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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吾的昔日《黃花》及其他

《黃花》是李健吾僅僅用5天時間寫出來的,似乎不吐不快,寫出后,他卻很出人意外地說:“一個小東西,算不得正經貨色。”

李健吾的昔日《黃花》及其他

對李健吾先生,我無緣識荊。因為1982年他在北京遽歸道山時,我還從未到過首都。以后我曾有緣交往過一些文化老人,他們偶爾會在敘述歷史的某個節(jié)點或事情中,提起李健吾的名字,比如蕭乾。與李先生的接近,大約始于90年代寒齋陸續(xù)收藏了數(shù)種他的舊著。如今,雖然這一藏就費去了二十多年的光陰,但這幾種李著在坊間似乎仍不算稀見之書。但值得說一說的是,我庋藏的這幾種,書品均佳甚,好到幾乎觸手如新,仿佛只是時間的不甘心,才稍稍在書頁上淡淡地留下了一些痕。比如這一本《黃花》。

作為李健吾的朋友,上海作家柯靈對他極熟??吕显幕貞洠骸袄罱∥崾菑目箲?zhàn)開始,才以劇作家身份參加實際話劇運動的。他做了大量的改編工作,創(chuàng)作的劇本卻不多,只是在一九三九年寫了《黃花》,一九四四年寫了《青春》?!?/p>

李健吾的昔日《黃花》及其他

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3月再版《黃花》書影。

當年,《黃花》劇本寫完后,李健吾即從“孤島”上海把手稿寄給了遠在桂林的巴金,巴金說:“在作者的幾個劇本中,我特別喜歡這一本……”

因為時事艱難,這部三幕話劇《黃花》,直到1944年4月,才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在重慶出版,為“文季叢書”之十五。抗戰(zhàn)勝利后,作為《李健吾戲劇集》中的一種,《黃花》在上海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再次出版。從是書版權頁看,《李健吾戲劇集》共有九種。即:《這不過是春天》、《以身作則》、《母親的夢》、《新學究》、《黃花》、《秋》、《梁允達》、《青春》、《草莽》。這套書初版于1945年12月,1947年3月再版。舍下?lián)碛械?,是再版那種。

1945年版的《黃花》,卷末有作者的《跋》,云:“……要是有人問我:這個小戲的對象是什么,我說:是寂寞,是孤獨,是奮斗。我不要勉強人性。我要他平常而又平常。我不要把她做一個言辭激昂的英雄:她兒子的父親是我們英勇的空軍將士就夠了。呈現(xiàn)她的形式似乎很對不住她,平而又平,不夸張,也不熱鬧,一個速寫而已。”1944年版的《黃花》未有機緣經眼,不知作者的這篇跋文有無收入,但那一版有著老友兼編者巴金寫的后記,是確切的。當時,一個在“孤島”上海,一個在大后方桂林,那種“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情感,彼此都體會尤深。

李健吾的昔日《黃花》及其他

《黃花》是李健吾僅僅用5天時間寫出來的,似乎不吐不快,寫出后,他卻很出人意外地說:“一個小東西,算不得正經貨色。”

故事很簡單:一位戰(zhàn)死的空軍,他的未婚的愛人,已經懷孕,卻失去了希望,不得已從大后方經河內到了香港,做了一個舞女。

在劇本之前,作者特意增加一段叫《一個速寫》的文字,引用了《圣經》約翰福音中的三段文字,幾乎可以認定是作者對劇本人物的導向,其中一句是:“不可按外貌定是非,總要按公平斷定是非?!?/p>

柯靈曾說李健吾從抗戰(zhàn)伊始參加話劇運動,做了大量的改編工作,此言不虛。除了創(chuàng)作了《黃花》等劇本以外,李健吾還改編了一些話劇,而且大多數(shù)是改編自外國劇作家的。1943年后,茅盾內弟孔另境曾為上海世界書局主編了五輯《劇本叢刊》,每輯10種,總共50種。其中,李健吾貢獻的3種,即《花信風》、《喜相逢》、《風流債》,都是改編自法國劇作家薩爾度(1832-1908)的作品。

寫戲、演戲對熱愛話劇的李健吾來說,本來算玩票,他的本職工作還是教書和做學問。上海淪陷后,他失業(yè)了,他干脆下了海,做了職業(yè)的話劇人。寫劇本、改編劇本,做導演、做演員。他曾和陳麟瑞一起攛掇楊絳寫劇本,這就是《稱心如意》。他不僅把《稱心如意》搬上舞臺,還熱心地請來黃佐臨做導演,甚至自己還粉墨登場,扮演了其中的一個角色……

也不是沒有機會重返杏壇,主持偽北大的周作人,就曾給李健吾發(fā)出邀請,讓他回北平做一個系主任。但這時的李健吾非常清醒,他回了一封信,回答很妙,說自己已經在上海做了李龜年了。

李健吾在上?!肮聧u”時期,對被中共領導的上海劇藝社出力尤多,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至多算個同路人,知道真相的李健吾,心中的悲涼可想而知。就像1949年以后,他盡力想融入新社會,但似乎始終被“革命”的當權派另眼相看。如果這是“果”,然而“因”又是什么呢?這一切與他一貫的口直心快的性格固然不無關系,或許被有著漢奸面貌的丈人和妻弟所牽絆,也應該是不明不白的原因之一。

1949年1月,周二先生從南京國民政府的老虎橋監(jiān)獄出來,被他當年的學生尤炳圻接到上海橫浜橋的家中,按照知堂老人自己的說法,他在福德里尤家“白吃白住”了198天。到了8月,又是這位尤炳圻,親自把周作人送到了北京。

這位尤先生,正是李健吾妻子尤淑芬的胞弟。而此時李健吾自己的家也在橫浜橋,門牌號碼為東寶興路173弄9號。我曾經在某年暮春特地去踏訪,著名的橫浜橋猶在,但福德里早已在新造城運動中煙飛灰滅。原地長起的一座大樓,大約為了“憑吊”,起了個名字叫:福德大樓。李健吾的故居,也了無蹤跡,估計應該是福德里外圍沿東寶興路的建筑。據(jù)說,李健吾當年常在與朋友小聚微醺后,坐黃包車回家,說去火葬場……按,火葬場在西寶興路,相距橫浜橋的李家,實在有點距離。此說或恐是世說。

最后也八卦一下,尤淑芬、尤炳圻是姐弟,也是清華的同屆同學,他們的父親尤乙照,為尤袤(1127-1202)之后。尤乙照的父親尤桐(1868-1938)是近代無錫著名的文化人,尤桐有四個兒子,即尤乙照、尤寅照、尤巽照、尤箕照。李健吾的丈人尤乙照畢業(yè)于南洋公學,后又求學于美國匹茲堡大學,曾擔任過汪偽南京政府的交通部次長。尤寅照的女兒尤淑圻嫁給另一個無錫世家子唐翔千。上世紀50年代很知名的一個電影女演員尤嘉,飾演過《枯木逢春》中的“苦妹子”一角,原名尤錫圻,是尤箕照的女兒。尤桐身前官職不大,著作甚多,1936年還曾纂修過無錫遂初堂《尤氏宗譜》30卷。

前幾年的拍場上,曾出現(xiàn)周作人給李健吾寫的一副對聯(lián):“呼兒買燒酒,留客吃苦茶?!辈恢獙懹诤螘r、何地。據(jù)我的推測,或寫于1949年。

李健吾的昔日《黃花》及其他

李健吾故居,上海陜西北路華業(yè)大樓 吳霖 攝

周作人和李健吾是熟人,熟到周二先生還曾是李、尤當年的主婚人。李健吾南下上海后,一直對滯留在北平的周作人很關心,雖然李健吾拒絕了周落水后邀請他回北平任職的聘約,但情感上的牽絆總還是有的。所以,當周作人住進尤家,他們之間恢復走動、溝通自難避免。有些朋友轉贈周二的錢款,也有是通過李健吾的。這些錢款不會多,但對彼時的周作人,無異于雪中送炭。當時,正處于改朝換代的年月,何況周二當時是為別人避之不及的人物……

在李健吾的家人和老朋友的眼里,李健吾有著“單純、胸無城府”的特質,在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里,這是一個藝術家可貴的品質。跌宕人生,到了老年,他仍是一個“老小孩”,誠如晚年巴金所言,李健吾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黃金般的心是不會從人間消失的。就像在病房不眠的夜里,巴金曾一直不斷地念著他所敬愛的名字:“健吾!”

也許,先去世的人有朋友們的悼念終究算是幸福的。如今,不僅昔人已逝,連同與他同時代情誼深厚的友人、萍水相逢的路人,甚至睚眥必報的仇人。但書比人長壽,誠哉斯言,留下那些著作,給后來的歲月,留下了智力探尋的可能。于我,這一本已成昔日黃花的《黃花》,讓我看了一些書、費了一些時間,寫下了幾千字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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