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適在生命的垂暮之年,主持了《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下簡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或《石頭記》)影印,并成功在臺港兩地發(fā)行,實踐了自己不僅要保存好,更要流傳好珍本典籍的思想,在臺灣出版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胡適晚年回到臺灣,學術愿景之一是推動臺灣成為漢學研究的重鎮(zhèn)。當時播遷臺島的人文學者,面臨研究用書的匱乏,臺灣出版公司不時翻印大陸時期的作品,以為應因。
胡適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一個偶然的機會,胡適與在臺北“中央印制廠”任事的張祖詒談及要重印珍藏多年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張祖詒是胡適夫人江冬秀的從內侄女江小波的夫婿,算是胡適“在臺北的唯一親戚”,他建議胡適可以試試“中央印制廠”雙色套印的技術,印制廠此前曾套印譚延闿的《慈衛(wèi)室詩草》,胡適看過后,認為套印技術“相當高明”?!吨廄S重評石頭記》與《慈衛(wèi)室詩草》一樣,也只有朱墨兩色:“黑字之外,上下左右,還有數(shù)不清的‘紅字’——朱批布滿于眉上行間”,胡適決定雙色套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并交“中央印制廠”印制。
胡適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的安徽老鄉(xiāng)蘇雪林:“我的《脂硯齋石頭記》殘本現(xiàn)在中央印制廠試印,舊歷新年里就可以宣布預約辦法。用朱墨兩色套印,很能保存原樣子?!?/p>
1961年版《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在“中央印制廠”套色影印后,首先得到出版同行的贊賞。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的趙聰致函胡適稱:“這書印得好極了,同人們看到無不贊美,全以為在當前海外出版物中能放一異彩。臺灣印刷技術的高明,遠遠超過了大陸與香港。”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經(jīng)理劉甫林先生則稱:“這書的印刷和裝訂都很精美”,“取到書的人都如獲至寶,興高采烈的捧回去。”
胡適自己對影印本也很滿意。他兩度致信“中央印制廠”總經(jīng)理何驤,表達十分感謝的誠意:“許多愛書的朋友都稱贊這個影印本的印工、紙張、裝訂,都特別精美”,“我自己也覺得這本影印本紙張潔白,朱墨色彩鮮明,上下兩傍寬闊,所以看起來竟比我藏的原本美觀多了,漂亮多了?!?/p>
二
套色影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不僅美觀、漂亮,預定數(shù)也大超預期。胡適在致夫人江冬秀的信中說:“這部《紅樓夢》是我在三十多年前收的寶貝,陰歷年前,張祖詒出了大力,請“中央印制廠”試驗影?。?、朱紅色,套?。┏晒Γ瑳Q定影印五百部發(fā)賣預約。廣告登出去,是在陰歷新年后,不到幾天,我就病倒了,我在醫(yī)院期中,臺灣、香港預約竟超出了乙千四百部,所以我們須影印乙千五百部?!痹谥率Y介石的秘書長張群信中也說:“我原定影印五百部,還怕銷不完二三百部,不意臺港兩地預約竟近一千四百部,故最后決定印一千五百部。我自己留下一百部送朋友玩玩。后來把《緣起》印在第一冊,就忘了在扉頁后幅說明添印一千部的事了?!?/p>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的發(fā)行成績令人稱贊。胡適對發(fā)行并不陌生,他早年為亞東圖書館和商務印書館提供的許多專業(yè)性意見,讓出版公司受益良多,這在學界已是人盡皆知。他預期賣出五百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卻獲得預約近一千五百部的訂單,這份成績與他所作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第一,用明白如話的文字恰到好處地介紹、推薦圖書,讓讀者對圖書的價值有迅速的了解和精準的把握。胡適撰寫《緣起》時,將《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概括為“世間最古又最可寶貴的《紅樓夢》寫本”,言簡意賅,兩個“最”字突出該書的研究價值、收藏價值。1961年2月25日臺北“中央日報”刊登一則廣告,雖是他者的視角,卻明顯有胡適風格烙印:“研究《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胡適先生藏的《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時間最古的寫本《紅樓夢》?!薄按吮镜奈谋九c評語,有許多寶貴材料是世間一切本子所沒有的?,F(xiàn)在中央印制廠用朱墨兩色依原書大小影印五百部。附新考證。”這段文字濃縮了胡適《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印石頭記>的緣起》的核心信息,其中“最古的寫本”“世間一切本子所沒有的”等直接來自《緣起》或化自《緣起》;言語明白清楚,“又抓住最扼要、最精彩的材料,用最簡練的字句表現(xiàn)出來”,意境“平實”“含蓄”“淡遠”。廣告文末提示讀者“附新考證”,也是胡適早年為亞東圖書館出版標點、分段版古典小說宣傳的常見宣傳法。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內頁
同一天的“中央日報”還刊登了一篇胡適與該報記者談影印《脂硯齋重印石頭記》的緣起,題目就作《最古<紅樓夢>寫本》,以訪談體,向社會大眾作了深入淺出的介紹,也是“言語明白清楚而意旨不嫌深遠”。
第二,雙色影印本《石頭記》,并不因為預期只賣幾百部就價格畸高,“最古最可寶貴”的珍本圖書卻是最平民化的價格。日常生活中的胡適處處為人著想,人所共知。他在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定價時,也體現(xiàn)出他替買書人著想的一面,只定價120元(新臺幣,下同)。相較于同時期出版公司的圖書,這一定價很有親和力。胡適晚年的秘書胡頌平在一封代致王保和的回信中,記錄了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出版的《胡適文存》精裝本的價格:《胡適文存》第一集,精裝,95元,第二集,精裝,65元,第三集,精裝95元,第四集,精裝,85元??紤]到雙色印制與特殊用紙,《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二冊定價120元,物美價廉,性價比相當高。
第三,采行了預售制。為了便利讀者買書,胡適委托臺灣商務印書館與臺北“中央印制廠”承擔臺灣島內臨時“分銷商”的角色,并采行預售制。不同的“分銷商”,有不同的預銷價格折扣,讓利讀者:有繳付84元者,相當于七折;也有繳付75.6元者,約相當于六折。
1961年6月29日,張祖詒致信胡適,專門談代為售寄影印本之事,稱“《石頭記》的印制發(fā)行事宜,到此已經(jīng)全部結束,現(xiàn)在我把經(jīng)手的賬項作成一份總報告呈上,敬請尊核?!庇≈苾H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清算結項印刷、代銷等事務,預售制實際變?yōu)榘从唵斡∷?,既解決了前期影印所需資金,又避免了回款慢、回款難的問題。
臺灣商務印書館主要承擔向島內的預售,友聯(lián)出版社則負責面向香港的預售。
在香港的預售不及在臺灣,僅為港幣2690.82元,若以上述兩種折扣,折合預售圖書約三十部。
第四,向政要、有影響的專業(yè)人士、重要學術機構贈書,客觀上產(chǎn)生了相當于口碑營銷的效果。
1961年6月3日,胡適給臺灣“總統(tǒng)府”秘書長張群寫了一封信:“近日我影印了我的《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送上一部,補祝老兄的大壽。這是世間最古老的《石頭記》寫本,得中央印制廠硃墨兩色套印,頗能保存原本的樣子?!笨此萍埗糖殚L,但措詞與時間頗值得推敲。適欲為張群補做大壽,明顯屬于客套。張群生于1889年,大壽應該是1959年或者1958年(若按傳統(tǒng)虛歲計),1961年年中送呈一本書補做“大壽”之禮,在世俗情理層面略顯牽強。胡適真正的用意,是通過張群向蔣介石贈送他這部“保存原本樣子”的“世間最古老的《石頭記》寫本”。果然,僅僅隔了5天,胡適又致函張群:“我想贈送一部給介公及蔣夫人,倘蒙老兄代為轉呈,不勝感激!”欲贈書蔣介石的意圖畢現(xiàn)。胡適通過張群轉呈蔣介石夫婦的贈書上寫下了“介公‘總統(tǒng)’,美齡夫人 胡適 一九六一、六、八。”同日,他以同樣方式題贈陳誠夫婦一部。適還面贈好友“行政院政務委員”王世杰一套,也托人給“行政院政務委員”兼交通部門主要負責人袁守謙送上一套,又分別贈送在臺灣有社會影響力的專業(yè)人士,如臺灣大學校長錢思亮、著名學者毛子水,中研院史語所所長李濟,臺灣大學醫(yī)院院長高天成;研究型專家,如翁文灝的長女、紅學研究者翁雅南;有知名度的海外人士,如旅居美國的高宗武等;熟諳書業(yè)的出版界人士,如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經(jīng)理劉甫林、臺灣商務印書館總經(jīng)理趙叔誠;在世界享有盛譽的海外著名學術機構,如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等等。
胡適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撰寫《緣起》并接受媒體訪談,在臺北最具影響力的官方媒體刊登廣告,簡明扼要介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書的價值,委托印制廠與臺灣商務印書館代為預售價廉物美的雙色影印珍本典籍,幾乎做到了按預約單印刷,在臺灣、香港發(fā)行,又向臺灣政要、社會名流、著名學術機構贈送新書,客觀上增添了雙色影印珍本圖書的口碑與聲譽,產(chǎn)生很好的社會效益,發(fā)行成績也超出預期。
三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為大興劉銓福舊藏“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石頭記》,是胡適1927年夏在上海購得。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初識此書時曾驚呼“這是一份奇珍異寶”。胡適1948年歲末匆匆辭別北平時,隨身攜帶的圖書只有他父親遺稿的清抄本和這個甲戌本《紅樓夢》。胡適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之于紅學研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胡適晚年為何要影印發(fā)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毛子水先生在該書1975年第二次重印跋文中說,“胡先生每得一善,喜歡和人共有”,“這個人間孤本石頭紀(記)寫本的影印,可以說是胡先生‘與人同善’存心的表現(xiàn)”。毛子水先生從道德的層面解釋了胡適影印發(fā)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原因,而在思想層面,胡適影印發(fā)行該書,所來有自。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雖然是私藏,但在胡適眼中儼然是公器。他在任北京大學校長期間,就將之出借給當時還是燕京大學青年學生的周汝昌,允許借閱四五個月之久。周汝昌與其兄周祜昌“先斬后奏”,抄錄了一個副本留作自己研究使用,事后才寫信告知胡適。胡適非但沒有任何責備,反而寫信稱是“一件大功勞”,“十分高興”:“我讀你信上說的你們兄弟費了整整兩個月的工夫,鈔完了這個脂硯齋甲戌本,使這個天地間僅存的殘本有個第二本,我真覺得十分高興!這是一件大功勞!將來你把這副本給我看時,我一定要寫一篇題記。這個副本當然是你們兄弟的藏書。我自己的那一部原本,將來也是要歸公家收藏的。”
胡適晚年深感對珍藏的“人間孤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有保存的責任,更有流傳的責任。他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出借給青年學生周汝昌,并認可他錄副保存,就體現(xiàn)了這種責任。這種責任,越到晚年越感重大。胡適晚年到美國的第二年(1950),就在哥倫比亞大學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制作了顯微影片(縮微膠片),一套存母校哥倫比亞大學,一套送給哥大東亞圖書館負責人同時也是《紅樓夢》的英譯者王際真先生,自己保留了一套,但“后來送給正在研究《紅樓夢》的林語堂先生了”。從周氏兄弟錄副,胡適事后寫信稱贊,到在哥倫比亞大學制作少量縮微膠片版分贈學人與學術機構,再到晚年在臺灣大規(guī)模套色影印與發(fā)行,其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胡適保存、流傳《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思想軌跡。
胡適晚年對圖書館學者蔣復璁說:“書,是要人看的,寧可讓人把書看爛了,總比擱置書庫里爛了好些?!边@段話也為胡適影印發(fā)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書提供了注腳。
影印發(fā)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另一個動因是用印刷技術的新成果,實現(xiàn)珍稀古籍保存、流傳的“現(xiàn)代化”。胡適終其一生都鼓吹用科學的成果解除人類的痛苦,增進人生的幸福。他晚年非常熱心于將珍稀古籍用縮微技術制作成膠片,以利廣泛流傳與長久保存。1950年2月3日,他在自己身份不定、工作無著的情況下,不忘給美國國會圖書館亞洲部主任恒慕義寫了一封信,其中提及:“我寫此信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供您考慮。我希望您和國會圖書館考慮將印制在新聞紙和其他類似脆弱紙品上的所有現(xiàn)代中國典籍縮微膠片化,我自己的著作,最初三十年前印制的,已經(jīng)很脆弱”,“以縮微膠片保護這些現(xiàn)代中國典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胡適首先說服了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的王際真先生一起推動此事?!八芨信d趣,因為哥大藏有全美最多的現(xiàn)代中國典籍”。胡適晚年極力推動把抗戰(zhàn)前夕從北平運往美國暫存于國會圖書館的102箱中國珍稀典籍,制成多份縮微膠卷本,1959年運回臺灣一份。1950年代初,胡適在美國,借助縮微技術,制作了少量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膠片本,在生命的最后旅程,雙色套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與前此中國善本古籍圖書制作縮微膠片,其內在思想肌理是一致的。
胡適收藏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胡適影印發(fā)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示范引領作用。1949年以前的出版物紙型多留在大陸,臺灣缺乏一些研究參考書,影印成為臺灣出版界一個救急的選項。胡適自己的作品如《中國哲學史大綱》《胡適留學日記》《詞選》都是在臺灣影印出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影印發(fā)行,進一步推動了臺灣出版界的影印風氣。這些對重建并繁榮臺灣的學術文化出版,填補臺灣后日據(jù)時代中國學術文化出版的空白,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本文原刊于《中國出版史研究》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