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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與棺之間——關于生死的當下故事

吳家的房子在山口,屋后有一塊大石頭。石頭身上長著一溜腳窩兒,人可以爬上去;頂上平展,可以站著望一望。石頭頂上和腳窩兒里都長著苔蘚,時間久了失去了水分,有些發(fā)黑。房子是三間大瓦房,土墻下半截顏色暗了,上

吳家的房子在山口,屋后有一塊大石頭。石頭身上長著一溜腳窩兒,人可以爬上去;頂上平展,可以站著望一望。石頭頂上和腳窩兒里都長著苔蘚,時間久了失去了水分,有些發(fā)黑。

房子是三間大瓦房,土墻下半截顏色暗了,上半截看上去還有些新。那幾年人都在屋里,過年總是張燈結(jié)彩,離階沿不遠的院地里落著一線猩紅。灶屋里有兩處火,灶火之外,靠近后門的地上一小堆紅灰,上面兩根柴纏著小小火苗。二家公就烤這堆火。

他坐著一個小板凳,一直不動,可能腿腳也有問題,輕易站不起來。臉上是笑著,柴火照亮了無數(shù)皺褶,卻又留著褶子里的陰影,像是屋檐下燈火的余光,落了一點在荒地土坎上。

在他微微向上敞著的眼窩里,存了最多的火光,眼睛瞇成一條線,避免光線從眼底漏掉。

吳立志說,二家公以前住在鵝兒坪老房子里。一大家人,兩個老的加五兄弟,只有家公當了上門女婿,其他兄弟都沒成家,好幾個是半愚子。二家公勞力不算好,可是他干活不歇氣,從起早做到擦黑,是屋里的頂梁柱。

有一年他差點說了媳婦,說的是高橋的女娃子,兩邊家兒都看了,女娃子愿意。聽說長得還怪好,可是好像有一種毛病,身體不行,擔心嫁過來干不了重活,添人口負擔。就算了。以后再沒提過親。

兩個老的過世了,兄弟老的老病的病,七八上十年間,前腳后腳地也走了。二家公就成了一個人。前五年老房子被雨淋塌了,吳立志的媽接他下來。    二家公并不在這三間屋里住。冬天他在灶屋里能挨著爐火,呆得久些。

白天,我看到他慢慢繞過屋角,走到前院,去上院子外邊的廁所。又扶墻慢慢回來。

屋角墻上釘有一排尖頭的木樁,轉(zhuǎn)過墻角時,他的手摸索著,碰到那些尖頭上。似乎疼痛地縮一下,卻又一定要摸上去,實在地觸到。

吳立志說,這些尖頭木樁是二家公釘上去的,墻角和廁所外面各有一排。碰到了這些木樁,他才知道來去廁所的路線。碰的是木樁的尖頭,因為他的手長年在任意什么東西上摸,繭皮厚,一定要尖頭才有感覺。

吳立志說,早先這間灶屋是二家公住。后來吳立志和弟弟娶了媳婦,家里辦喜事房子窄,就另搭了柴棚。

二家公在屋里的時候,不利索,床上和屋里都是臭的,有人客來了不方便。住在柴棚里,他有個小手,隨地就解了,自凈些。柴棚偎著蛤蟆石,苞谷稈子苫的頂,蒙著一塊條紋防雨布。樹棍作的墻壁,有一面受著河風。

柴棚里有一張床。一床爛棉絮攏在床上。床頭地上有一把椅子,二家公坐在椅子上,曬著柴棚口進來的太陽。對面山高,太陽落下來的時候不長。

他的眼窩仍舊敞著,眼底閉成一條線,陽光滿滿地存在眼窩里,不會漏也不外溢。他頂著兩眼窩陽光,一直坐到太陽下到西山崖后很久。

吳立志說,年輕時二家公的眼睛是好的。因為省燈油,天黑了不點燈,眼睛總是瞇著。白天太陽大時要干活,買不起草帽戴,眼睛也是瞇著。瞇久了,慢慢就睜不開了。只能感光。

這是秋天,二家公的穿著和過年沒兩樣,一件土黃色外衣,是民政上發(fā)的軍衣,褪色了和土巴顏色差不多,扣子有兩顆系不上,套著里面敞口的襖子。襖子下面還有很多層,一年到頭的衣服都穿在身上。

笑容的皺褶少了火堆旁的陰影,看上去平展衰弱了一些,或許由于陽光。亂雞窩的頭發(fā)上沾了一片竹葉子,是從床上帶起來的。床上一條爛棉絮。

有一年在鵝兒坪,給二家公托關系領了一床新的救濟棉被。下雪天冷,二家公從被蓋里扯了一坨棉花到鄰居家生柴火,沒用完的棉花順手又塞到鋪蓋里。棉花沒有完全燃熄,半夜在棉絮里燒起來,人感覺燃了,把被子拖到院壩雪地里拍。棉花在套子里悶燒,眼睛又看不見,左拍右拍不熄,到了大清早,手上剩一小把棉絮,一床被蓋燒成了灰。

下來住之后,就不讓柴棚里生火,灶屋里到冬天專門燒一堆柴火,供二家公烤。

柴棚的另半邊,是一副沒有上漆的棺材,和床正好對著。二家公曬太陽的位置正在床與棺之間。

等到人過世了,把棺材蓋打開,人從床上移過去,就行了。

這副棺材是早幾年吳立志媽出錢打的。二家公是有現(xiàn)成棺材的人,和河口敬老院里的那些人不一樣。站在石頭上,能望到河口鐵鏈橋?qū)γ娴木蠢显?,是原來的小學校改成的。五保戶們住在一排教師宿舍里。

教師宿舍越來越空了。老人剩下三四個。煙匍在地上往外冒,像腰桿被打斷了,一路不起來。老人們需要的只是柴火,所有宿舍都成了堆到屋頂?shù)牟穹俊?/p>

有個老頭在操場外邊摔了一小跤,就死了。人說他本來就要死了,那一跤只是個由頭,要不那么矮的坎子,根本摔不死。

按說他也沒喝酒,喝了酒的人才輕易會摔死。吳立志的二叔住在廣佛黑虎廟上,大年初一上香河來喝了酒,手里還拿著半瓶酒,大白天地往回走,就走丟了。

沿路上下一寸寸地找,硬是找不到,三天以后發(fā)現(xiàn)在挨著吳家房子一個小坎子下面,人掉到水邊上,好像睡了,身上也沒有紅傷(紅傷,見血的外傷)。總在遠處找,所以一直找不到。

有個老頭偷吃豬伙食,吃到石灰草腸子燒爛了,痛死了。他其實有吃的,懶得做,要去偷豬的。

往年香河口有一個孤老,餓死在屋里。過年他沒給村長送禮,村里把他的救濟糧壓了沒給。三十里的雪一直下到初三,他沒有出門,就死在屋里了。人是癟的,不像二叔有點被水泡脹了。

附近的人報了案,派出所的車上香河要等雪化,吩咐把死人的屋鎖上,保護現(xiàn)場。村長擔心派出所的人來發(fā)現(xiàn)是餓死的,又不能撬鎖,就偷偷爬上屋頂,掏了個窟窿扔一袋米下去。

以后國家有了集中供養(yǎng)的政策,溝溝岔岔的孤老,集中到學校里來,一時人還挺多,好像一個院子。別處院子人平時出門打工,這里相比還熱鬧些。不過三五年,暗暗地就稀少了。二家公是那年秋天里死的,原因是吳立志帶回去的一碗肉。

“中秋節(jié)我從學校里回去,想到他欠油水,帶了一碗學校廚房的紅燒肉給他,還蠻肥。他一頓就搞光了。”吳立志說。當天晚上人上吐下瀉,拖了幾天沒緩過來。

人死以后,棺材用了,床和爛褥子都燒掉。入土過后,吳立志的媽讓把柴棚也拆掉了。

這個人的痕跡就完全沒有了。

媽下了縣城,爹一個人在屋里呆了半年,下縣城過的年,老屋子就沒點燈了。吳立志第二年回去,家里的老鼠子都跑光了。它們知道人走了。

將來這座房子也會塌,像鵝兒坪一壩的老房子。塌了的土房子埋到土里,像一個人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大石頭還好好的,許久沒有人上去望。腳窩窩里青黑的苔蘚長平了。

本文摘自作家袁凌的新作《生死課》(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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