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歷史

明朝遺民顧炎武是如何成為“清學之祖”的?

顧炎武向來被視為清代考證學前驅人物,章太炎在《諸子略說》中指出“亭林研治經史最深,又講音韻、地理之學,清人推為漢學之祖”,梁啟超嘗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論清學開山之祖,舍亭林沒有第二個人”

顧炎武向來被視為清代考證學前驅人物,章太炎在《諸子略說》中指出“亭林研治經史最深,又講音韻、地理之學,清人推為漢學之祖”,梁啟超嘗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論清學開山之祖,舍亭林沒有第二個人”,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指出“清代儒者以樸學自命,以示別于文人,實炎武啟之”,胡適在《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一文中亦指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在這些根本工具的發(fā)達史上,顧炎武是一個開山的大師”。章、梁、胡諸人咸從考證學的角度尊仰顧炎武,并分別冠之以“漢學之祖”“清學開山之祖”“開山的大師”名號,這些添付于顧炎武身上的名號共同指向一點,即顧炎武是清代學術的開啟性人物,乃清學之祖。實際上,顧炎武本身是個遺民,對清朝而言,是個相當敏感的人物,可是正是這樣一個敏感人物,竟然逐漸被塑造成了清學之祖、清學第一人,其原因何在?

顧炎武

顧炎武

顧炎武的“毋仕二姓”

顧炎武終其一生,皆持守“毋仕二姓”之念,堅持“尊王攘夷”,故他對入關的清人抱持一種排斥、反感的態(tài)度,我們從其詩作、書信中可以窺探出此種隱秘的情愫。順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常熟,顧炎武的母親以絕食相抗,遺命其“讀書隱居,毋仕二姓”。顧氏的詩作中多有托寓“尊王攘夷”之論,流露出對清政權的不滿,并試圖抗爭的情緒。順治元年(1644),顧炎武在《感事》詩中云:

縞素稱先帝,春秋大復讎。告天傳玉岫,哭廟見諸侯。詔令屯雷動,恩波解澤流。須知六軍出,一掃定神州。

順治二年(1645)《聞詔》云:

聞道今天子,中興自福州。二京皆望幸,四海愿同仇。滅虜須名將,尊王仗列侯。殊方傳尺一,不覺淚頻流。

顧氏在《感事詩》稱言《春秋》大復仇之義,企圖“一掃定神州”,在《聞詔》詩中稱言“滅虜”“尊王”,貫穿著其《春秋》經義中的“尊王攘夷”思想,顯然是為了反滿抗清。

在歷法上,顧炎武依舊奉明為正朔,猶然以夷狄視清。順治六年(1649),《元日》云:

一身不自拔,竟爾墮胡塵。旦起肅衣冠,如見天顏親。天顏不可見,臣意無由伸。伏念五年來,王塗正崩淪。東夷擾天紀,反以晦為元。我今一正之,乃見天王春。正朔雖未同,變夷有一人。歲盡積陰閉,玄云結重垠。是日始開朗,日出如車輪。天造不假夷,夷行亂三辰。人時不授夷,夷德違兆民。留此三始朝,歸我中華君。愿言御六師,一掃開青旻。南郊答天意,九廟恭明禋。大雅歌文王,舊邦命已新。小臣亦何思,思我皇祖仁。卜年尚未逾,眷言待曾孫。

顧氏在詩中委婉批評清人改正朔之舉,指責“東夷擾天紀,反以晦為元”,并試圖正之,不采滿人歷法,以《春秋》“天王春”為比,從而表達“天造不假夷,夷行亂三辰”,“人時不授夷,夷德違兆民”之強烈攘夷觀念。順治十八年(1661),《元日》云“雰雪晦夷辰,麗日開華始。窮陰畢除節(jié),復旦臨初紀”,小注云“夷歷元日,先大統一日”,顧炎武以“夷辰”“夷歷”視清,以明朝《大統歷》為正朔。

顧炎武亦在改風易俗上,對清廷的做法加以反抗。順治六年(1649),清廷正式下剃發(fā)令,“留發(fā)不留頭”,直到順治七年(1650),顧炎武才剃發(fā),在《流轉》詩中表達其嚴重的抵抗:

流轉吳會間,何地為吾土?登高望九州,極目皆榛莽。寒潮蕩落日,雜遝魚蝦舞。饑烏晚未棲,弦月陰猶吐。晨上北固樓,慨然涕如雨!稍稍去鬢毛,改容作商賈。卻念五年來,守此良辛苦。畏途窮水陸,仇讎在門戶。故鄉(xiāng)不可宿,飄然去其宇。往往歷關梁,又不避城府。丈夫志四方,一節(jié)亦奚取!毋為小人資,委肉投餓虎。浩然思中原,誓言向江滸。功名會有進,杖策追光武。

他雖然“稍稍去鬢毛,改容作商賈”,但收復中原的決心并未改變,欲建立功名,效法光武。顧炎武一生似乎皆著明朝衣冠。王筠的《顧炎武年譜校》一書之首頁,附有一張顧炎武的衣冠像,首著烏紗冠,身著袍服,皆為明朝服飾,后有題曰“亭林先生中年以前小像”,王筠亦加了一番注解“蓋先生不忘故君,終身如此冠服也”。

顧炎武晚年,抵死拒絕清廷的籠絡,以明無仕異朝之志。康熙十年(1671),清廷開明史館,熊賜履邀顧炎武加入,然遭其嚴詞拒絕??滴跏吣辏?678),清廷設博學鴻詞科,征召海內名儒,葉方藹與韓菼欲薦顧炎武,顧氏在給潘次耕的書信中表示“我答以果有此命,非死則逃”“原一在坐與聞,都人士亦頗有傳之者,耿耿此心,終始不變”。次年,葉方藹任明史館總裁,再招顧炎武入幕,顧氏回絕道:“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可見顧炎武不仕而朝決心之堅定。

顧炎武一再表達對清人的反感情緒,并且斷然拒絕清廷的各種籠絡,在其意念中始終嚴謹夷夏之防,自然為清廷所察覺。事實上,《日知錄》中有涉“夷”“狄”違礙文字的內容在《四庫全書》中皆遭到了刪汰。譬如《日知錄》中卷六有“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條,討論夷狄問題,《四庫全書》將此條刪除,且未有收入存目之內,卷二十八“左衽”條,《四庫全書》皆加以全刪,卷二十九“徙戎”條,《四庫全書》將之刪除,尚留有目錄,卷二十九“胡嚨”“胡”兩條,《四庫全書》亦皆加以全刪,卷二十九“夷狄”一條,《四庫全書》改為“外國風俗”。不一而足,但凡直接或間接觸礙的內容皆要遭到處理。四庫館臣對“夷狄”文字是十分敏感的,因“夷”“狄”文字容易引發(fā)漢人對滿清作為異族的種種不利的聯想,于清廷統治構成威脅,故遭到刪削、改易乃平常之事。顧氏的文集還一度被列為禁書,乾隆四十三年(1778),范起鳳家因收藏顧炎武的文集,而遭治罪。

《四庫提要總目》對顧炎武的塑造

章、梁、胡對顧炎武描畫的清學之祖的形象來源可以追朔到清初。清初學者閻若璩在《潛邱札記》中錄有一段寫給黃宗羲的哀辭:“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縱橫一萬里,僅得三人焉,曰錢牧齋宗伯也,顧亭林處士也,及先生而三?!彼衷凇杜c戴唐器》中云“弟此等考證辨析,在古人中亦屬絕學,不論今人?!薄吧剿哪∈肿氛?,錢也、顧也、黃也。黃指太沖先生,顧指寧人先生?!遍惾翳吃趯W問的博精上,將錢謙益、顧炎武、黃宗羲三人并稱,所推崇的正是三人考證辨析的功夫,但按照閻氏所排的位次來看,錢謙益居顧炎武之前,這當然是個人一種看法。乾隆時期,官方修纂的《四庫提要總目》(后省稱《總目》)對顧炎武進行了評量,在評量其著《左傳杜注補正》時說:“炎武一名絳,字寧人,昆山人。博極群書,精於考證,國初稱學有根柢者,以炎武為最?!薄犊偰俊芬粯訌目甲C學的角度盛贊顧炎武,但地位已經較閻若璩大進,一下子抬升成了“國初之最”。在評斷《日知錄》時,《總目》亦贊其考證的功夫:

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筆之於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楊慎、焦竑諸人偶然涉獵,得一義之異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

同時批評潘耒將《日知錄》視為經濟之用的看法:

觀所作《音學五書后序》,至謂圣人復起,必舉今日之音而還之淳古,是豈可行之事乎?潘耒作是書序,乃盛稱其經濟,而以考據精詳為末務,殆非篤論矣。

除此,《總目》亦以《左傳杜注補正》《日知錄》為準,評定其他著作?!犊偰俊穼⑶迦藦垹栣摹遁锶C閑話》與顧炎武的《日知錄》相比,盛贊《日知錄》“原原本本,一事務窮其始末,一字務核其異同”,而《蒿菴閑話》“特偶有所得,隨文生義,本無意于著書,謂之零璣碎璧則可,至于網羅四部,镕鑄群言,則實非《日知錄》之比”。在評價王道焜、趙如源同編《左傳杜林合注》時,褒贊《左傳杜注補正》:“杜預注《左氏》,號為精密。雖隋劉炫已有所規(guī),元趙汸、明邵寶、傅遜、陸粲、國朝顧炎武、惠棟又遞有所補正,而宏綱巨目,終越諸家?!痹u價明人傅遜的《左傳注解辨誤》時,《總目》云“皆駁正杜預之解,間有考證,而以意推求者多。視后來顧炎武、惠棟所訂,未堪方駕”。評價清人朱鶴齡的《讀左日鈔》時,《總目》云“炎武《杜解補正》三卷,具有完帙,此所采未及什一”,“雖瑕瑜并陳,不及顧炎武、惠棟諸家之密”。《總目》除了征引顧炎武《左傳杜注補正》《日知錄》的內容,亦引用他的音韻學、金石學、地理學等其他著作之中的內容,經、史、子、集四部各書提要中援引的顧炎武著作相當之巨,尤以經部為最?!犊偰俊芬鄬⒚魅碎_考據風氣的方以智與清初顧炎武、閻若璩、朱彞尊等人并列:

惟以智崛起崇禎中,考據精核,迥出其上,風氣既開。國初顧炎武、閻若璩、朱彞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掃懸揣之空談。雖其中千慮一失,或所不免,而窮源遡委,詞必有徵,在明代考證家中可謂卓然獨立者矣。

從這個排序來看,亦是將顧炎武列為國初之首。要之,《總目》推重顧炎武訓詁、考證的功夫,并且試圖將之塑造成國初之最,這一塑造一直影響到之后的阮元。

嘉慶時,阮元纂《儒林傳稿》,在《顧炎武傳》中,大談顧氏在考證方面的成績,其中有一句評價“國朝稱學有根柢者,以炎武為最”,特加以注明是出自《總目》。王汎森先生在《清代儒者的全神堂——<國史儒林傳>與道光年間顧祠祭的成立》一文中指出,阮元加入了自己的評價,把顧炎武由“國初”的第一大儒改為“國朝”第一大儒。這無疑是進一步拔高了顧炎武的地位,此后,《國史儒林傳》對此說又加以因襲。清代官修史書《清史列傳》中的《顧炎武傳》亦直接采用《總目》的說法,只不過將“國初”改成了“清朝”,而《清史稿》中的《顧炎武傳》又改回到“清初”,其余文字皆與《總目》評斷一致。更為令人玩味的是,光緒三十三年(1907),御史趙啟霖奏請將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三人從祀孔廟,群臣相議,支持者則以《國史儒林傳》中對三人的贊同為依據,顧炎武于次年成功入祀孔廟,這與清初的情況竟是天淵之別。

顧炎武從一個反清的敏感人物逐漸被官方塑造成本朝的清學之祖,成為清學第一人,可見政治情勢的變化,時運的交移對歷史人物的微妙影響。《文心雕龍·時序》說“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在歷史的巨流之中,任何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甚至如顧炎武一樣“反叛”(于清初而言)的人物,都可能在時移世易之后卷起新的波瀾。反過來,我們要常常警惕,在各種觀念、符號構建而成的世界中,被一些習以為常的、諳熟知識所遮蔽。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