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唐末坊州宜君縣有一個人名叫王老,好道積德,便有神仙扮作老道來點化于他。
這一日,正值收麥時節(jié),老道與王老一家飲酒,遂度脫王老全家。
舉家大醉之后,老道問:“可以上天了吧?”王老說:“全聽師尊安排。”
于是祥風忽起,綠云如蒸,屋舍草樹,以及全家老少,連同雞犬,一起飛升而去。附近幾個村莊的人都看到了這番奇景,有人還聽到空中有打麥子的聲音。
但王老家的貓和老鼠被拋棄了,沒能隨之升天。原文說:“惟貓鼠棄而不去?!?/p>
事見沈汾《續(xù)仙傳》(五代時期成書)。
這個故事的主體,便是我們熟悉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相關(guān)內(nèi)容最早見于漢代,說的是西漢的淮南王劉安,“舉家升天,畜產(chǎn)皆仙,犬吠于天上,雞鳴于云中(《論衡·道虛》)”。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在漢代之后,有很多的版本。
南北朝時期的一個版本中,出現(xiàn)了老鼠,說:“仙人唐昉拔宅升天,雞犬皆去,唯鼠墜下死,而腸出數(shù)寸,三年易之,俗呼為唐鼠。(《異苑》)”從這個版本中,我們可以輕易得讀出人們對老鼠的排斥心理。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看唐末這個版本中的“惟貓鼠棄而不去”一句,可能會感到疑惑:老鼠也就罷了,為什么貓也不得上天呢?
其實縱觀整個中國養(yǎng)貓文化史,我們就會知道,唐代人對貓的感覺,其實還不怎么好。這個問題我們已經(jīng)反復(fù)論證過了。
然而我們也知道,唐末是個轉(zhuǎn)折期:中國人對貓走向狂熱的開端,正在唐末。
五代道教徒杜光庭在《天壇王屋山圣跡記》一文中記載:“前下紫微溪,至陽臺觀八里,中有仙貓洞、不老泉。觀東有燕真人洗耳井仍存,在陽臺觀東北百馀步,俗呼燕家泉?!?/p>
其中“仙貓洞”,有名無實。但在約南宋時期成書的《山川紀異》中,有這樣的記載:“河南永寧天壇山中巖有仙貓洞。世傳燕真人丹成,雞犬俱升,仙貓獨不去。人嘗見之,就洞呼‘仙哥’,則聞有應(yīng)者?!?/p>
燕真人又號煙蘿子,名不甚顯。相傳是后晉天福年間得道的神仙,與杜光庭時代相近。世傳“洗耳井”又名“燕家井”,以及“仙貓洞”,皆其遺跡。
想當時燕真人可能是不喜歡貓,所以不帶貓上天。但貓畢竟比老鼠可愛,所以留下“仙貓”之名,但老鼠仍被厭棄。
及至宋金時期,情況就不一樣了。
在金人元好問的《續(xù)夷堅志》等書中,也說了與《山川紀異》同樣的話。并且還說,王屋縣令臨漳人薛鼎臣,就曾經(jīng)到仙貓洞去喊過“仙哥”,洞中真的回應(yīng)之聲,還親口對元好問說起過這件事。
己亥年(1239)夏四月,五十歲的元好問從陽臺宮出發(fā),經(jīng)過仙貓洞,令其子元叔儀在洞口喊“仙哥”。只聽喊聲未盡,應(yīng)聲便起,其聲頗為清遠。(其事為回聲,今盡人皆知,不論。)
然后元好問因此詩興大發(fā),其詩曰:
仙貓聲在洞中聞,憑仗兒童一問君。
同向燕家舐丹灶,不隨雞犬上青云。
可以看到,元好問等人對未嘗上天的仙貓,沒有一絲的厭棄,反而隱約有著一種愛慕與同情。
而元好問的這首詩,在文學史上也有一定影響。被譽為“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足千載不朽(《甌北詩話》)”的吳梅村(吳偉業(yè))的名句“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過淮陰有感》)”,大概就是青出于藍。
元好問作此詩時,金國已亡,國土落入蒙古人之手,正類似于吳梅村面對明清異代。所以有人說兩人“心事相同”,也有一定的道理。大概兩首詩,都有一種未嘗以身殉國的遺憾在里面。
回到我們關(guān)心的視角來看,宋元之后人們對貓的態(tài)度有了極大的改觀。元好問筆下的仙貓,完全就是他自己的化身,甚至或者可以說是他的偶像。
清中期偏晚的陶炳文有一種《貓詩》,寫仙貓的感情基礎(chǔ)與此相似:
天生風采虎紋斑,洞里丹曾煉九還。
莫訝不隨雞犬去,要留仙骨住人間。
又有他者如:
頻喚仙哥殊不應(yīng),主人早悸夜翻盆。(黃琛《憶貓》)
竺國元依佛,天壇已喚仙。(姚之骃《詠貓五言排律》)
仙姑暗指。問玉洞、仙哥有幾?(吳焯《雪獅兒·詠貓》)
游仙夢斷。傍藥鼎、空增幽怨。誰解到、齋廚定后,三生如幻。(吳錫鱗《雪獅兒·詠貓詞》
殷勤問取。念洞口仙哥,幾時仙去?(端木埰《齊天樂五十首·其四十九》)
又據(jù)《貓苑》記載,當時嘉興人蔣田有一塊黃蠟石,外形酷似貓兒,蕉嶺人黃釗為之取名“洞仙哥”。古有《洞仙歌》,大概本是歌詠島洞神仙逍遙生活的宗教歌曲,后廣泛用為詞牌。仙貓居于洞中,人稱“仙哥”。黃蠟石本出于山中,又形似貓,今化《洞仙歌》舊名,以“洞仙哥”命名黃蠟貓,確有巧思在其中,所以時人稱贊此名文雅而貼切。
至于《貓苑》說貓被稱為“仙哥”,是因為貓有“清修”,這就讓人感覺有點言過其實了。
順便一提,至今在我的家鄉(xiāng)河北省南皮縣,還流傳著一個傳說:因為當年玉皇成道,雞犬升天,彼時唯獨貓兒出去串門,所以留在人間。
愛串門的人,遂被諷刺“吃了貓肉不能成仙”或“屬貓的”。
關(guān)于“仙貓”的話題,元明之際的小說《瑯?gòu)钟洝分?,倒是另外一個傳說,可以在此一述。
故事說的是“貓睛”的起源。“貓睛”一作“貓精”,即“貓兒眼”,就是我們熟知的那種像貓兒眼睛的寶石。此物中國不產(chǎn)。
宋《諸蕃志》已經(jīng)記載說貓睛:“出南毗國。國有江水曰淡水江,諸流迤匯。深山碎石,為暴雨淜流,悉萃于此。官以小舸漉取,其圓瑩者即貓兒睛也?;蛟挥行钦掌涞?,秀氣鐘結(jié)而成?!笨梢娫缙谟涊d中還是比較質(zhì)實的,并無多少神異色彩。
但《瑯?gòu)钟洝氛f,南方的白胡山上盛產(chǎn)貓睛。
還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白胡山山上住著遍體皆白的白胡人(實際應(yīng)該就是當時遠洋貿(mào)易中自南海而來的白人),白胡人并無其他生業(yè),只是養(yǎng)著一只貓。
養(yǎng)一只貓,也不能帶來收入。真不知這個白胡人是怎么活過來的。反正原文就是這么個意思,我們就姑且如此譯述。
話說這白胡人的貓后來(餓?)死了,白胡人就把它埋在了山中。
久以后的一天,白胡人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貓對他說:“主人主人,我又活了。不信可以把我從土里再扒拉出來瞅瞅?!?/p>
白胡人就真的到先前埋貓的地方挖了一下,結(jié)果活貓沒有挖出來,只挖出兩只貓的眼珠。
只見這兩只貓睛,堅硬光滑,如珠似玉,中間有一道白,任人橫搭轉(zhuǎn)側(cè),也是分明活現(xiàn)。用這對貓睛去驗證十二時辰,也跟活貓眼睛一樣精準無誤。(用活貓的眼睛定時其實也不準,但古人都相信它準。)
白胡人對此感到非常奇怪。然而更神奇的事情還在后面。
這天,貓兒又出現(xiàn)在白胡人的夢里,對他說:“我這兩顆眼睛能夠繁衍。你把它埋在山北,它就能變出無窮多個來。其中有一顆泛著紅光的,你把它吞下,就可以成仙了。”
白胡人果然如法得到這顆紅光貓睛。之后邀集親朋飲酒宴別,遂吞下寶物。
登時,便有一只如獅子般的貓兒,自天而降,馱著白胡人就上了天界。
因此,貓睛還得了一個別稱叫“獅負”。傳說仙女曾進獻給(唐)玄宗兩枚獅負,說的就是貓睛。玄宗還把這兩枚獅負藏在牡丹紋裝飾的鈿盒中,用來定時。
這個故事編得并不是特別的高明。很多邏輯漏洞不合史實(獅負之說別無所見)之處,我們這里不一一拆解。
總歸故事中貓兒實已成仙,并且引導(dǎo)主人登上仙界,與前面說的貓兒不得上天的故事,大不相同。從中我們明顯能夠讀到,元明時人們對貓兒的喜愛,較之宋金,更甚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