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娜夜最近獲了一個獎,或許是中國最基層的詩歌獎,叫做中國十二背后?梅爾詩歌獎。而在十五年前,她拿到了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這一大一小兩個獎,似乎可以構(gòu)成其寫作的一種暗喻。
娜夜長期生活在西北。在朔風與黃土、長天與衰草之間,娜夜安靜地在書房中完成著一個小小自我的辨認。40歲之后,她過上了一種不斷遷徙的生活,從蘭州到西安,從重慶到鄭州,她的生活圖景變得更為遼闊,她的寫作也變得更具包容性和深廣性。
“過了50歲,尤其是過了50歲的女人,她的寫作確實要從內(nèi)心轉(zhuǎn)向外部世界?!辈贿^,這種轉(zhuǎn)向不是斷裂的,而是有機的。在外部世界不斷開闊的同時,娜夜的內(nèi)心世界變得更加豐滿,詩歌更加豐盈。
日前,娜夜做客上海民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詩歌來到美術(shù)館”,詩人沈葦作為主持。沈葦同樣長期居于西部,對娜夜的經(jīng)歷和寫作都十分熟悉,使得當天的對談充分而迷人。
娜夜、沈葦,聽友人、作家趙荔紅朗誦。
成為詩人是與生俱來的
成為詩人,對娜夜來說,似乎有種命定的意味。
“我現(xiàn)在回憶起小時候的一件事,(就覺得)一個人會不會成為詩人,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七八歲時,娜夜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抓麻雀,別人都是用谷粒和網(wǎng)做陷阱,娜夜卻是在雪地上寫上“鳥”字。她覺得這個字是鳥自己,看到它,鳥就一定會飛來落下。
現(xiàn)在回想,娜夜覺得這是自己最初對詩意的一種追尋,盡管是無意識的。
荒涼,是娜夜對童年生活環(huán)境的認知。加上因為時代的因素,父母遭遇了各種運動,一家人生活在離火車站很近的一個小站,她的童年不甚愉快。這種氣氛影響下,讓娜夜回看自己的寫作,覺得始終帶有憂郁的底色。
在去南京上大學之前,她除了白楊、芨芨草,幾乎不認識什么植物。面對這種惡劣的自然和不太愉快的人事,娜夜能做的就是使得自己的內(nèi)心變得豐盈,“心里要長出湖泊、山水?!?/p>
她的方法是閱讀。因為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家里藏書頗豐,加上母親是她就讀學校的老師,娜夜很容易獲得了學校圖書館的鑰匙。每天放學,母親一回家,娜夜就和姐姐拿著鑰匙跑到圖書館去。
另外,娜夜從六歲開始學小提琴,雖然1977年恢復高考后放下了,但是拉琴的經(jīng)驗讓以后對詩歌韻律和節(jié)奏的把握提供了很好的幫助。娜夜非常在意一首詩的內(nèi)在節(jié)奏,有時候甚至為了一種節(jié)奏而放棄很多東西。寫作的過程中,她還會反復默誦、吟誦,推敲節(jié)奏。
在憂郁的底色和內(nèi)心的豐盈這兩種力的拉扯下,娜夜的詩歌擁有了獨特的辨識度。在很長一段時間,娜夜都被視為愛情詩人,但實際上,她的情詩與一般的情詩相當不同,與此不無關(guān)系。
一個詩人,不寫愛情是不可理解的
娜夜也曾懷疑,“別人在表達自然、社會中更美好的東西,我怎么好像只是在表達愛情呢?”她一度覺得可能自己寫得有些狹窄。
寫了三十年后,她不再覺得寫愛情詩稱其為一個問題。
“一個詩人,怎么可能不寫愛情詩呢?不寫愛情詩是不可理解的,至少你的生命不夠豐盈、不豐滿。難道你對愛就那么漠然,那么胸有成竹嗎?”
實際上,娜夜的愛情詩相當豐富,不僅僅是對個體的情愛,也包含了對社會的看法、對人普遍的認識,乃至對人性的認識,對筆下群體各種生命狀態(tài)的認識。
起風了 我愛你 蘆葦
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
在這遙遠的地方 不需要
思想
需要蘆葦
順著風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nèi)容
——娜夜《起風了》版本之一
比如這首流傳甚廣的《起風了》,在網(wǎng)上擁有眾多版本,大部分都被理解為對某人之愛。但在娜夜的意識里,這首詩的生成還是與她生活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
面對西北殘酷的環(huán)境,面對蘆葦、風沙,極少的樹木,很大塊、很有重量的云朵,人的內(nèi)心自然而然會泛起無助、絕望,“不需要思想”,“沒有內(nèi)容”。
“那種絕望不是來源于生命,而是來源于你處在這個環(huán)境中的無助感,你會覺得人之渺小,頓時涌現(xiàn),‘像我們的愛沒有內(nèi)容’?!蹦纫挂膊恢溃鎸λ鼈?,自己到底愛的是什么。這種空隙和留白,帶來了詩意的同時,也帶來了讀者進入其中的多種可能性,誤讀或歧義也就在所難免。
“很多人對愛情詩是有誤讀的,尤其是對女詩人的詩。但是我也覺得有的時候詩歌那種歧異之美也是很好的?!?/p>
沈葦說,正如蘆葦既有江南水鄉(xiāng)也有西北戈壁的兩重特性一樣,娜夜這首詩也是如此,可以看到樸素的人世之愛,也有更為開闊的生命之愛。而后者正是娜夜愛情詩的一個特質(zhì),也是她作為優(yōu)秀詩人的一種非凡能力。
“現(xiàn)在很多詩人回避愛情詩,實際上是在回避愛這個主題。我倒是希望娜夜到八十九十歲還能夠?qū)憪矍樵??!痹谏蛉斂磥恚纫乖姼桕P(guān)于愛的主題,有一個不斷打開的過程,有些詩中已經(jīng)愛被置于非常高的高度,比如在《神在我們喜歡的事物里》,娜夜寫道:“我愛什么——在這蒼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寶貝”。
離開西部,辨認救贖
2012年,娜夜離開蘭州,移居西安,開始了一種候鳥式的客居生活。從蘭州到西安、重慶,再到鄭州,不斷變化的生活景觀,逐漸投射到她的詩歌語言中去。她發(fā)現(xiàn),離開西北后,她的精神反而真正跟它系在了一起。
“就是以離開的方式接近自己?!鄙蛉斠会樢娧?。在蘭州時,娜夜幾乎不在詩中直接碰觸它,“好像從來不存在一樣。”
但在西南重慶,在中原鄭州,巨大的差異和不適感,讓娜夜一遍遍回憶起西北的風土和人事。她在《想蘭州》里,深情描述高原、羊群和低矮的燈火,然后更深情地念叨陽陽飏、人鄰、古馬、葉舟、阿信等友人的名字。
更深層的改變還在繼續(xù)。在沈葦?shù)睦斫饫?,娜夜早期詩歌有一種內(nèi)視性,近些年則擁有了一種外觀的能力。
“每個寫作者,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會努力讓自己的東西發(fā)生變化,比如讓詩歌在包容性上、深度上、廣度上更豐富一些?!蹦纫褂X得,生命閱歷的豐富必然會帶來語言和題材的變化,“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你都得接受。”
但不管是內(nèi)視還是外觀,對娜夜來說,都是遵從內(nèi)心的寫作。這個內(nèi)心,或許正如娜夜自己說的那樣,深植于荒涼的西部和她童年憂郁的底色。
獲得中國十二背后?梅爾詩歌獎時,詩人、批評家耿占春為娜夜寫的授獎詞中說,“在病毒流布而免疫力低下的時代,娜夜認為做一個詩人‘意味著接受各種悲觀主義的訓練’,但仍需有能力指認‘某個美好時代的象征’?!?/p>
娜夜說,“悲觀”這個詞無須刻意理解,在我們生命開始到終結(jié),它時刻與我們相伴。對她來說,作為藝術(shù)的動力,悲觀要比幸福、快樂更加有效。不難看出,其與“憂郁底色”的關(guān)聯(lián)性。
只不過,在不同的生命階段,它們的表現(xiàn)和輸出形態(tài)不盡相同。在當下,疫情肆虐,世界局勢動蕩,娜夜深感人類面對種種困境的無力,而詩歌也在許多宏達命題的逼視下,顯得那么有限,“詩歌也有顯得很無力的時候?!?/p>
承認詩歌的有限性,實際上背后是一種救贖的愿景。正因為希望能夠在詩歌中做些什么,正因為對人類生活和未來的憂慮,一個詩人才會辨認出詩歌藝術(shù)的有限性和無力感。
正如耿占春所言,娜夜懷著“一顆不知疲倦的心”洞察現(xiàn)代社會的危機所在,也出人意料地在她長期生活的大西北荒涼景象中辨認出救贖的象征。
當她試圖“為一匹瘦馬 一架風車恍惚出堂吉訶德”時,試圖在有限中保留最后的執(zhí)拗時,似乎就完成了沈葦所言的,從悲觀向慈觀的轉(zhuǎn)化。
娜夜簡介:
娜夜,詩人,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曾長期從事新聞媒體工作,現(xiàn)為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甘肅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詩集:《起風了》《個人簡歷》《神在我們喜歡的事物里》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天問詩人獎等。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稱號?,F(xiàn)居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