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國考古學暨仰韶文化發(fā)現和命名一百周年。一百年來，包括夏鼐、梁思永、蘇秉琦等在內的中國考古學的歷代大師們都在仰韶文化及其相關問題上傾注過很多目光和精力。
從1980年到2020年秋，文物考古人員先后多次在仰韶遺址發(fā)掘，希望在中國考古學誕生暨仰韶文化發(fā)現命名100周年之際，將對仰韶文化的認識推向深入——這一次次發(fā)掘和發(fā)現不僅是為了重新認識仰韶遺址，也是為了回望中國考古學的初心，對仰韶文化和中華民族、華夏文明源頭的一次次校準。“澎湃新聞·古代藝術”(www.thepaper.cn)將陸續(xù)呈現“中國考古百年”系列稿件。
仰韶村遺址遠眺
一百年前，即1921年秋，瑞典人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作為當時北洋政府的礦政顧問和中國學者一起對仰韶遺址進行了首次發(fā)掘，發(fā)現大量彩陶等史前遺存并命名了仰韶文化，被認為是以田野發(fā)掘為標志的現代中國考古學之始。
瑞典人安特生（1874-1960）
1951年夏，新中國成立不久，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由著名考古學家夏鼐先生領隊，即第二次對仰韶遺址進行發(fā)掘，除了仰韶時期的彩陶等遺物之外，還辨識出龍山時期的磨光黑陶、方格紋灰陶等，基本上弄清了仰韶遺址的文化性質和面貌。
1935年夏鼎先生于安陽
1980年秋到1981年春，河南省考古研究所與澠池縣文化館聯合對仰韶遺址進行第三次發(fā)掘，進一步明確了仰韶遺址的內涵，證實遺址包含著仰韶和龍山兩個考古學文化，并明確了其地層疊壓關系。
2020年秋，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聯合三門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第四次發(fā)掘，希望在中國考古學誕生暨仰韶文化發(fā)現命名100周年之際，將對仰韶文化的認識推向深入。
其實，這一次次發(fā)掘和發(fā)現不僅是為了重新認識仰韶遺址，也是為了回望中國考古學的初心，對仰韶文化和中華民族、華夏文明源頭的一次次校準。每一次發(fā)掘都是為了不能忘卻的紀念，既紀念歷史也紀念對歷史的發(fā)現和認識。
安特生發(fā)現仰韶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他是世界著名的地質學家，曾經擔任世界地質學會會長，時任中國北洋政府聘請的礦政顧問，但是在找礦的過程中也發(fā)現了一些古生物化石的線索，他比較了解當時的歐洲古生物學、史前考古及其重要意義，因此也準備在中國搞點考古。他先是瞄上了北京西郊的周口店，因為那里出龍骨，他憑直覺覺得能發(fā)現古老人類的化石，但是因為偶然的因素，中間將目光轉向了黃河中游的垣曲和澠池，并尋跡發(fā)現了仰韶村遺址。他本來可能發(fā)現北京人之家，卻意外地挖掘了農耕華夏之根，搞到了一個大問題——中華民族和中國文明的史前源頭問題。
現代的仰韶村，在數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也是一個古村落，規(guī)模大，堆積厚，遺存豐富，彩陶發(fā)達而精美，其內涵和規(guī)模給安特生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并認為它顯然和華夏民族及文明的早期歷史有關。因此，安特生花費了很大精力去追尋其源頭。安特生是有世界眼光的學者，仰韶遺址發(fā)現后，他將主要精力轉向考古，將仰韶的彩陶文化和當時已知的中亞土庫曼斯坦的安諾彩陶、烏克蘭的特里波列彩陶等著名彩陶文化進行比較，并到甘青地區(qū)去尋找兩者之間的關聯，先后發(fā)表了《中華遠古之文化》（1923）《甘肅考古記》（1925）《黃土的兒女》（1934）等著作，提出了彩陶和中華文明西來說。
仰韶文化 人面魚紋彩陶盆 國家博物館藏
仰韶文化 船形彩陶壺 國家博物館藏
安特生之前的西方學者基于人類文化的一元論，大都推測中國文明乃西來產物，而安特生的西來說則是他基于考古發(fā)現和研究所倡，因此影響相當大，直到解放后前蘇聯老大哥的一些權威學者仍然堅持中國文化西來說觀點，這里邊未必有惡意，但是如何正確認識仰韶文化和中華民族、華夏文明之來源，則成為中國學術界尤其是考古界長期糾纏的大問題，一代一代學者不僅重新發(fā)掘仰韶村，也不斷推進對仰韶文化以及其他史前文化的形成、發(fā)展、演變以及源流譜系的研究。這其中，仰韶文化一直是個關鍵性樞紐，不僅因為它發(fā)現早，工作開展得多，有前邊這些學術淵源，更因為仰韶文化在早期文化源流譜系中的確占據著獨特的位置。
仰韶文化 鷹形陶鼎 國家博物館藏
安特生開了田野考古的頭，中國的先進學者就紛紛跟進。因為在20世紀之初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古史觀遇上了科學思潮下的疑古派的強烈沖擊，尤其是上古中國史被很多人認為可能是層累的人為編造。一些受到西潮影響的學者紛紛走向田野，以鋤頭代筆，尋找新資料，試圖以考古發(fā)現重建早期中國歷史。傅斯年先生在最早的國字號考古機構中央研究院成立史語所時就明確提出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個和古史框架能否成立、民族認知和文化自信如何建立直接相關。
第一個國人考古學家李濟先生留美歸來首先就去發(fā)掘山西夏縣的西陰村，他的目的是尋找夏，其實他在那里發(fā)現的也是仰韶文化。李濟留學學的是人類學，并未專修考古與發(fā)掘，但他的博士論文題目選擇的就是《中國民族的形成》，他一直在茲念茲的。接著中央研究院發(fā)掘殷墟，北平研究院發(fā)掘斗雞臺等，都是想把最關鍵的介于文獻記載、傳說和考古發(fā)現交匯地帶的夏商周以考古的實證予以落實。進入二十一世紀，商與周沒有問題了，夏還沒有徹底落實。二里頭文化是夏文化基本上是學術界的共識，但待解的問題和爭議還有很多。
關于仰韶文化的認識，梁思永先生1931年在后崗揭示仰韶-龍山-殷墟三疊層，確認仰韶文化早于龍山文化，龍山文化早于商代的殷墟，這個發(fā)展的序列成為學界共識。至于西邊紅陶彩陶，東邊黑陶灰陶，還有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讓史前傳說和三代的聯系又進了一步。夏鼐先生不僅重新發(fā)掘仰韶遺址，而且之前還把安特生的西部考察路線重走了一遍，訂正了不少安特生搞混的地層和文化年代。1965年，蘇秉琦先生用庖丁解牛式的典型彩陶紋飾、典型器物尖底瓶等和典型遺址分析法，通過類型比較把對仰韶文化的認識提高到一個新階段，然后又以區(qū)系類型的同樣方法放眼全國，發(fā)現早期中國各大地域都有自己的文化演變的源流譜系和文明火花，有些還相當精彩，比如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長江中游屈家?guī)X-石家河文化，結合較晚的商周時期四川三星堆、江西大洋洲等驚世考古大發(fā)現，提出文明起源的滿天星斗（多元）說，對傳統(tǒng)的中原大一統(tǒng)觀念形成極大沖擊。嚴文明先生以火眼金睛發(fā)現中國早期文化中多樣性中有統(tǒng)一性，認識到中華民族與中國文明的多元一體形成模式，他形象地比之為重瓣花朵模式，認為仰韶文化周邊的地域性文化雖然精彩，但實際上仰韶文化仍然居于那個花心的位置，仍然是庖丁解牛之后需要緊緊牽住的那頭牛的牛鼻子。
龍山文化 薄胎黑陶高柄杯 國家博物館藏
良渚文化 玉璧 國家博物館藏
可以說，中國考古學的歷代大師們都在仰韶文化及其相關問題上傾注過很多目光和精力。
我們今天講的中國文明和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命運共同體也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有一個逐步形成發(fā)展的過程或者歷史的總趨勢，它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內涵和表現。比如我們有將近200萬年的舊石器考古發(fā)現，但是這些人及其文化和今天的中華民族還不能說有直接的關系，只能說明東亞這塊大陸很早就適于人類的生存。地域性的族群文化及文化傳承上的認同是農業(yè)社會以后才逐步建構起來的，而仰韶文化正是其間的一個關鍵性節(jié)點。因為之前的人類跟隨環(huán)境變化追逐食物資源不斷遷徙，期間的空白是很多的，農業(yè)出現之后人們才逐步定居下來，開始形成村落，流動性的人群慢慢發(fā)展成為相對固定的部落和具有共同祖先認同以及考古學上所見的地域性文化傳統(tǒng)，然后又形成國家和文明。
新的考古發(fā)現已經證實，仰韶的彩陶不必到那么遠的歐洲去攀親，中國不僅是世界上最早發(fā)明陶器和彩陶的地方，也是原生的農業(yè)起源地之一，而且有兩大自發(fā)的農業(yè)系統(tǒng)——大米和小米（包括黍和粟）農作在南北并行發(fā)展，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而仰韶文化恰恰形成于兩大農業(yè)的交匯地帶，或者說就是歐亞大陸東部兩大農業(yè)系統(tǒng)交匯的結果。這兩大農業(yè)系統(tǒng)自距今萬年左右即分別發(fā)源于東南沿海和西北的黃土高原，在距今八九千年時已經在黃土高原東南緣即今天河南省淮河上游一帶率先遭遇，經營稻作的賈湖文化和馴化了黍、粟的裴李崗文化、磁山文化、老官臺文化等共同孕育了以黃土地帶為主要分布范圍的仰韶文化?？梢哉f仰韶文化是綜合了南北兩大農作系統(tǒng)之后形成的，并率先在黃河中游易于開墾的幾大黃土地中的河谷盆地里形成聚集性爆發(fā)優(yōu)勢，然后又借著全新世大暖期最佳氣候階段氣溫的上升不斷向西北方向拓殖，幾乎占據了整個黃土高原及其外圍，從而在人口與規(guī)模上占據了區(qū)域間的相對優(yōu)勢。隨著考古工作的深入開展，浮選法等新手段的普遍運用，不僅在作為中原核心區(qū)的嵩山周圍不斷發(fā)現小米大米共存的現象，仰韶遺址乃至豫西、關中和晉南的不少遺址也發(fā)現高處種小米、低洼處種大米的混種現象。當然，作為黃土地上的文化，仰韶文化總體上是以小米為主的，粟的比例尤其高，以至于社稷（粟）成為后世中國國家的代名詞。
裴李崗文化 加工粟的石磨盤、石磨棒 國家博物館藏
因此，仰韶文化是早期中國較早發(fā)展起來的農業(yè)化程度較高的一支考古學文化。農業(yè)率先發(fā)展使其人口增長較快，然后大量向外拓殖移民，占據了廣大地盤，并奠定了早期華夏的人口和語言基礎，彩陶文化被其擴張的人群攜帶到廣闊地域并形成強大的文化輻射與心理認同影響。仰韶文化在其中期的廟底溝階段已經成為當時東亞文化圈中最強勢的文化，其核心區(qū)包括整個黃河中游地區(qū)，向北越過河套，東南進入蘇北，向西遠抵青海，西南則深入川西北以及青藏高原的外圍，差不多遍及大半個今天的中國，在黃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長江中游地區(qū)的大溪文化和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中，也都能看到其文化因素的影響。因此，有理由說以仰韶文化為代表的這個農業(yè)區(qū)域性文化傳統(tǒng)就是華夏民族和文明的直根系。
當然，仰韶文化還沒有進入國家文明階段。在仰韶后期全新世大暖期進入氣溫波動和下降通道時，仰韶文化也在達到高潮之后進入了一個相對低潮的時期，其中心地帶顯得相對沉寂，而早期拓展的外圍地區(qū)也逐漸分化，與此同時周邊尤其是東方低地地區(qū)則也漸漸經過不斷開發(fā)次第進入農業(yè)主導的區(qū)域性文化的高峰，甚至形成了相當復雜的社會和文化面貌，比如從北往南，紅山文化形成壇-廟-冢一體的大型禮儀建筑，大汶口文化出現諸多厚葬大墓，屈家?guī)X和石家河文化發(fā)展出密集的城址群落，尤其是東南環(huán)太湖的良渚文化興建起規(guī)模宏大的大型水利設施并制作大量精美玉器，等等。但是，在距今4300年左右，隨著又一輪氣候波動和文化交互激蕩，北方和東南地區(qū)的人口和文化因素都開始不約而同地向中原的環(huán)境宜居地帶聚集，仰韶故地在再次吸納各方先進因素之后率先進行族群、技術和文化的重組，在經過晉南陶寺等的集成創(chuàng)新實驗之后，二里頭文化在中原腹地強勢崛起，標志華夏文明核心和正統(tǒng)形成，早期中國不同地域之間的文化相互作用圈格局為之徹底改觀。再后來我們就能看到這一傳統(tǒng)經過夏商周的鞏固而不斷發(fā)展壯大，終成延續(xù)數千年而今仍屹立世界東方的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
紅山文化 孕婦陶塑像 國家博物館藏 祭器禮器
因此可以說，在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的孕育過程中，仰韶文化扮演了奠基者的角色，人口、語言和農耕經濟的一些基礎性文化內涵都在此時定調，到二里頭文化又實現了不同族群和跨文化要素的整合與突破，形成超越血緣部落的國家及其文化共同體，奠定了真正的華夏文明框架結構，仰韶故地中原地區(qū)也由此而成為華夏民族和文明的搖籃。此后，周邊各區(qū)域的文化包括長江流域的稻作文明和北方草原地帶的游牧文明，在與中原華夏的相互作用中不斷加盟，共同締造了今天的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
從清末在與西方列強的互動中建立起民族和文化的自覺意識以來，對于祖先之來龍去脈，對于華夏文化傳統(tǒng)的結構特色及其流變，先哲們就一直追求在實證材料、科學邏輯的基礎上，能夠說得比以往的文獻和傳說更具體、準確一些。一百年來的中國考古一直在為重建古史、重建民族認同和文化自信努力著，而仰韶文化的發(fā)現和研究一直是其中的重要主線之一。
一百年后的今天，借助考古學，我們對仰韶文化、民族文化以及中國文明都有了比較深入的新認識。仰韶文化是早期中國農業(yè)文化的典型代表，是華夏文明的主根脈。我們這個民族能夠數千年屹立于世，血脈與文化綿延不斷，有很多經驗值得汲取。從仰韶文化來看，勇于創(chuàng)新是其一，可以說沒有陶器和農業(yè)的發(fā)明，就不會有仰韶；能夠抓住機遇是其二，沒有全新世大暖期的適宜氣候和黃土地的易于開發(fā)，就不會有仰韶相對于各地的捷足先登；開放包容是其三，仰韶汲取北方旱作和南方稻作農業(yè)的共同長處，后起于中原腹心的二里頭文化更是對當時所知世界的各種先進文化因素兼容并包，創(chuàng)造性轉化利用，才實現了跨越族群的整合式突破，形成華夏文明的正統(tǒng)。
雙槐樹遺址出土的五千年前的牙雕蠶，證明中國先民在5000多年前已經開始育蠶制絲
當然，客觀認識我們這個民族共同體，愛護自己的民族共同體，汲取歷史的經驗和智慧，搞好自己的事情，建設好自己的家園，同時也要認識到中國也只是世界的一元，世界也正在朝多元一體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和新的文明形態(tài)演變，要有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理念。融成仰韶的兩大農業(yè)基底，可能就是現代人走出非洲之后沿海和沿著草原抵達歐亞大陸東方兩路人群不斷演化的主要成果。而二里頭的崛起，不僅充分吸收融合和創(chuàng)新了東亞大陸已有諸文明要素，源自西亞的小麥、牛、羊以及冶金技術及其產品，也起到舉足輕重的促進作用。中華文明對世界文明的貢獻也相當多，除了傳統(tǒng)所說的四大發(fā)明之外，小米、稻米外傳，以及絲綢、陶瓷、茶葉等等，都長期影響到印度、兩河乃至阿拉伯和西方文明的發(fā)展。更值得挖掘的是技術、觀念等方面的交流，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今天全球一體化，各國之間的競爭，各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在新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新文明的建設中，如何取長補短，的確值得深思。
但愿歷史的長河能夠給我們以啟迪。
（本文原標題為《發(fā)現仰韶，重識仰韶——百年考古追尋華夏農耕文明的直根系》，本文作者為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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