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川廣重是日本第一位在畫面中強調(diào)季節(jié)感的浮世繪畫師,他并沒有刻意營造傳統(tǒng)山水畫或水墨畫中的超自然理想境界,而是通過對不同景致在四季中自然變化的描寫,來完成“鄉(xiāng)愁”情緒的提煉和表達。歌川廣重的作品以日本人的視角看到的日本式風景,他的作品令人感受到日本民族細膩審美意趣的同時,還體驗到淡淡的鄉(xiāng)愁情緒,流露出日本的本土文化心理,由此他被稱為“鄉(xiāng)愁廣重”。
本文節(jié)選自新近出版的《浮世繪》(浦睿文化 | 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第五章“風景花鳥畫”。
東都名所 高輪之明月/歌川廣重/大版錦繪/34.8厘米×21.3厘米 約1831年/東京 太田紀念美術館藏
葛飾北齋38歲之際,另一位后來與他齊名的浮世繪風景畫大師歌川廣重呱呱落地。歌川廣重本名安藤重右衛(wèi)門,幼名德太郎,其父安藤源右衛(wèi)門是被稱為“定火消同心”的幕府消防組織的成員,負責參與幕府政權(quán)所在地江戶城的防火安全,因此在身份上也屬于武士階層。1809年(文化六年),安藤德太郎13歲時父母相繼離開人世。出于幼時對繪畫的興趣,15歲時他入歌川豐廣門下研習浮世繪。次年,依照當時浮世繪界師徒藝名的傳承規(guī)矩,歌川豐廣將自己畫號中的“廣”字加上本名“重右衛(wèi)門”中的“重”字,將其命名為廣重,因此也有資料稱之為安藤廣重。
風景畫師的出發(fā)點
據(jù)《歌川列傳》記載,安藤德太郎的初衷是拜歌川豐國為師,不料上門時遭到拒絕。當時的歌川豐國正是當紅畫師,所作歌舞伎畫與美人畫技法豐富、畫面華麗,契合江戶市民的審美趣味,且門生云集,儼然是幕末浮世繪歌川王國的中堅,盛名之下似乎顧不上關照性格靦腆內(nèi)向的安藤德太郎。而歌川豐廣作為歌川豐國的同門師弟,卻有著沉穩(wěn)細膩的性格,正與歌川廣重有著共通的品性,而且較之終日忙于世俗的歌川豐國而言,歌川豐廣也有更充裕的時間悉心栽培弟子。正是得益于歌川豐廣寧靜內(nèi)斂的人品與畫風的感化,歌川廣重終成大器。
歌川廣重的早期制作題材主要是人物畫,現(xiàn)存最早的作品是1818年(文政元年)繪制的狂歌本《狂歌紫之卷》中的插圖,年末發(fā)表了根據(jù)當時上演的歌舞伎劇目制作的歌舞伎畫《初代中村芝翫之平清盛與初代中村大吉之八條之局》,這是歌川廣重現(xiàn)存最早的單幅歌舞伎畫。同時,作為個人興趣,他還與狂歌師們有著廣泛的交往。雖然江戶末期的狂歌水準已經(jīng)趨于低落,無法與此前的天明年間(1781—1788)相比,但各種民間團體卻空前活躍,遍及全國。浮世繪畫師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就是制作狂歌繪本,因此通曉狂歌并以此結(jié)識更多的朋友對于開拓畫業(yè)不無裨益。同時,對狂歌本的插圖安排也是畫面構(gòu)成的重要修煉。歌川廣重在狂歌方面的修養(yǎng)成為他畫業(yè)的豐厚底蘊。
歌川廣重師從歌川豐廣17年,繼承了師傅雅致的繪畫品格,但從作品題材到畫面表現(xiàn)卻很難直接看到歌川豐廣的影響。歌川豐廣沒有制作過歌舞伎畫,而歌川廣重卻與其他浮世繪畫師一樣從歌舞伎畫開始起步,他的美人畫也有著與菊川英山、溪齋英泉相近的風格。歌川廣重并沒有單純拘泥于師傅的畫風,盡管尚未形成鮮明的個人風格,但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飛躍前的蟄伏期。1829年(文政十二年)歌川豐廣去世,這是歌川廣重畫業(yè)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他必須獨立面對社會并自食其力,這促使他開始風景畫的制作。
歌川廣重于1831年(天保二年)以“一幽齋”畫名刊行的《東都名所》系列是他真正意義上風景畫的開端。恰好在這一年,葛飾北齋發(fā)表了著名的《富岳三十六景》,目前尚未有足夠的證據(jù)佐證兩者時間上的先后,因此很難說《東都名所》是否受到了《富岳三十六景》的影響。在當時的浮世繪界,繼喜多川歌麿之后,北尾重政、歌川豐國、鳥文齋榮之等一代巨匠也相繼去世,取而代之占統(tǒng)治地位的是充滿頹廢氣息的美人畫。葛飾北齋的風景畫打開了浮世繪題材的新領域,給畫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歌川廣重也在《東都名所》中使用了當時新興的礦物質(zhì)顏料維爾林藍,這種新的色彩與歌川廣重具有文人品味的俳諧趣味相結(jié)合,在畫面上構(gòu)成一種感傷的審美情趣。他盡力壓縮人物在畫面上的分量,力圖體現(xiàn)純粹的風景畫,同時亦可見西洋繪畫技法的影響。其中《高輪之明月》尤值一提,高輪位于東京都港區(qū)的南端,江戶時代屬于城外,除了平民,還建有大名的別墅。高輪是南北丘陵地形,多坡道,東側(cè)曾是面向大海的斜坡,下方是沿海通過的東海道,設有作為江戶城門的高輪大關卡,日語稱為“大木戶”。江戶時代每個城市都設有關卡。高輪大關卡設置在道路交通量較多的東海道,為了顯示幕府城的威嚴,還在左右兩邊各筑一座石墻,高3.6米,寬5.4米,長7.3米。1803年(享和三年),幕府下令測量東海北陸也以高輪大關卡為起點。畫面左下角即石墻,這里是江戶的大門。飛來的一群大雁打破了構(gòu)圖上的平板,寫實與抒情相融,有限的色彩很好地再現(xiàn)了月光如鏡的夜色。歌川廣重此前雖從事過歌舞伎畫、武者繪和美人畫的制作,但都業(yè)績平平。他終于在風景畫中找到了托付自我性情的契合之處,開始顯露出不凡的潛質(zhì),因此可以說《東都名所》是歌川廣重后來氣度無限的風景畫大業(yè)的出發(fā)點。
歌川廣重,名所江戶百景, 淺草金龍山,1857年。
《東海道五十三次》
歌川廣重在1833年(天保四年)發(fā)表的《東海道五十三次》系列,是他作為浮世繪風景畫大師的成名作。1他于天保三年(1832)八月隨幕府官員上京,向皇室進貢駿馬和戰(zhàn)刀。被稱為“八朔之御馬獻上”的儀式始于1610年(慶長十五年),對于幕府來說是僅次于正月新年的重要儀式,歌川廣重受命隨同往返并作畫記錄。從時間上看,歌川廣重往返東海道所經(jīng)歷的只是夏秋兩季,因此為了表現(xiàn)一年中的四季景色,他也參考了當時出版的許多帶插圖的旅游資料,如《東海道名所圖繪》等,移植了其中的一些景物和構(gòu)圖,創(chuàng)造性地描繪了沿途風情。通過提煉和概括,并借鑒西方繪畫的表現(xiàn)手法,濃墨重彩地渲染了旅行的氣氛。魅力無限的風雨氣象、四季景色,以及悠悠行旅的寫照,正是日本傳統(tǒng)和歌中常有的意境。
東海道五十三次 莊野 白雨/歌川廣重/大版錦繪/34.8厘米×22.5厘米 約1833年/名古屋市博物館藏
為了再現(xiàn)傳統(tǒng)季節(jié)性詩情畫意,歌川廣重在畫面構(gòu)成上運用了多種手法,營造感人氣氛。斜雨如梭的《莊野》中,農(nóng)夫們行色匆匆,雖然沒有對人物形象的具體刻畫,但背景上層層疊疊的竹林幻化成灰暗的陰影,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感傷情懷。而畫面中的斜坡、冷雨和竹林又相互構(gòu)成了不穩(wěn)定的三角形,進一步折射出陣雨中人們不安的心理狀態(tài),這便是歌川廣重熟練駕馭構(gòu)圖的精妙之處。
東海道五十三次 龜山 雪晴/歌川廣重/大版錦繪/35厘米×22.5厘米 約1833年/名古屋市博物館藏
類似的手法還可以在白雪無垠的《龜山》中領略到。為了渲染雪后清晨中透明的空氣深曠致遠,歌川廣重有意識地賦予主要景物以清晰的方向性,即向右上角傾斜,整體斜線構(gòu)成了強烈的空間指向,色彩上將淡藍與淺紅分別置于天地兩端,羽化技法的運用使之遙相呼應、融為一體,凝練的構(gòu)圖和簡約的色彩共同烘托出晴空萬里的冬日景象。
由此可見,浮世繪雖在西方繪畫影響下進一步發(fā)展與完善起來,但歌川廣重的作品仍然是以日本人的視角看到的日本式風景,他的作品令人感受到日本民族細膩審美意趣的同時,還體驗到淡淡的鄉(xiāng)愁情緒,流露出日本的本土文化心理,由此他被稱為“鄉(xiāng)愁廣重”。
東海道五十三次 日本橋 朝之景/歌川廣重/大版錦繪/35厘米×23厘米 約1833年/名古屋市博物館藏
東海道五十三次 蒲原 夜之雪/歌川廣重/大版錦繪/35.5厘米×22.7厘米 約1833年/名古屋市博物館藏
從《日本橋》的朝霞到《品川》的日出,從《沼津》的黃昏到《蒲原》的雪夜,一如日本人對自然與季節(jié)的敏感,歌川廣重十分善于在風景畫中表達對四季變化的主觀感受。他之所以被稱為“鄉(xiāng)愁”畫家,更多的是因為在他的畫中可以看到某種對自然的依戀。歌川廣重是第一個在畫面中強調(diào)季節(jié)感的浮世繪畫師,他并沒有刻意營造傳統(tǒng)山水畫或水墨畫中的超自然理想境界,而是通過對不同景致在四季中自然變化的描寫,來完成“鄉(xiāng)愁”情緒的提煉和表達。
此外,《東海道五十三次》在細膩表現(xiàn)自然景觀和時令氣象的同時,也為廣大平民提供了一個身臨其境的現(xiàn)實參照,畫面中的旅途現(xiàn)場不是遙不可及的“名作”,而是可游可居的真實空間,觀者似乎可以隨同畫中人物一道觀花賞月、涉水登山,一道體驗春梅的溫馨和雪夜的寂靜,這正是浮世繪風景畫以及《東海道五十三次》人氣長盛不衰的魅力所在。
《浮世繪》,潘力著
浦睿文化 | 湖南美術出版社,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