。在某處,他告訴我們打開一本小說,就等于進入一樁“契約”,我們相信作家所寫的確有其事;在另一處他又說,小說家的虛構(gòu)讓我們明知是幻象,仍然對他們產(chǎn)生了需求,因為這些幻象有可能幫助我們實現(xiàn)某種渴望———我們需要它們。

1841年,倫敦的讀者互相問著:“小耐爾死了嗎?”———他們熱切地盼讀狄更斯在刊物上一期期連載的 《老古玩店》,他們認真地同虛構(gòu)的人物悲歡與共,并不質(zhì)疑小耐爾是否確有其人,正如文本背后有一個狄更斯那么確定。這就是文學以及文字的力量,它們召喚出了根本不存在的人,讓人覺得他或她活靈活現(xiàn),就在眼前。

讓我們驚訝于文字的魔法———但還得由此前進,去鉆入文字本身。不過,福斯特對喬伊斯、伍爾夫、??思{們的熱愛是同他文學教師的經(jīng)驗相結(jié)合的,所以他說,這些“小說家名人堂”里的人物,都能“在句子層面出彩”,但“絕大多數(shù)在課堂上不怎么受歡迎”。這是讓我引為知己的地方:可不是么?《海浪》 的第一頁和 《尤利西斯》 的第一頁豈不是必須起碼完整地看三遍,才能確信自己快要讀懂了? ??思{是一個最有證明力的名字,讀完他一個短篇《燒馬棚》 之后我?guī)缀跞毖酰汗适潞喼泵烂顦O了,可我跟著他的句子走過了一段暈頭轉(zhuǎn)向的路。

讀一部沒有分章節(jié)的小說,相當于“直面沒有中場休息的荒涼人生,在一無阻擋的敘事荒原上艱難前進,無休無止”;康拉德描寫吉姆爺外貌的文字“令人震驚”,吉姆爺這個人物在康拉德描寫后“直沖你而來,無阻無擋,無遮無攔。”有的作家風格簡約順暢,比如海明威,味道在于他簡約之外的留白 (這個觀點我不同意);有的小說,比如托馬斯·曼 《浮士德博士》,開頭一章似乎都永遠讀不完,那么“你何時才能關(guān)燈睡覺? 何時才能獎賞自己一塊餅干或一塊巧克力?”

覺是一定可以睡上的,但燈恐怕要亮一通宵。在professor的眼里和筆下,閱讀是一種臨床行為:第一,閱讀最好的場所永遠是床;第二,得有充足的臨床經(jīng)驗才能談?wù)撻喿x,就如同廚師寫的菜譜總要比美食記者寫的更有價值。福斯特從不諱言偉大小說有難以下咽的一面,他也總是坦誠地講述艱難閱讀中收獲的快樂;他具有一種十分適合寫這類書的特質(zhì),即一種毫不做作的謙和開放??拷珪哪┪?,福斯特記述了一場課堂討論,一個“搗蛋鬼”———確切地說是個喜歡標新立異的學生———聲稱他不喜歡 《遠大前程》?!拔乙幌伦酉矚g上了他”,他說,因為“即使是在中學生涯的倒數(shù)第二天,說自己不太感冒一部已被確定為經(jīng)典的作品,還是需要勇氣的?!?/p>

這是把自由交給讀者保管的寫照。對于一個閱讀行家來說,最忌諱的就是用“經(jīng)典”、“偉大”之名來綁架讀者,那實在太不智,也太無趣了。詹姆斯·喬伊斯從來就不是我很欣賞的一位偉大作家,就連 《都柏林人》 似乎也不過爾爾(當然它還是要比奈保爾 《米格爾街》 之類強幾十倍),但我很欣慰,沒有從福斯特一再的引用中感覺到一絲被強加的意味。我看到的只是熱愛,就像我熱愛那些他幾乎只字未提的小說家———斯坦貝克、普魯斯特、加繆、紀德、卡洛斯·富恩特斯、君特·格拉斯———那樣。

《如何閱讀一本小說》 書后沒有附書單,而是附了一個包括巴赫金 《對話的想象》、卡爾維諾 《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在內(nèi)的文學批評書目,可見作者對自己的定位。不過,他在該書的姊妹篇 《如何閱讀一本文學書》 里是開了書單的:有 《遠大前程》,有 《百年孤獨》,有 《荒原》,有《尤利西斯》 ……“我保證讀書目上的這些作品你會過得很愉快”———千真萬確,我可以作證,一個三觀端正的文學閱讀者總是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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