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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我把往事與小說一起尋找

在我看來,歷史、現實和未來是一碼事兒,小說最活躍的因子往往只在斷裂的十字路口綻放。我只是找到了小說《尋找》而已,這并不意味著尋找結束,只要尋找在路上,那就是紀念。

秦嶺:我把往事與小說一起尋找

作家秦嶺

人間不缺尋找,缺的是永遠找不著。

我寫《尋找》其實也是一次尋找的過程,我找屬于我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秦球球在找屬于他的壇子。有趣的是,小說是虛構的,卻被專家評價為:“長征題材需要這種并不多見的視角和鄉(xiāng)土氣息,它提供了另一種形式?!边@么抬舉我,小說似乎是找到了??蓧幽??它豈止虛構,本來是個謊言。這世間,誰愿意拿一生去尋找謊言?

緣起于年初。今年是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多家報刊約我以紀實文體紀念之,可北京某名刊主編卻叮囑我:“你務必用小說來表現,發(fā)揮你獨特的歷史觀,而且寫你老家甘肅天水的紅軍故事。”一語道破天機,也刺穿了長期凝結在我心頭的一大困惑。半個世紀以來,世人提到紅軍,往往想到的是井岡翠竹綠、瑞金映山紅、遵義放光芒、赤水四渡魂,誰會想到甘肅呢?事實上,甘肅作為紅軍三大主力唯一全部經過的省份,是軍級以上高級將領隕落最多的地方,也是唯一成建制全軍覆沒(西路軍)的地方。從甘肅最南端的臘子口到最西段的河西走廊,紅軍和國軍、地方民團廝殺過的遺跡隨處可見,成千上萬隴原兒女加入了紅軍,可是,喋血河西走廊之后,哪位幸存者敢回延安?1984年以前,西路軍幾乎就是“逃跑主義”、“機會主義”、“退卻主義”的代名詞,當年數千被打散、俘虜的紅軍戰(zhàn)士,大都流落在甘肅。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改名換姓,有的一生裝聾作啞,有的當了上門女婿,有的一輩子當光棍、當寡婦,有的女戰(zhàn)士被買來買去,有的身份暴露后接受批斗,有的怕連累子女斷然自殺。他們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與當地農民一起種田、推磨、過日子。他們與其說在等待,不如說在尋找,尋找真相,尋找轉機,尋找命運,尋找自己。而1984年之后,難道他們的尋找就該結束嗎?

詭異的是,史學界曾一度對這些往事諱莫如深,文學界更是退避三舍。我完全相信,我和主編不約而同地尋找到了另一條表現長征題材的路徑。我斷不會應景追蹤,也不會沉溺于歷史老人的輝煌碎片。我必須要到這條路徑上進一步尋找歷史、戰(zhàn)爭和人的關系,尋找戰(zhàn)爭原點和人性脈絡中銜接的部分,尋找普通農民精神的傷口與槍傷、刀傷的不同,尋找戰(zhàn)爭與和平輪回中人的生存、生活形態(tài)。在我看來,歷史、現實和未來是一碼事兒,小說最活躍的因子往往只在斷裂的十字路口綻放。我只是找到了小說《尋找》而已,這并不意味著尋找結束,只要尋找在路上,那就是紀念。

有這樣一種尋找,尋找者為自己假設了一個壓根就不存在的目標,并死心塌地找了一輩子,直到閉上眼睛。這是我在甘肅老家聽到的一段往事: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1936年,中央紅軍突破臘子口途徑天水一帶時,沿途與國民黨王鈞部、地方民團和土匪打了許多惡仗。紅軍強渡渭河北上后,四坡八梁多了許多死難者的墳頭。當時的縣政府一邊嚴查幫助紅軍掩埋過尸體的老百姓,一邊對掩埋過國軍尸體的老百姓進行獎勵。當時,某村的一個放羊娃因為掩埋過“國軍”長官并為之守陵而受到嘉獎。解放后,工作組毫無疑問要對這位國民黨反動派的“孝子賢孫”進行專政,可放羊娃卻說:“我掩埋的其實是紅軍哥?!彼诖淖C人——那位和他一起掩埋過紅軍遺體的紅軍戰(zhàn)士——終于回來了,可戰(zhàn)士已經背負西路軍“逃跑分子”的標簽,淪為衣衫襤褸的乞丐,1984年以前,自身難保的他豈敢作證?于是,放羊人給工作組編造了一個謊言:“當年,我深埋了一個壇子,里面裝有紅軍烈士的血衣,找到它,你們就信了?!?/p>

謊言,反而成了自證清白的唯一存在。于是,他冒著隨時會被專政、判刑、殺頭的危險開始了尋找,挖遍了整個山頭,一遍,一遍,又一遍……尋找,讓他活了下來。

你如果認為這不是長征故事,它又是什么?你如果認為這不是紅軍時期的生活,它又是什么?你如果認為它沒價值,那換了你窮盡一生去尋找,你覺得值嗎?你如果認為不值,好了,你別做人了,做驢去吧!

回首中國百年災難史,我們的文學卻慣于漂浮在戰(zhàn)火、硝煙敘事的頂端,看不到人在戰(zhàn)爭中多元、復雜的本相,即便以藝術的名義回顧風卷全球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也不得不依賴于歐美的文學、電影敘事。在我看來,由人操作的戰(zhàn)爭,敘事主體永遠也不能離開人,無論描寫對象是統(tǒng)帥還是乞丐。記錄戰(zhàn)爭是史學家的事,而作家應該迂回到戰(zhàn)火的背后,在“包抄”中尋找被硝煙纏裹的道德與靈魂。道德的博弈靈魂的掙扎,遠比一場戰(zhàn)爭要不堪回首,地動山搖。

《尋找》收筆后,有三家期刊要爭相發(fā)表,我最終答應了老家的《飛天》,甘肅往事,還是讓他回到甘肅吧。陸續(xù)接到《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國當代文學經典》等多家期刊、選本選用通知的時候,有位責編是這樣告訴我的:“這樣的小說,我們在尋找?!蔽掖穑骸捌鋵崳胰匀辉趯ふ??!?/p>

我曾經問過一位歷史老人:“有人找過天水的紅軍故事嗎?”

老人說:“就看你找啥?!?/p>

當歷史習慣了撲朔迷離,我常對文壇熱鬧非凡的所謂紀實、現場、還原、再現充滿質疑,能夠撥云見日的,唯有小說強大的虛構力量,這才是進入往事的路徑。歷史不容虛構,可在歷史的斷裂、盲區(qū)、隱蔽、模糊地帶,虛構往往比紀實更要靠近本源。中國小說的同質化、單一性早就被廣為詬病,我既然找到了切入題材的路徑并選擇了“家族”敘事,就索性采取了天水人取土打坯之后“干打壘”砌墻的辦法,讓天水方言通篇橫貫。我虛構的“現場”,恰是歷史給我的真實。我還寫過一篇同類題材的小說《幻想癥》(《解放軍文藝》擬12期發(fā)表),一位為人妻母的“啞巴”農婦——原西路軍女戰(zhàn)士,不慎說起了夢話,被族人當鬼來驅趕。她干脆偷偷割掉了舌頭,這才“尋找”到正常人的日子。

舌頭是長在嘴里的,就怕說真話;壇子分明是假的,人們卻拭目以待。你如果能從人性深處找到理由,我這小說也就白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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